《未及末年》肆夕

31、chapter28

　　叶栖迟这辈子从未想过违抗林子尉的意愿，当然更未想过作出任何可能对林子沫不利的事，有时他会一个人在心里想，被这对祸害人的兄妹吃得死死的自己甘心么？答案是什么他并不在乎，他乐意，这就是全部的理由，或许还应加上另一个微小的私心，但如同前文，他这辈子从未想过实现这个愿望。
　　忠心耿耿的叶栖迟当然也无法抗拒来自林家妹妹虚弱的请求——纵使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我就是知道，他在开口前狠狠鄙视了毫无招架之力的自己一番，同时祈求这已经是他一生当中最坏的一个决定。
　　盯着那张无辜的脸，犹豫了半天，他终是叹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那方林子沫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下，没想到会这样直接，自己都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对方便已将问题摆在了自己面前。她脑筋里转了几个弯，试图将思绪理清，无奈事情乱得像团纠缠的麻线以致她已经无从下手，纠结了半天，她谨慎地将脑子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说出来：“Guinevere。”声音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蛰伏在内心吞噬记忆的凶兽。
　　叶栖迟并不惊讶她的回答，他低头稍微想了下，问道：“你知道Guinevere的意思么？”
　　“传说中亚瑟王的王后。”
　　“没错，但说是‘传说’并不合适，”他看了一眼林子沫，似乎在考虑怎样说，说多少，“有很多人认为亚瑟王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相信石中剑和阿瓦隆，相信湖之妖精和魔法师梅林。而这些人中，排除掉狂热的宗教分子和仍奉信骑士信条的人以及仙魔传奇研究者外，还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他们坚持自己是亚瑟王的后代，并声称召集齐了圆桌骑士的后代。虽然众所周知亚瑟王唯一的血缘继承者莫德雷德被他用湖中剑手刃，但在这个家族自己的族谱版本里，他们是亚瑟王与王后格尼薇尔所生孩子——在亚瑟王回到阿瓦隆后，王后在修道院中所产下的遗腹子——的后代，相比于私生子莫德雷德，这个由王后诞下的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亚瑟王的继承人。”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林子沫仍然迷惑的表情，心下有些黯然。
　　“由于这个家族本身足够悠久的历史和显赫的贵族身份，并在英国皇室中有极大影响力，大概在两个多世纪以前国王决定授予这个家族‘不列颠的守卫者’，承认他们的亚瑟王血统。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皇室会拱手交出权力，所谓的承认，更多的则是作为不列颠的象征，也就是告诉民众不列颠的英雄回来了，并将一直佑护不列颠。年迈的民众将此视为一种精神，而不再关注亚瑟王的年轻人们则单纯的将其视为普通贵族，皇室毫不担心权力会被民众所支持的不列颠之王夺走，尤其是在光荣革命后，被彻底架空权力的皇室也不在乎传说中的亚瑟王后代是否会使民心偏离了。”
　　“然后你想说我跟小尉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么。”林子沫扯了扯嘴角，今晚并不能使她愉快，但她还是努力做出开玩笑的语气说。她想起之前听到所有人都称呼尉为“Arthur”，想起掌握他们命运的梅林，想起叶栖迟和吴力之间互相称呼时陌生的英文名，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最最关键的在于，“我自己怎么看都没看出我有一丝一毫的外国血统……”这才是她觉得叶栖迟还是在跟她讲传说的原因。
　　“是看不出，因为很淡，到你们这里，如果真要细细推算的话最多也就只有八分之一的血统。”叶栖迟坦白，预料到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林子沫脸上明白写着“好吧如果是这样设定的”，等待叶栖迟继续。
　　他并没有对她的反应感到尴尬或是恼怒，因为他确定，最后她一定会信的。往门那里扫了眼，他低沉着声音继续说：“根据皇室的册封目的，家族建立了一个再现体系，在家族中选出亚瑟王和骑士们的继承者，并授予相应的称号，例如这一代，”他指了指自己，“我继承了骑士Gareth。骑士的继承一般采取世袭制，而亚瑟王则不尽然，准确说来是由被授予梅林封号的继承者通过模拟石中剑的仪式在整个家族中选出来的，换句话说，亚瑟王的继承者是谁，完全由梅林来决定，而梅林继承者本身，则是由上一位在世界范围选出的。
　　“皇室并没有机会施予这个家族太多压力，却制定了这样的继承规则，目的就是让这个家族知道，即便是再优秀刚硬的血统，他们的当家仍将由一个外人——不属于家族的梅林——来决定。这个带着强烈讽刺意味的规则倒是符合皇室的一贯作风，同时也决定了拥有崇高声望的梅林与正统继承人亚瑟王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一方是家族利益，而另一方则是毫无理由便能决定家族当家的外人。
　　“需要说明的是，亚瑟家族的权势绝对不可小觑，虽不涉足政界却有极大地影响力，商界、科学界甚至□□都深深根植他们的枝脉。也就是说，如果梅林的继承者有心，有如此庞大势力圈的家族将面临极大的危险，因此早期的继承者们想出了一个相对来说具有挽回性的条规，既继承者由梅林挑选，但培养仍由家族执行，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以培养出一个足够强大的亚瑟王来与梅林抗衡，从而守护家族。说明白点，林子尉是被梅林在全家族范围选出的亚瑟继承者，史无前例的，只有八分之一家族血统的中国人，远在英国本家的纯血统们对梅林的选择极为不满却也只能遵循，因为在梅林的选择已经暴露了不寻常的迹象时，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极尽一切来培养继承人，以期望他能对抗梅林的野心。”
　　林子沫稍微意识到了事情或许会更复杂一点，皱着眉提出了一开始的问题：“听起来家族争斗跟Guinevere并没有太大关系。”
　　叶栖迟的眼神闪了一下，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不，恰恰相反。既然是一个再现系统，那么如同其他所有人一样，格尼薇尔也有继承者，并且，同样由梅林挑选，而家族则不对格尼薇尔进行任何培养，因为从一开始，格尼薇尔就被视作叛逆者而不被信任。”
　　“你指她同Lancelot的事？”背叛了亚瑟王，与骑士兰斯洛特逃到法兰西，而后被忌惮亚瑟王的兰斯洛特送回，在亚瑟王重伤回到仙境阿瓦隆后，心灰意冷的拒绝了痴心的兰斯洛特，到修道院陪伴上帝至死。“的确，家族有足够的理由不信任格尼薇尔，但这个家族能够延续下来却全因格尼薇尔，况且继承者的命运会与历史的轨迹完全重合么？又不是在演话剧。”
　　“是……这并不是年复一年永不结束的轮回……”他苦笑，“就在册封后不久，家族里的兰斯洛特支系突然提出怀疑，当年格尼薇尔产下那个孩子果真是亚瑟王的血脉吗？她与兰斯洛特有私情，又怎么不能说，这个孩子可能是她与兰斯洛特的呢？”
　　林子沫明显感到一阵惊悸，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想象不出会怎样，复杂的关系已经使她有些头疼了。“所以兰斯洛特还是，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背叛了亚瑟王，历史还是在轮回？”
　　“如你所想，兰斯洛特支系坚称他们才是格尼薇尔王后的后裔，是王后与骑士兰斯洛特的后代，而亚瑟王的后代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就这样，裂痕出现了，兰斯洛特家族从亚瑟家族分裂了出去，发誓一定要抢回格尼薇尔，而亚瑟家族即便不信任不待见格尼薇尔，为了名誉与尊严也誓死守护格尼薇尔。
　　“争斗的核心到头来变成了争夺格尼薇尔，亚瑟家族一边面临着梅林的威胁，一边要与兰斯洛特支系对头，应该庆幸家族势力够大，除去兰斯洛特支系及追随兰斯洛特的鲍斯支系以外，其他十个圆桌骑士支系仍是效忠亚瑟王。凭借这一点，兰斯洛特从未将格尼薇尔抢到手，本家以延续两个世纪的胜利向兰斯洛特表明格尼薇尔最终生下的都是亚瑟王的孩子。但到了这一代……”
　　这一代怎样？林子沫手心里不自觉地冒出了细细的冷汗，使得本就发冷的手更加冰凉。Guinevere，格尼薇尔……无数次被呼唤，无数次暗示，无数次噩梦，她几乎早就能确定接下来将听到是什么。果然：
　　“到了这一代，被梅林选中的格尼薇尔继承者是林子沫，你。”
　　叶栖迟略显纤细的声线像条绳子勒在她脖子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说不出话，只能怔怔地盯着他。良久，终于找回了声带一般，她沙哑着声音艰难地说：“他是我哥哥。”
　　“但你从不这样看待你们的关系，不是么？”叶栖迟语气里不知为何带上了一丝责怪的意味，在看到林子沫因此流露出的不解和惊慌后，又不忍般的松了口气，“至少，子尉没有。”
　　至少，子尉没有。
　　子尉没有这样看待你们的关系。林子沫补完这句话，脑中一片空白，她似乎什么都无法消化，就连这句再普通不过的简单句她也读不懂。这是在说什么？她不知道。她总是一味的信赖着依靠着林子尉，林子尉拥抱她，林子尉亲吻她，林子尉同她睡在一张床上，甚至林子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都认为理所当然，因为这是林子尉做的，只要是他做的，她就全盘接受。她不叫林子尉哥哥，因为林子尉不喜欢，而她同样不喜欢，但似乎她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什么，她不知道其他兄妹的相处模式是怎样的，她以为他们这样就是兄妹。她不能接受林子尉跟其他人在一起，谁都不行，因为她只有林子尉，所以她不能失去他。之前易桐提到结婚，她想都没想就把这个词语抹杀了，不能有人来抢林子尉，林子尉是她一个人的，永远都是她一个人的。她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心理，自恃对心理反应极为敏感的她却独独无视了自己的感觉，即使它如此强烈，以至于左右了她的行动，她仍是忽略，或者应该说，她在回避，回避着这个问题，回避着去思考他们之间更深层的羁绊。
　　而现在，林子沫迫不得已意识到这件事，原因是：林子尉会结婚，而结婚的对象只有一个，就是她林子沫，因为她是格尼薇尔。
　　先前最害怕的事已经不可能发生，她却悲哀地发现，这之后的唯一选项，才是让她真正无法承担的，她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惶恐。
　　此刻脑中没有任何东西，唯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
　　这将万劫不复。
　　窒息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林子沫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看不出在想什么，叶栖迟内心有些焦躁却也没有再说下去。良久，他听见林子沫依旧喑哑的声音响起：“那个……帮我一个忙好吗？”
　　“好。”没有丝毫犹豫，他一口答应，让林子沫露出如此彷徨的一面并不是他所期望的，他担心她的状况，只想让她好起来，但他不知道，之前告诉林子沫这件事绝不会是今晚他所作出的最坏决定。

　　门外依旧是浸泡在黑暗里的两人，清冷的空气将两人包围，却没能影响他们，只将气氛渲染得冰凉堪比战场。
　　“别忘了，如果她在你身边，你的家族恐怕会面对更多麻烦，”尹季年斜靠在墙上警告，补充了一句，“远远超过格尼薇尔背叛亚瑟王这种早已过时的屈辱，阿托里斯家族将因此蒙上最大的丑闻。”
　　面色丝毫未变，林子尉似乎对这样的对话感到无聊，他不想再重申无论是谁都无法带走林子沫，就算尹季年用家族荣誉威胁他也不可能这一点。家族的长老们在梅林选出格尼薇尔的时候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在他们眼里，维护“亚瑟王后裔”才是最重要的。他们都疯了，梅林疯了，长老疯了，连他林子尉自己，也疯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可以称作“清醒”的人，启开薄唇，声音里带着笃信。
　　尹季年的眼中闪过他意料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勾起嘴角笑，如黑夜里绽放妖冶的蔷薇。
　　他疯了，他知道。
　　但他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