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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上.

      你曾是名列兵。

      那年月,全世界都在打仗,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像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罐头似的,被贴上标签,送上战场。

      你十七岁零四个月,灰头土脸地趴在战壕里吃饼干。

      稻草人写诗,疯子乔发呆,风筝用望远镜眺望远处,鲨鱼冲着反光镜剔牙,罗宾擦他的机枪,大列巴做俯卧撑做得停不下来,刷子躺在一边睡得正香。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些什么。

      头发干枯得像稻草似的稻草人是队伍里最受欢迎的家伙;他会替每个人给家里写信,信的末尾还总会附上一两首即兴创作的小诗。

      稻草人和队伍里这帮文盲大老粗不一样,他是个有文化的流氓,读过大学,既会拉丁语又懂希腊文,骂人从不吐脏字,非常绅士。你认为稻草人应该会成为作家或记者一类的人物,但用他自己的话说——比起那些一本正经的工作来,他宁愿流浪四方做个吟游诗人。

      那么,最不受欢迎的家伙要数疯子乔——传言他在战争之前就杀过人,是个六亲不认的狠角色。他乖戾、孤僻,哪怕是在部队里也依然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打起仗来却像不要命似的,哪怕被炮弹炸掉了一根脚趾也无动于衷,好像受伤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老家开风筝铺的风筝,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的小子。他是个心算高手,尤擅长双脑心算。但他本人认为这完全不值一提,他最拿手的本事还是家里祖传的手艺。

      “家里的生意全靠我呢。”他常活动着手指,将指关节捏的咔咔响,“真希望这仗赶紧打完,好叫我回去帮妈妈扎风筝。”

      鲨鱼是个帅气小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长了一口奇怪的尖牙。他妈妈是老家小医院的儿科护士,白天要给生病的小孩扎针,晚上回到家还要照顾四个儿子。鲨鱼爱妈妈,想要在妈妈工作的时候,替她帮帮忙,但那些小孩子看见他的牙齿就吓得哇哇直哭。

      另外,他还说,当初他差点被选进骑兵仪仗队,如果不是那口尖牙害他被淘汰的话,他可能早就穿上那身漂亮制服护卫首都去了。

      同样差点进仪仗队的是机枪手罗宾,他相貌英俊,家境殷实,是那种无论男人女人都会倾慕的迷人模样。但和鲨鱼不同的是,他自己拒绝了这份荣誉,主动申请到前线部队去。

      “真蠢。”鲨鱼冲着他龇牙咧嘴地嚷嚷,“我简直没法相信,还有主动愿意来这鬼地方挨枪子的傻子。”

      就连大列巴这样硬派的汉子都有时觉得,罗宾是个被英雄主义洗脑的傻子。

      大列巴和你相差将近十岁,入伍前的职业是人体模特,他拥有宛若古罗马雕塑一般的完美身材,备受艺术家们的青睐。他的眼睛蓝得像海一样,还很清澈,透露出一股子不容侵犯的正义感,是人人都喜欢的老大哥。

      而跟你年龄最相近的是刷子,这个金发的邋遢鬼与你是同年兵,在新兵营的时候,他屡屡因为作风散漫而挨揍并被罚刷厕所。你和他不熟,但他捡地上的饼干渣吃的画面还是叫人印象十分深刻的。

      刷子最初应征的并不是战斗部队,而是军乐团。

      “我没想过是这样子的。”他睡眼惺忪地讲道,“我以为他们顶多叫我拉拉手风琴吹吹长号,谁他妈能知道我会被弄到这鬼地方来打仗…”

      中.

      敌人攻下了阵地,你的队伍被俘虏了。

      在战俘营里,你患上了肺炎,因为得不到及时的医治,你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然后,你和其他二十几个俘虏,一块被运上了一辆铁皮罐头似的火车。

      稻草人,疯子乔,风筝,鲨鱼,罗宾,大列巴,刷子……往日的熟面孔,如今齐聚一室。

      据说,他们要把你们拉去枪毙。

      那是个冬夜,二十几个倒霉鬼挤在车厢里瑟瑟发抖。其中最惨得要数你了——你咳嗽个不停,还发着高烧,浑身滚烫。

      但那无所谓了,反正,最多再过半个小时,你们就要被送上刑场,去见上帝了。

      忽然,你的眼前一片漆黑,你差点以为自己病得瞎掉了,但不是,是火车在过一段隧道。

      黑暗笼罩了一切,你虚弱地喘息着,对时间,对世界,对一切存在都好像失去了概念。

      有一瞬间,你甚至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或者说,你只是一团热的空气,你不再去思考,你不再去想象,你不再去期待。

      但一只冰凉的手触碰到了你的脸庞,好像在确认什么似的。

      你怀疑那是幻觉…

      在这片黑暗中,有人吻了你。

      你不知道是谁,但毫无疑问,那是个男人,是车厢里的二十多个士兵中的一个。

      你不知道这个时候你该做出怎样的反应,事实上,此刻的你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连一根手指都使唤不动。

      他的唇贴着你的手背,他屏着呼吸,竭力不将自己的鼻息喷到你的皮肤上令你感到不舒服。

      你的心跳变得很快,神志恍惚起来,你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要离开这具身体了。

      他吻了你滚烫的额头,他的体温比你的低很多,你感到一丝奇异的清凉,像皮肤上落下了一片沾了薄荷精油的羽毛。

      你马上就快死了,这可能是你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吻。

      它唤醒了你对死亡的恐惧,你突然领悟到了自己将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生命停止的瞬间,你将失去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失去拥抱一切美好事物的机会。

      这太快了,你还未来得及去爱,你还未来的及去尝试,你还未体会过肌肤相亲的感受,这人生便已经结束了。

      黑暗中,你流下泪来。

      他吻了你的嘴唇。

      当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一切都即将清零的时候,谁还会去在乎眼下所感受到的,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

      片刻的悸动就足够了。

      或许,黑暗中的那个人也在哭。总之,你的脸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谁的眼泪。

      你在颤抖,他也一样。

      你昏昏沉沉,肺炎和一系列的并发症,让你那被提前透支的身体终于因消耗过度而彻底垮下。

      当火车走出隧道的时候,你几近昏迷。

      “他是死了么?”“是的长官。”“扔出去吧。”

      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丛中,而前方几英尺处是火车铁轨。

      此刻或许是黎明破晓之时,天空还有一些灰蒙蒙的,但用不了多久,太阳便会升起,照耀一切生命。

      你活下来了,像个奇迹。

      下.

      战争过去十五年。

      你在北拉提尔州的一个小镇上做巡警,平时的工作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解决邻里纠纷,教育砸玻璃的熊孩子,收拾几个流氓小混混……

      直到有天,一伙通缉犯流窜到了这个镇子,你和你的同事们奉命去追捕。

      你们调查到了他们的窝点,这为首的恶徒被你和同事逼到了绝路,你举枪对准他,他却不惧反笑,你注意到,他的左脸上有三道并列平行的疤痕。

      “嘿,小子,我认得你,你是那个肺痨鬼。”

      你猛然间记起来了,他就是十五年前,在你即将昏迷的时候,宣称你死了,并且将你丢下火车的那个敌军军官头子。

      “啧,你还真活着呀。”这个头发花白、满脸凶相的老男人盯着你,饶有兴味地讲道,“看来那个婊.子是赢了。”

      你的呼吸一窒。

      老男人嘎嘎大笑起来,将这故事的另一部分告诉你。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奇迹。

      十五年前在战俘营,有人提前买下了你的命。

      “那个婊.子骑在我身上求我…”

      “他可真骚,叫得人心痒痒。”

      “啧啧,换成是你,你也会答应他的。”

      “我说我只能够保一个人的命,不然上头会起疑心。”

      “我记得那婊.子的脸色惨白,快哭了似的,真可怜。”

      “知道么?他本来能活着的,可他把那机会让给了你这个肺痨鬼。”

      “说实话,那时我可不觉得你能活,嘿嘿,我还打过赌呢。”

      他叫什么名字?你颤抖着嘴唇,想问出这句话,然而声带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你怕了,你犹豫了,你的脑子乱作一团。

      那恶徒还在喋喋不休,他好像以为你知道他口中的‘那婊.子’是谁。

      “我想,这婊.子可真蠢,活该被肏,鬼知道他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但他绝对是我肏过的最骚的贱.货,你知道么,他……”

      “砰——”

      子弹打碎了这恶徒的脑袋。

      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终于闭上了,至此之后,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也许这是个好结果,也许这不是。

      只是许多许多年后,你想起十八岁,想起铁罐头似的车厢,想起隧道与铁轨,想起黑暗中的那个吻。

      像个幻觉,像场梦。

      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也不相信世间有神灵。

      但曾有那么一刻,你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在庇护着。

      当然,那毫无根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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