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小鲜》春海棠

52、明德门前

　　车轮辘辘，日头初升，金色光线涂抹在屋顶、街道，还有行人的身上，整个盛京城醒了。挑担卖炊饼、卖馄饨的小贩仿佛在比赛着脚程，卸下门板营生的茶肆、酒肆争相招揽客人，挑出门帘的书画铺、胭脂店、绸缎庄开始了第一笔生意，帮人跑腿买早食的帮办在街道上飞驰，各色吆喝响了起来。

　　“又香又甜的炊饼，一文钱一个！”

　　“新到了一批杭绸，快来瞧一瞧哪！”

　　“清香宜人的茉莉牙粉，一两银子买两盒，再送两把好用的猪鬃牙刷子，包您的牙齿亮到发光喽！”

　　夏瑞珠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宋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在这一刻活了过来，穿着短褐布衣扛包的平民、悠哉逛街寻觅美食的坐轿绸衣贵人，古色生香，烟火气扑面，而她此时坐在马车上，也成了画中一员。

　　这真是奇妙。

　　她觉得此刻很真实，又觉得有些恍惚，轻轻笑了起来，眯上眼深嗅一口，“那边的馄饨用的是羊肉馅，有一点点腥膻，但应该很好吃，放了大葱。”

　　“姑娘，你饿了吧，不知老夫人会不会停车吃个早食。”红豆猜测道。

　　刚说完，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新桃就捧着一油纸包的炊饼递过来，“蕊珠姑娘，老夫人说不停车了，请将就吃这个吧，等出了城，到驿站里再好好停车歇息。”

　　夏瑞珠接过纸包，笑道：“麻烦新桃姐姐，这个炊饼就很香呀，一大包够我们吃啦，谢谢老夫人。”

　　新桃笑着回去，很快又递来一个葫芦，装满了水，“我见姑娘车上带了砂锅和碗的，这水烧热了再吃吧。”

　　“新桃姐姐，你跟老夫人说一声，让家里每个人都喝热水，千万别喝生水，天气严寒，喝生水闹了肚子可不好过，一定要把水烧开了再喝。”夏瑞珠郑重说道。

　　新桃神色一凛，忙点头应下，立马回去禀告老夫人。

　　很快，夏瑞珠就见着有周府仆人去茶肆买了两个木桶，里头是烧开的热水，仆人们一一上前倒了热水喝。

　　刀切馒头发得不错，有一点点咸味，入口后反倒能嚼出麦粉特有的清甜。

　　四人在车厢内，就着炭盆上烧开的热水，吃过了早食。

　　红豆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不知怎的就说了这样一句话，“姑娘，你说夏府会来找我们吗？”

　　夏瑞珠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流连在窗外的街景上，心头却多了一点点不适，一点点慌乱，仿佛有什么小虫子爬到了皮肤上，令人无法忽略地泛起痒意。

　　骨碌骨碌车轮转动，终于城门在望。

　　足有十多丈高的城门楼子，威武雄壮，仿佛一只雄狮蹲踞，两扇红漆大门如兽口洞开，左右各列一排兵士举着矛戈，萧然肃穆。抬头望，三重楼阁仿若南天门，飞檐翘角探入云霄，日头照耀下墙垛上隐隐一片白光，那是无数兵戈直立着。

　　明德门前排出了好长一串队伍，每一个出城队伍都被搜检着，等待的人群焦灼痛苦，却又不敢高呼冲撞。

　　周氏队伍排了进去，跟着前头马车一寸寸往前挪。

　　忽然，城门口上爆出一道女子哭声，紧接着兵士大声呼喝，哭声变得更加凄厉。

　　等候队伍引起一阵不小骚动。

　　夏瑞珠揭开车窗朝前望去，可见几个兵士粗鲁拖着一男子扯到城墙根下，一顿拳脚，一女子从马车上连扑带滚下来，大声哭嚎，却不敢上前相护。

　　有窃窃私语从前头马车一层层传递过来。

　　“听说这人护着个银钱匣子不肯拿出来，好几千两银票呢。”

　　“护钱不护命啊。”

　　“这么多银钱，换你舍得！那帮吸血水蛭，翻出来后一文都不会给你留的。”

　　“我们的银钱还怎么藏？”

　　夏瑞珠缩回脑袋，立马对红豆道：“你的钱袋子呢，别藏怀里了，藏在鞋子里。”说着，她自己摸到指间刀，伸脚塞进了绣鞋绣帮中。

　　红豆嗷得一声，速度飞快掏出钱袋子也塞进了鞋帮，想想不放心，又拿出来，索性塞进布袜里，用带子束好，“姑娘，这下不会掉了。”

　　那女子哭声尖厉，伴着拳脚到肉的呯呯声，整个队伍很快鸦雀无声，一点一点如蜗牛般往前挪着，等到日头高挂时，终于轮到了周氏车队。

　　一打眼六七口棺材，那些军士也有些发怵，周仕朴适时上前，拿出了户籍文书。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慕英，就是被廷杖而亡的……”

　　城门把总是个身形精瘦的中年人，个不高，下巴处蓄着一圈小胡，一双眼精光四射，看着有些冷硬。

　　周仕朴拱手行了礼，朝着马车一一指点，“那是家父，被廷杖而亡，那是家母，触石自尽而亡，那是我嫡兄，后面的是我周府管事们……我跟祖母一起送棺柩回乡安葬，请把总大人多通融……”

　　他语气干干的，仿佛背书般一一提起至亲之人，没有恸哭嘶喊，没有激动狂跳，就那般木木望向城门把总，神情平静得宛如塞北凛冬，只眼尾的一抹红，藏不住他还是个少年。

　　那一口口黑色，看着并不是很好料的棺材终让城门把总动了容，他一迟疑，还是挥了手，“都搜检一下，如无夹带，放行。”

　　周仕朴接回户籍文书，再行一礼，“谢把总大人。”

　　有兵士拉开车门朝里探看，夏瑞珠坦荡荡望他一眼，随后略带了些羞涩偏转过头，把帕子拉下些遮住面容，就跟这时代无数少女那般，天真羞怯，娇弱美好。

　　许是她的容色绝美，那兵士怔愣了一下，僵在车门前。

　　“都查看好了吗？”把总喝问。

　　那兵士浑噩未醒，双眼直瞪瞪的。

　　夏瑞珠直接把身转了过去，红豆重重哼一声，身体移过来挡住那兵士目光，怒瞪他。兵士终于醒神，转过脸却见把总已大踏步走了过来，“查到什么吗？”

　　他下意识把车门掩上，略带了些结巴道：“没，没什么。”

　　“磨磨蹭蹭的，快点。”把总扫过一眼车厢，倒没查看，一挥手，“放行。”

　　令下，城门兵士抬开箭形木杠，夏瑞珠心里重重吐了口气，双手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来，正在此时，突得，两匹快马得得飞驰过来，一连串的呼喝响起，“拦下，快拦下！”

　　夏瑞珠心头一突，猛然扑到窗前，透过窗隙看去，夏德松同着他小厮各骑一匹快马驰来，她忙一掀车窗，对着周仕朴轻喊，“快，快走。”

　　周仕朴回头一看，也忙着喊道：“快走。”

　　周氏仆人甩动马鞭，马蹄踏动，马车开始驶动，正要驶出城门，那精干把总一声断喝，“拦下。”

　　箭桩木刚抬开几分，又在夏瑞珠瞪圆的眼中慢慢合上了。夏德松追了上来，大喊道：“七妹妹，你真是让我好找！”

　　两匹马儿喷着热气冲过来，夏德松同着张新满头大汗拉停缰绳，随后在一连串马车中准确停到了未挂白麻的车厢前，“七妹妹，就算你跟周府订下婚约，也不能这般不管不顾就随着去呀，显得我们夏府养不起你一个小人儿，要真这样，全京都都该指着我们夏府骂穷酸了！”

　　他的声音清晰响亮，就如同歌唱家般把每个字都念得珠圆玉润，务必让在场之人、老老少少都能听明白他的话语。

　　夏瑞珠的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

　　城门把总踏前两步，仿佛嗅到了猎物气息的狐狸，音色沉沉狡然一笑，“夏府，哪个夏府？听你话意，我是要理解成这周府诱拐你家姑娘，逼良为娼吗？”

　　他的话语如钢刀一般，一下劈向周氏众人头顶。

　　夏瑞珠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抬起拍到车窗伸头欲辩，可车窗刚推开一点，周仕朴一个闪身，牵着马儿就挤进了夏瑞珠与夏德松之间。

　　他借后背之力，把车窗合上，然后弯腰拱手，对着夏德松郑重一礼，“大公子言重了，令妹与我写下婚书，早已缔结婚约，是我周仕朴将要明媒正娶的夫人。因我周氏突逢巨变，扶棺回乡，许是很难再入京都，故我祖母与令堂商议，待回乡时带令妹一起离京，令堂已经应下。”

　　他语调清朗，不卑不亢，一身青色素衫束着白麻腰带，更显得长身挺拔，俊朗如翠枝，高洁似明月，诚如大世家蕴养出来的嫡公子，光那份风仪就折服了许多人。

　　焦躁等待的车队早已无聊至极，闻此热闹，偷摸儿围了上来，此时纷纷窃语，“定下婚约了，早点接过门也不算大事，况且遇上如此大难，瞧瞧这许多棺材，情有可愿哪。”

　　夏德松脸色微变，从马上跳了下来，跟城门把总拱手一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夏季傅嫡长子夏德松拜见把总大人。”

　　他适时递上父亲名贴，待他看过，又道，“我赶来是要接回府上七妹，夏府与他周府缔结婚约，并不等于卖身于他，接回七妹好好照养，待婚期到再十里红妆送妹出嫁，风风光光岂不正好，哪有如此偷摸跟随，我夏府又不是穷酸到养不起一个姑娘。”他说着恨恨瞪了眼周仕朴，仿佛他就是拐带他府姑娘的浪荡子，实为他如此做法羞愧愤怒。

　　“十里红妆花嫁乃是姑娘们最期待的事，为何要偷摸跟随！奔为妾哪！”

　　“唉唉，重点不在这，你没听出来，这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府两家竟然结亲了，不是说左佥都御史就为了右佥都御史而亡的吗？仇家变亲家，可真稀奇哪！”

　　“啥？啥仇家？快讲讲！”

　　有个兵士凑到把总耳边，窃语了几句，那把总就嘻嘻笑了起来，“你就是那个满京有名的花国浪荡子夏德松！据说你一曲清调满楼喝彩哪！”

　　夏德松痞赖一笑，再度行礼，“过誉，过誉了！德松肯请把总，让我带回七妹，好好教养，待及笄后再送嫁成婚。”他笑着弯腰下去，手上往前一递，一张银票就塞进了把总大人掌中。

　　动作并未很隐密，周仕朴看见那把总眯眼瞟一下银票，接了，态度顺变，“应当的应当的，既未及笄又如何急着发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