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小鲜》春海棠

3、前往正院请大夫

　　沉重蓑衣，宽檐斗笠。

　　夏瑞珠一脚踩进雪里，又深深陷了下去。

　　积雪已没过脚踝。

　　红豆扶住她，同样一身蓑衣斗笠。

　　“姑娘们出行，都有小轿儿坐的，这鬼天气，那几个婆子不知躲到哪地喝酒去了，苦了姑娘……咳咳……姑娘风寒还未好呢……”红豆被寒风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夏瑞珠本是江南人士，已好些年没有见过大雪，更别说如此暴雪，眯眼瞧去，遍地白色，鹅毛大雪密集飘散下来，似要把这世界一切不平都抹了。

　　红豆手上提着的羊角灯打着旋，左摇右摆，烛火很快被寒风吹熄了。

　　“把灯放下吧，白雪泛光，能看得见。”

　　夏瑞珠拿过羊角灯放到路边，拉过她冰冷的手，顶着风雪一步一深坑。

　　风雪太大，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亏得红豆路熟，两人搀扶着，终于走到了一道半月型门前。

　　“姑娘，这是正院后门，从这里穿过去就能绕到正房了。”

　　“敲门吧。”

　　夏瑞珠站上台阶，拍掉蓑衣上的雪，动了动脚，想把鞋上的雪块蹭下来，可雪已变成雪泥，凝在布鞋上，把整个鞋子都浸透了。一双小脚裹在潮湿冰冷的布头里，僵得没有了知觉。

　　红豆抬起冻得通红的小手掌，重重拍在漆得油亮的红色木门上。

　　嘭嘭，嘭嘭……

　　本应响亮的敲门声似被暴风雪吃掉了一半，只余点点沉闷荡了出去。

　　没有人应门。

　　“姑娘，是不是都睡了。不应该啊，还有值夜的人呢？”

　　红豆停手，疑惑地转头望向她。

　　夏瑞珠上前，抬起手掌，握拳，加重力道砸到了门上。

　　她可以等，姨娘等不起。她可不想刚救回来的人，再眼睁睁看着死掉。

　　“哪个呀，这么冷的天还跑出来，不怕遭了风寒哪。”

　　一道响亮的婆子声带着些许被打扰的不悦传过门缝灌进了两人耳中。

　　红豆微微一喜，悄声道：“是府里管洒扫的张妈妈，她人可好了，我刚进府里就是她教的规矩。姑娘，她肯定能让我们进去。”

　　嘎吱踩雪声临近，木门被缓缓拉开了，一股寒风挟裹着酒气吹了过来。

　　一个两颊泛红眉目慈善的中年婆子，正用帕子擦着嘴角，眼神微滞地望过来。婆子穿的很厚实，外头还套着件灰鼠毛皮坎肩。

　　这才是大冬天应该穿的衣物啊，夏瑞珠有些羡慕了。

　　“张妈妈，我是红豆，七姑娘来了，要见太太。”

　　红豆微微让开，露出披蓑带笠的夏瑞珠。

　　“张妈妈好，瑞珠有礼了。我姨娘身子不大好，想请个大夫过府来瞧病，有请张妈妈跟太太禀告一声。”

　　夏瑞珠按照临出发前红豆教她的常礼，微微曲膝端端庄庄搭手行了一礼。

　　张妈妈嘴巴张开了，一时间竟然没有说出话来。

　　此时按着人情规矩，身旁的小丫头得识趣地递上一点碎角子啥的，可夏瑞珠一穷二白，只能嘴角带笑，静静望住张妈妈。

　　姑娘站在台阶上，眸子清亮亮地望着她，同样的瘦小身板，寒酸衣着，张妈妈竟然觉得有什么不同了，说不清道不明，只让人不忍拒绝，要跟着她的话去做一般。

　　这还是那个乡下出来的野丫头吗。

　　张妈妈定了好一会儿，才晃晃脑袋，笑着招呼道：“瞧我这眼神，七姑娘好，七姑娘来啦。这大雪天的，七姑娘一双小脚踩在雪里，可受了老罪了。”

　　她嘴上说着，却没有让门的意思，壮实的身体还是堵在门口。

　　夏瑞珠眼神不错，在张妈妈愣神到欢笑的脸上竟然看到了一丝似同情、似尴尬，又带些犹豫的极复杂神色，在眼底飞速闪过。

　　“七姑娘，你来得可不巧哪，这不马上要到佛祖成道日了吗，太太忙得恨不能多出来两只手，现儿才刚刚用上夜食。七姑娘，要不你先回去，明儿个再找机会跟太太回禀，请大夫过来给姨娘瞧病吧。”

　　这话说得清楚，拒绝人的同时又卖了个好。

　　夏瑞珠笑意加深了些，这妈妈是个心思灵敏的。

　　她刚到这世界，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道什么佛祖成道日，却可以借着这股东风努力一下。

　　夏瑞珠笑道：“张妈妈好意，要不是姨娘真病重了，瑞珠也不会来麻烦。佛祖普渡众生，消灾解厄，想来也是希望姨娘的病快一点好的。”

　　张妈妈又是怔了怔，随即细细打量了夏瑞珠一会，笑起来，“今儿就舍了我这张老脸挨骂几句，带七姑娘去求见夫人，七姑娘嘴儿甜，多求几句，夫人心善，许能派人去请了大夫。”

　　“谢过张妈妈。”

　　夏瑞珠再次诚心行了一礼。

　　身旁红豆也忙谢过张妈妈，高兴地都有些雀跃了。

　　“那姑娘随我走吧。”

　　让进两人，关好后门，张妈妈领着两人踏上一边的长廊，刚走得几步，却见前头过来了一群人。

　　“哎呀坏了，撞上张全家的了。”

　　张妈妈急急嘀咕了一句。

　　夏瑞珠一颗心紧了紧。

　　前面四个粗壮婆子各搭一手，抬着顶轿椅，后面跟着四个小丫头，人人手上提着个食盒。

　　一个发髻上插着明晃晃两根金钗的妇人捂着一边腮帮，正垂头丧气地盘腿坐在轿中。

　　“哎哟哟，真是疼死我了。”

　　张全家的一路哼哼，目光扫过来，却是精明锐利。

　　“夏海家的，带着人往哪去啊？”

　　张妈妈忙上前一步，满脸堆笑着回道：“七姑娘来了，说她姨娘病重，要求见太太，请个大夫呢。我看七姑娘冷得发抖，就把她带过来了，这不佛节要到了吗，想着做桩善事，也得得佛气儿。”

　　“呵，你个老货倒是机巧，四处讨好结缘，好人都让你做了。”

　　张全家的坐在轿椅上，狠狠盯了她一眼，哼道：“这两日太太眉头就没松开过，这不，夜食才吃了一口，就让撤下了。你就安安稳稳的，别上去添乱了，要是惹得太太不高兴，别怪我手狠。”

　　她瞪眼说着，随即眉目扭曲，狠狠地吱了一声，“哎哟，我的牙，疼死我了。”

　　夏瑞珠看了她一眼，垂在身侧的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动了下。

　　场面一时有些寂静。

　　丝丝抽气声过去，张全家的揉了揉腮帮，目光转到了夏瑞珠身上，正好与她对个正着。

　　黄毛丫头，瘦得象根豆芽似的，灰扑扑脏兮兮的寒酸衣着，比个下人还不如。只是那张脸，美得哟。

　　张全家的觉得不光牙疼，连心肝都疼了起来。

　　狐媚子，跟她那个娘一样，怪会勾引人，所以惹得太太不喜。

　　瓜子脸，美人尖，只是一双眼睛内三角带了些凶狠之意，破坏了她还算不俗的样貌。桃红大袖短袄，袖口领口镶着顺滑白兔毛，倒有了几分富贵之意。夏瑞珠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那翠绿色，嫩如早春的八幅褶裙上。

　　桃红撞翠绿。

　　这已经三十五六的妇人，怕是出来亮瞎人眼的。

　　夏瑞珠暗暗咬了咬舌尖，才把笑意咽下去。

　　张全家的又揉了揉疼痛的腮帮，捏着喉咙似的挤出话来，“你姨娘病了，让厨上熬碗姜汤喝了也就是了。再天大的事，也得等太太办完佛成道节才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可还被太太禁足着呢，谁让你离开小院的！阿长呢，看个人都不会，死哪儿灌猫尿了，看我不着人打断她的腿。”

　　她没捂着脸的那只手在轿椅扶手上愤愤拍了几下，居高临下，带着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小人得势，凶狠狠弯腰压向夏瑞珠，“现在你给我滚回小院去。”

　　那张脸凑了过来，透过隙开的指缝，能看见通红肿胀的腮颊，配着微有些腥红的眸子，真象一条疯狗。

　　这可是你求我的。

　　啪！

　　夏瑞珠左手扬起，在完好的那侧抽了一巴掌。

　　霎时，长廊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全家的象是不知置身何处，直着两只眼睛，捂着脸的那只手都松开了。

　　夏瑞珠又拍了拍她左脸，“刚才一大一小的，这才差不多嘛。记住我的话，我是这夏府的七小姐，你算个什么东西！”

　　随即退后一步，拉上红豆返身就走。

　　“啊啊……天爷……我被打了……我被打了……”

　　张全家的哀嚎起来。

　　“快跑！”

　　夏瑞珠一扯红豆，朝着后门就冲过去。

　　“小，小姐……你，你打了张金氏……”

　　红豆语无伦次，手上还紧紧抱着夏瑞珠的蓑衣斗笠。

　　“给我抓住她们，给我打。”

　　张全家的终于反应过来，一叠声尖叫道。

　　她命令一下，那四个粗壮婆子中反应迅速的，已经把轿杠放了下来，反应不及的，还死死抓着轿杠，这一上一下的，椅轿一侧，张全家的滚葫芦般从上面跌了下来，引得后头四个小丫头摔了篮子扑过来相扶。

　　一时间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张妈妈已飞快上前挡住了跑最快的那个婆子，用身体抵住，嘴里高喊着，“别，别别，那可是府里的姑娘，金贵着呢，再怎样也轮不到我们下人动手，太太、老太太和老爷都在看着呢。”

　　夏瑞珠拉着红豆，打开后门跑了出去，又返身把门关上，飞快寻着墙角躲了起来。

　　“姑，姑娘，你怎么敢，敢打张金氏，她可是刘嬷嬷的大新妇，太太的心腹。”

　　红豆喘着气，急急道。

　　“第一次被人欺辱，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反击了，就算她要抓你，打你，也得跟刺猬一样，扎她满手的刺。”

　　夏瑞珠同样气喘吁吁，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却是坚定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