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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师妹(四) ...

  •   “老板,蒋、蒋胜那边抓到人了?”回去的路上,张森从副驾移到了后排,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
      盛君殊:“人家没犯罪,怎么能说是抓?配合调查而已。肖子烈跟的人是衡南的室友,用她的证件去看病。那个叫李梦梦的女生被怨灵干扰,受了点惊吓,现在在医院输液。”

      说到“衡南”二字时,盛君殊瞥了一眼副驾上蜷缩着睡着的衡南,语气放轻了些:“我已经回了蒋胜,晚点过去,衡南这边我来问话就行。”

      “真、真是小叶紫檀。”张森转了转佛珠,笑道,“让胖子道个歉,看他、他吓得那熊样,差点给小、小二姐跪下去叫姑奶奶。”
      盛君殊说:“扔了。”
      张森顿了顿,赶紧把佛珠塞进抽屉里。手臂撑着前座,忧虑地看向靠着副驾睡着的衡南。
      “小二姐是一点儿记、记忆也没有剩下啊……”

      先前徐小凤骂衡南“疯子”,还令张森摸不着头脑,但见着衡南的人就全明白了。
      小二姐样貌没有大变,但脸上苍白得像是涂了厚厚一层粉一样,眼圈一周淡乌青色,大而昳丽的一对眼睛很黑却无神,使得这幅雪肤花貌产生了诡异的效果。
      就这么跟着才见一面的陌生人走了,还在车上睡着,心太大了一些。
      盛君殊无声地叹口气:“轮回之后,就相当于新的人了吧。”

      蒋胜发来的学生档案,记录了衡南抛物线一样的人生:贫困学生,初中以第一名的成绩特招进清河市一中,保送至高中部,初中三年担当芭蕾舞剧女主角,被冠以班花、芭蕾舞女神等头衔无数。
      可惜从高二年级开始,她的成绩一落千丈,旷课、早退、被警告,三进三出精神病院,才勉强进入清河职校。

      “就算是轮回……小、小二姐以前又美又聪明,怎么会这样。”
      衡南睡着,濡湿的发丝、汗水和细小的伤口在脸上混杂成一片,看起来狼狈不堪,张森想给衡南整理一下头发,半天都没找到地方下手。
      此刻凑得近,那股酸腐味道更是直冲肺腑,张森捂着鼻子:“她都弄成成这样了,那胖子也能下得去手?”
      盛君殊一向洁癖,此时坐在一个好多天没洗澡的衡南身边,却毫无感觉,毫不犹豫地抹开女孩被汗濡湿的头发,小心地捏起衡南的下巴,仔细检查:“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敢洗澡?”

      “噢,她精神出现过问题,在浴室这样的封闭空间独、独处,容易见鬼!”张森抓了下头发,“小二姐是造、造什么孽,怎么就弄成至阴体质了。”
      盛君殊说:“大概是受天书影响,带着天书碎片轮回,才会熄灭双肩与头顶的命火。但倘若没有天书,她也不可能回来了。”
      “那现在……她是小二姐,还是天书呢?”
      “不知道。”盛君殊看着眼前这张脸,阔别千年的师妹就躺在他车里,他心里的局促茫然,一时竟压过了激动与欣慰。

      衡南没能保住阳炎体,也没有保留从前的记忆,这使她成为了一个和他记忆中的师妹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悲的是,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某些细节,譬如原来衡南的眼角有没有美人痣,上妆前,是不是和眼前少女一样,有着毫无血色的菱形唇。

      年少时他醉心练刀,对女孩不感兴趣;长大之后,又忙着避男女之嫌,再之后便是定下婚事,他心中迷茫赌气,以至于从未留心地端详过衡南的脸。
      所幸今天找到了衡南,护住她,他身为师兄和未婚夫的责任,终于完成了一半。

      盛君殊一手向下,握住了女孩冰凉的手腕,她现在这身体是至阴体质,最容易受到能量波动,产生幻觉。能与命火正常的人靠近,对她来说就是好的,所以即使男人占她便宜,她也能权衡之后接受……
      盛君殊没来得及想太多,衡南醒了。

      她太静了,睁开眼睛都是悄无声息,眼神死气沉沉。
      哪怕此时此刻,盛君殊身子前倾,一只手抬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是个十分冒犯又极为尴尬的姿势。

      张森想要辩解一下,盛君殊已经顺势开口:“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的声线低沉,两张脸贴得极近,近到衡南的鼻尖能感受到空气里微妙的震颤。
      张森狠掐了一把大腿:就没见过这么尴尬的搭讪。
      真的,也就是老板长得好看,换成胖子,不被一拳打在脸上,算他命好……
      衡南任他抬着脸,缓缓向下垂眼,沙哑地开口:“挺好的。”
      她说了实话。这个阳炎体精神力极强,只是坐在他身边,就能让她享受久违的安全感,以至于积压的疲倦袭来,甚至靠着副驾驶的车座睡着了,还睡得挺安稳。
      盛君殊默了片刻:“那,跟我结婚?”
      张森:?
      你们才认识第一天啊!

      张森握拳,用力地锤了锤盛君殊的椅背,盛君殊瞥来,看见张森“你矜持点”的暗示,又很快转回去,心里七上八下。
      衡南用一双黑漆漆的眼凝望他,眼神静得像在发呆,让人疑心她根本就没睡醒。
      “好。”她答得干脆利落。
      车里死寂。

      盛君殊闭了嘴,衡南闭上了眼,张森无声地咬住了自己的拳头。
      片刻后,盛君殊面无表情地摇醒了衡南:“我说的是结婚。”
      衡南盯着他看了半天:“我还用上班吗?”
      “……不用了,师兄有钱。”
      “上学呢?”
      “不想上就不上。”
      “我得跟你住在一起?”
      “当然……”
      “那好啊。”她答得很爽快,再度闭上了眼睛。
      能和这个阳炎体长期绑定,在他的影响下做回正常人,谁会不愿意?至于其他的那些,对现阶段的她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盛君殊喉结轻轻动了一下,瞧着她:“那么,近期我会通知你家里人,办手续。”
      衡南翻过身,背对他蜷缩着偎在座椅上,点了一下头,齐肩的短发下,露出一点苍白的脖颈。
      盛君殊把靠近衡南的空调冷风关闭,闭上双眼,短暂而沉寂地松了口气。

      没错,衡南在他面前,一直是很好说话的。无论他说什么,她对他从来都只有从容的回复,“好”“好的”“知道了师兄”。
      那一次,师父把他叫过去,谈起同师妹的婚事,他看见她提着灯站在暗处,灯笼映着她鲜艳的裙角。
      衡南甚至不敢抬头,目光淡淡地、略有哀愁地扫在他的鞋面上。
      待他跪直说了“弟子没有意见”之后,她才露出很浅的喜色,轻轻走来跪在他身边,笑容如春风拂过玉山:“弟子也觉得很好。”

      她一向是很好说话的。
      只除了师门倾落那一次,他加急传音四次“衡南过来”,衡南没听。她冲出去,就没再回来。这婚约,也因此欠下了一千年。

      黑色轿车慢慢地向前开动,水杉的影子,从前挡风玻璃上掠过。
      他还是选择履行这个让他愧疚了千年的仪式。

      年少时他还有所困扰,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把他们两个凑成一对,那时他还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然而经过了千年光阴,他已经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他背负着太沉重的使命,即使不是衡南,他也从未想过与其他任何人在一起。

      盛君殊很庆幸,轮回后她依然慷慨,没有拿走属于他的殊待。两人知根知底,胜似亲人,婚姻关系,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也最周全的庇护她的方式。

      *

      “牙膏,太太,您手上那个是牙膏。”郁百合兴冲冲地踮起脚尖,递上化妆品,麻利地撕去外包装,“这个才是洗面奶,我给您拆开。”
      龙头里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石纹洗手池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别墅的浴室很大,多是线条冷硬的大理石装饰,被几只瓦数很足的化妆灯一打,变得奢靡而明亮。

      衡南注视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白色蕾丝睡衣,凌乱的头发堪堪落在双肩上,淡黑色眼圈像两团乌云,盘聚在苍白的脸上。
      身旁的阿姨已经把洗面奶、爽肤水、护肤乳、护发套装和身体乳摆成了一条长龙,口中说:“这些东西都是我照最贵的买的。太太只管用,老板有钱。”
      衡南只是垂下眼,不笑,也没有做声。
      郁百合的好心情丝毫没有被挫败,回身给浴缸里放水:“太太一会儿泡个澡?早上起来洗澡舒筋活血,精神百倍!”

      郁百合今年四十八岁,是盛君殊这套复式别墅里的管家阿姨。盛君殊一年到头忙碌,每晚九点才进家门,夜里只住一个卧室,其他房间连弄乱的机会都没有;早晨七点他又离家而去,像上了发条的钟,连吃早餐都要听着电话会议,根本同她说不上话。
      她一个人每天待在这套空无一人的别墅里,憋闷得快要疯了。
      所以当她听说有一个太太要来,尽管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这么脏的小女孩,她还是欣喜若狂,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起来工作了。

      将蓬蓬头放置在浴缸边够得到的位置,郁百合含笑地退出了浴室:“换洗衣服在左手边,脏衣服您随便扔在我找得到的地方噢。”
      衡南:“……”

      快要关上的门缝里,少女叠合双臂,把衣服沿臂膀褪到头顶。她如云的黑发散乱地搭在肩上,小巧的肩胛骨从在缎子似的肌肤下突出来。她有着不盈一握的细腰,向下的形状圆润饱满,一双腿长而笔直,是最能激起□□的纤秾合度。
      太太身材是真好,极其少见的那种好。

      门“咔哒”一声落锁,衡南的瞳孔应激性地微缩了一下,她怕独处,尤其怕密闭的浴室。
      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曾经墙上、镜子上赫然出现的无数手印,那些都是她生病时的幻觉和幻听,耳畔是年少的自己慌不择路的尖叫声,拍门声,还有啜泣。
      但是现在,她所站的地方还缭绕着阳炎体留下的一点儿余晖,也许盛君殊习惯于每天站在镜子前的这个位置剃须,她站在这片余晖里,感到尤为安全,竟不再害怕了。
      新的生活,也许要开始了。

      浴室外,郁百合还是不放心,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守着。竖起耳朵,听见太太在里面打电话。

      “南南,明天没有时间。你就是回家,也没有人在家,改天吧。”电话里的女人说道,“你弟弟六年级家长会,小升初,关键时期你懂吗。”
      衡南蜷缩在浴缸里,水滴顺着发梢流下:“妈妈,我要我的户口本。”
      “户口本那么重要的东西,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上面,你爸爸你弟弟不是都在上面,你拿着干什么,丢了怎么办?”
      “我要结婚了。”
      对方愣了半天,吸一口冷气:“结什么婚?和谁?”
      电话继续:“孩子爸爸,你过来听听啊,我们南南突然要结婚啊。”
      衡南的父亲拒绝躲避了几次,电话没递出去,另一边传来厌恶的男声:“你去跟那疯婆娘说,丢人现眼,我不听。”
      “喂。”依旧还是女人,“南南,怎么突然闹着要结婚啊,也没听你阿姨说——”
      “阿姨已经离职一年了。”衡南冷笑打断,“生活费,也断了一年,你们管不管我的死活?你们是不是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儿子,忘了我。”

      曾几何时,她也是父母的骄傲,可是不是所有父母都能接受女儿与旁人不同。在她得过精神疾病,治疗无望后,他们迫不及待地练了个“小号”,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她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衡南妈妈心虚地停顿了一下:“现在不是说你结婚的事,怎么绕得那么远。你……是不是怀孕啦?怀孕晓得伐?你疯掉的时候,有没有男人碰你……”
      “对。”衡南恨恨地掐断电话,眼泪和水痕一起淌下来。

      什么跟什么?郁百合简直听得肝胆欲裂,衡南已经面无表情地出来。出浴美人,皮肤在自然光下白得几近透明,又孱弱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看不过去她被亲生父母伤害,郁百合怜爱地说,“太太,楼上第二间是你的房间,你先去那里等一等,空调冷,我给你拿一床厚被子来。”
      衡南只是有些迟钝,并不傻。果然,停了一会儿,她几不可闻道:“麻烦你。”

      郁百合从柜子里抱了崭新的床上三件套来,敲了敲门:“太太?”
      “太太?”推开门一看,屋里空荡荡的,床上,地上,哪里都没了衡南的影子,郁百合慌了神。
      “太太!”
      “太太?”
      太太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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