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难以启齿之秘 ...
-
026
六月十三,傍晚。
将近半月无雨的京城愈加闷热了,国子监的南苑号舍的院子里,海棠花和芭蕉叶的都微卷枝叶,无精打采地恹恹低垂着叶子,等一场雨振作精神。
倒是月亮一如既往,在这个时候又趋近圆满,一层月晕将天空中的玉盘淡淡包裹。
“天气有变,晚上可能要刮大风了。”
两个洗漱完毕的监生在走廊上乘凉闲谈。
另一个道:“刮风有啥的,这鬼天刮起来也是热风,下场雨才凉快呢。哎黄登你说是吗?”
准备去澡堂的黄登刚好经过,被同窗叫住了,心事重重的他有些不在状态:“啊,你们说什么?”
“咱们在讨论啥时候会下雨,屋里热得没法呆了这!席子夜夜都滚烫的,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哦。”黄登应答着走了。
“嘿,这小子好强啊,这么热他还披件袍子?”监生们啧啧佩服。
黄登抱着木盆走出南苑,在走廊下被一个人拦住了。
是方止雨。
“黄登,能和你聊聊么,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黄登见到她,神色稍微舒展了些:“啊,方同学,当然可以。上回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正式同你道谢,有什么事问吧。”
止雨顿了顿,似乎并不急着说出来意:“今天月亮挺圆的,咱们去湖畔走走?”
……
莲湖湖畔已经过规划修缮,当初杂草丛生的小道被重新整理成为一条整洁雅致的石子路,两旁栽好了柳树,重葺了太湖石和断碑。
黄登惴惴不安地跟在方止雨身后问:“方同学,你叫我来倒底想说什么。”
“黄登,我想问你,那天你在这条路上被晏棠骑马撞倒,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他是怎么撞到你的,你从哪个位置出来,什么朝向;他从哪个位置出来,什么朝向;能指给我看看吗?”
黄登愣了愣,低头道:“这,时间过太久,我不记得了。”
止雨疑惑道:“怎么会呢,也才过去不到一个月。他行径那般恶劣,害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骨折也才刚好,没道理会忘记,你再想想。”
“我真的不记得,”黄登很平静,“我爹从小教我记恩不记仇,这些事情已经过去,淑妃娘娘也赔偿了汤药费,我真的不想再回想了。”
“好,那你可以回答我另一个问题吗?”止雨道,“晏棠当时是骑在马上撞倒你,还是下马的过程中撞倒的你?”
黄登微怔,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问啊。”
止雨:“你先回答我问题。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总记得吧?”
“他在马上撞的我。”
“好。”方止雨说着,弯腰从脚边捡起了一颗鹅卵石。
“当我赶到的时候,我所见的马蹄印记,是到这个位置截止。”止雨边说倒退着,用鹅卵石尖的那头在地上划了一道线。
“马蹄印记到此为止,说明晏棠骑马经过的位置,最远也不会超过这里。”
止雨起身,走了十步路,在另一端停下:
“而你摔倒的位置,在这里。”
止雨弯腰在脚边划下第二道线。
“从他勒马之处,到你摔倒之处,相距约一丈距离。”
黄登面色微变。
“发现什么了吗?”止雨弯着腰,抬起头,双目清澈地直视对方:
“他骑马,你走路,因为相撞,你倒地,他勒马下来察看。你们中间隔了一丈,这一丈的距离是怎么出来的?你刚刚说他是骑马过程中他撞的你,,而不是下马后,那就排除了他下马后将你踢出一丈的原因;剩下唯一的可能是他速度太快,相撞时将你击飞。”
黄登接口:“的确如此,当时我走出岔道也很突然,他也没看见我,所以撞了一下。友三,这件事我不想再提了,都过去了就算了,后天考试,我还要回去温书。”
方止雨不接受他这个说法。
她举起了右手:“看见我这颗石子了吗?”
她说着,将手里的卵石抛了出去。
石头子儿划出一道弧线落地,翻滚着到达黄登脚边,差不多一丈远的距离。
“这是石头落地的情形。”
止雨又折了一根树枝,夹在手中当飞镖般投掷出去,稳稳插在黄登鞋子跟前的地面上。
“这是镖落地的情形。”
方止雨提出了她的质疑:
——“当时我们把你送去医官处,你除了被晏棠踢伤了腿,并无其他伤口,也就是说,你和他相撞,起飞落地,只有腿上一处伤。”
——“如果你和一匹快马相撞后起飞、落地,全身上下除了腿折,毫无别的伤口,连一丝擦伤都没有,要怎么才能做到?
你得像一支笔,一支飞镖一样,高高飞起,稳稳落地,接触地面时没有一丝翻滚摩擦;哪怕是像这根笔触入地的瞬间,那一头也会和地面相挫,而你就那么稳稳坐在地上,连坐骨和脊柱尾椎都没有伤到!“
方止雨顿了顿,声音低沉地问道:“黄登,你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小吗?”
黄登心慌意乱,冷汗涔涔。
他已经无法直视,方止雨那的犀利洞穿的眼神。
方止雨:“我当时一直十分坚信你的话,认为晏棠撞你,因为我对他本身就有成见,而且你确实看起来很痛苦,坐在那里站不起来。加上晏棠又临时起意行凶,更让我失去思考,完全按照偏见地去断定此事。但是,黄登!”
“世上没有完美的谎言,任何谎言都会留下破绽,只要被牵开一丝线索,之后的每一处破绽你都需要用谎言来弥补,你的破绽也会越来越多!刚刚你说你不记得在哪里相撞,试问一个人受了欺辱后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立刻忘记!”
夏夜闷热的空气压抑到了极点,方止雨越说越快、步步进逼,黄登惊慌失措、步步后退:
“你不断说谎把事情推给晏棠,不过是想要掩盖一件事罢了——那就是你患了羊角风这种病症的真相!”
一声惊雷在暗夜的云层后震动。
黄登的脸色比湖水还要惨白。
“患上这种病症,就会无端跌倒,严重者手脚抽搐无法自控,甚至暂时失去知觉。所以我赶到的时候你坐在地上脸色那么惨白,连自己站立也不能够。”
“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方止雨,你不要血口喷人,这些全都是你的栽赃污蔑!你……”
黄登失控地大叫起来,情绪激动。
“我家丁跟踪过你,发现你偷偷去西市的药铺跟胡商买抑制羊角风发作的药!因为他们语言不通,就无法打听和泄露你的秘密!”
方止雨更大声地打断了他:“黄登,你不想赎回你妹妹了吗?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年纪小小怎么会被你父亲卖掉?你在隐瞒这件事的同时,有没有想过给别人带来的后果?”
黄登呆住了,大颗的眼泪从他眶中滚落。
他年幼的妹妹,对他百般依恋的妹妹……
从小就面黄肌瘦,营养不足的妹妹,只要得了一点好吃的东西,哪怕自己饿着,也要先拿到他跟前:阿兄,给你……阿兄,先吃……阿兄,要抱抱……
在他离家去县里求学的时候,妹妹才四岁,在山里亦步亦趋地追着他:“阿兄,要抱抱……”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冻猪皮。
——家贫无以果腹,猪圈里一年养到头的猪,都在年关前送去镇上杀了给他换学资。剩下一点冻猪皮,是他最爱吃的食物,妹妹始终记得,就算口水直流也要省下来留给哥哥。
一想到妹妹,他的眼泪就像洪水瀑布一样疯狂肆意地流泻。
他是多么自私呀!妹妹还没到懂事的年纪,就因为阿爸怕她乱说话,暴露自己患有羊角风的秘密,就把阿妹卖掉了。
卖掉了!
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做!
就为了守住那该死的秘密!
黄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控制,等他稍稍从回忆中清醒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方止雨向他靠近:“我可以借给你这笔钱,去赎回你妹妹。”
“但是,你要告诉我事情真相经过。”
……
黄登叙说了事件全部。
那次在湖畔,他一开始就在演戏,他根本不是被撞倒的,而是因为羊角风发作。
大明律规定,有此类疾病者,剥夺入仕资格。
所以黄登害怕。
他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是羊角风,就会立刻被逐出国子监,他好不容从大山里走出来,好不容躲过了入学体检,有机会来到这座大明最高学府的殿堂,离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近了一些,他不能栽在这个坎上。
偏偏他摔倒的同时,晏棠出现了,方止雨又陆续出现。
这些人目击了他坐在地上无力起来的情况,势必送他就医,探询病因之时,他势必难以搪塞。
所以,他才应急转变,把一切推到晏棠头上,说是被撞倒。
“是我错了,我求你,不要告发这件事好吗?”
黄登央求道。
方止雨:“可是你这样,别人的确很冤枉。”
黄登几乎是乞求了:“他家里有权有势,这点事对他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我父母亲变卖了全部家产带着姐姐们来投奔我,只靠着县里的一点资助作盘缠,来到京城,还卖了小妹,我小妹才六岁!如果我被赶出国子监,县里的乡绅和衙门就不会再资助我,我们全家就没有活路了,我更没机会救出她……方友三,我求求你,就看在我家人的份上,不要说出去,我求求你好吗?”
止雨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一时间也难作决定。
条分缕析找出事实真相很容易,可是要做人情判断和价值衡量,突然间感觉很难。
月光在阴云的遮蔽中忽明忽暗,潮湿的夏夜,令呼吸都更为逼仄了。
止雨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叹气。
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空中飘来冷笑声:
“与其你求他,倒不如求我。”
这笑声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的得意和冷酷。
止雨一惊,和黄登同时回头,脸色都变了。
——晏棠。
明日预告:晏棠在后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难以启齿之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