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小鲜》春海棠

22、少年天子

　　冬日第一缕晨光，带着绯红流转，最先落到了京都皇城大殿。太元殿、紫元殿、宣元殿，坐落白玉台阶上，中轴次递排开，气势恢弘。

　　琉璃瓦顶覆着松糕般的白雪，更显得红墙威严，红柱广大。

　　一排古兽蹲守的檐脊托着红日，在白玉阶上画出繁丽神秘图案，一个削瘦少年套着件金黄宽大袍子立在那儿，光影轮转间袍上五爪金龙似在狰狞舞动。

　　少年披散着发，微微昂起脑袋，目光似乎投向了高空中。

　　有一只身背褐点、异常神俊的雪白海东青，翼展两米，迎着凛冽寒风，飞翔在京都上空。

　　一声鹰啼，海东青收敛羽翼，如箭般俯冲下去。

　　少年静静立在那儿，嘴角微微提了起来。

　　一双寂寞如雪的眸中涂上了一点淡红。

　　有轻轻脚步声在身后传来。

　　“伴伴，你说这次海东青会抓着什么？”

　　“老奴猜不着，不过陛下想要什么，海东青定会为陛下抓来什么。”

　　一道略有些沙哑的苍老声带着舒缓意味说道，随即一件玄色貂鼠大氅披到了少年肩头，“陛下，外头凉，我们还是进殿吧。”

　　“你说今日会举朝吗？”

　　少年脚步未动，右手拇指轻轻抚着左臂上的护臂襻扣，目光还是望向海东青俯下之处。

　　身后大太监吴彬的声音更是舒缓，带着喜意，“陛下，昨夜那些小子们把消息报上来了，昭毅将军周城死了。”

　　“好，死得好！”

　　少年再未控制住，呵呵笑了起来，“伴伴，你说，阿月要是听到这个消息，是不是该高兴地唱起她最喜欢的月亮谣来了，看月亮，初一看，一条线，初二三，眉毛弯，初五六，挂银镰，初七八，似小舟，十五六，玉盘圆……”

　　他轻轻哼唱起来，唱着唱着又哭了起来。

　　大太监吴彬跟着他笑，笑着笑着，也拉起衣袖抹了泪，“阿月姑娘是个有福的，她知道陛下对她的好，也会安心去了。”

　　“周城怎么死的？”

　　“说是被我那干儿子林莫，一刀枭首。”

　　“好！一刀枭首！夺朕的阿月，侮辱朕之人，该死！”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

　　“陛下，快看，海东青好象抓着东西了。”

　　远处淡青色天宇下，矫健鹰隼一飞冲天，两只玉爪上擒着只硕大动物，朝皇城紫元殿急飞而来。

　　“陛下，老奴瞧着好像是只羊啊！”

　　“我的海东青竟然能抓着羊，有功，今日多赏它两块肉吧。”

　　“遵陛下旨意。”

　　忽得，一道哭声，伴着一个连跑带跌的三品绯袍绣孔雀补子的文官急奔而来，“陛下，请为臣做主啊！”

　　大太监吴彬退后一步，轻轻笑了，弯腰道：“陛下，该举朝了。”

　　海东青飞落，玉爪一松，砰得一声，一只羊从空中砸下，正正掉在文官身前不远处。

　　鲜血崩溅，长着两只小羊角的小山羊使劲蹬了下四蹄，发出一道破碎叫声，睁着黑黑眼睛不动了。

　　吏部右侍郎薛守望腿脚一软，一个趔趄跌了个跟头，翻身坐起瞧见小羊惨相，吓得直往后爬了两步。

　　台阶上，少年天子伸展出细瘦胳膊，眸中带上欣喜。

　　胳膊微微一沉，雪白披褐点的雄俊海东青栖息在护臂上。

　　少年天子举着雄鹰，英姿勃发，从檐下踱出两步，朝雕刻着五爪游龙的白玉阶下看去，威严道：“薛爱卿，何事如此惊惶？”

　　薛守望慌乱捡起滚落一旁的乌纱帽戴好，仔细扶正了，随即翻身跪下，双臂前伸脑袋贴地，“臣叩见陛下，请陛下为臣做主啊！臣的小女薛春亭于昨日上街后失踪了。”

　　“咦，这事朕好象在哪个折子里见过？”

　　少年天子皱起眉头，露出一副思索表情。

　　“陛下，前些日子，庆天府府尹连上两道折子，说近来京都出现少女失踪，但都是平民家女子。折子上那位并未批复，陛下还令老奴去询问了大理寺左少卿，责令他尽快破案。”

　　大太监吴彬忙上前一步，轻声回禀。

　　少年天子恍然，微点了下头，就见阶下薛守望哭诉起来。

　　“陛下，臣派家丁寻找了一夜，可一点线索都未查到，小女就象平空消失了一样。家中老妻是三十许年纪上才得了这一嫡女，疼如珠宝，捧在手心里化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现在府中已昏过去了好些回，臣……臣请陛下做主啊……”

　　说着他连连叩首，乌纱翅抖成风中枯叶一般。

　　少年天子略有些别扭地扭了下脖颈，一抬手，一个小太监快步过来，低头捧起盛着鲜肉的大金盏，他亲手拿起一块，尚未移近，海东青一个伸脖就叼了过去，愉快地吞食起来。

　　大太监吴彬领会，走出几步，说道：“陛下已知此事，早已责令大理寺破案，你去大理寺询问案情吧。”

　　此言出，紫元殿前一片寂静，只有海东青吞食发出的细微声响。

　　薛守望就那样趴跪着，脑袋沉沉叩在白玉石上。

　　“嗯……”

　　少年天子的目光瞬间就象手臂上的鹰般锐利，从鼻中轻哼出一道不悦。

　　薛守望再次一个叩拜，大声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请陛下恩准。臣小女外祖是平凉侯刘商，他有五百私兵，臣想请陛下恩准，五百私兵乔装入京，暗查此事。”

　　寒风刮过皇城大殿，吹落了红墙上的几块松糕白雪，发出啪嗒一声响。

　　大太监吴彬目光猛得一亮，嘴巴蠕动，最终低头，把腰弯得更深了。

　　少年天子神色未动，一抬左臂，其上海东青一个腾跃，展开羽翼，发出一声长长的鹰啼，振翅翱翔在了京都上空，盘旋，俯视。

　　“上阶来。”

　　陛下的语声带出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如微风拂过杨柳。

　　薛守望低俯的额头、鼻尖全是冷汗，嘴角却是露出了一点笑意。他慌张张地爬起，其间几次腿软，连滚带爬从侧道上了紫元殿门前，飞速奔到天子脚下，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再次伏下身子。

　　“你说平凉侯刘商是你岳丈？”

　　“是。”

　　“他有五百私兵吗？”

　　“五……不不，他有一……”

　　薛守望的肩头轻抖。

　　“陛下许你抬头。”

　　大太监吴彬在一旁低声道。

　　薛守望慢慢抬起身子，看了天子一眼，又快速低下头去，这次回答稳定了许多，“平凉侯有罪，他有二千私军，望陛下恩准，许二千私军乔装进京，暗查小女失踪一案。”

　　少年天子轻声笑了起来，“你胆子很大。”

　　薛守望又把身子低了下去，“臣一切由陛下作主。”

　　少年往前走了两步，把脑袋高高昂起，反背着双手望向那展翅盘旋的雄鹰，看着雄鹰再次如箭般俯冲下去。

　　“准了。”

　　“谢陛下，谢陛下。”

　　薛守望叩首，激动得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像个四五十岁的大孩子找到家般呜呜哭了起来。

　　“伴伴，此事由你安排处置。”

　　吴彬忙弯腰，“遵旨。”

　　“开春后是不是又要进一批秀女？”

　　“回陛下，户部奉旨，已经行文下去了，待春日，秀女入宫。”

　　少年天子转向吏部右侍郎，傲然道：“薛爱卿，不管你这个庶女能否寻回，等开春选秀，你再挑个嫡女入选吧。”

　　“谢陛下，陛下雄姿大略，定是一代明君。”

　　薛守望深深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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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

　　鼓声如雷霆，沉重、宏远，刹那间传荡于整个皇城的上空。

　　咚，咚，咚……

　　殿宇顶上的积雪被扑簌簌震落，淋了昂头望天的小皇帝一脸。

　　咚，咚，咚……

　　一声紧过一声，似要把人心震碎的闷雷，让整个京城的人都骚动了起来。

　　“陛下，是登闻鼓被敲响了。”

　　薛守望猛然打了个颤，直起身惊呼道。

　　“陛下，自从您登基，登闻鼓可从未被敲响过啊。”

　　吴彬靠近小皇帝，轻轻迈前一步，把他护在了身后，仔细戒备，左右观瞧。

　　阶下羽林卫列队持刀，更有人飞奔过去查看情况。

　　少年天子魏允琰抬袖擦去脸上的碎雪，一把推开大太监，目光望向前方高高主殿，开口道：“登闻鼓响，朕该临朝了。”

　　他抬腿就往阶下走。

　　“陛下……”

　　吴彬急呼了一声，后面的话再也喊不出来，快步跟了上去。

　　跪在白玉阶上的薛守望左右看了看，快速起身，跑到天子身侧，戒备左右。

　　魏允琰大步走，最后小跑了起来。

　　一众人也跟着小跑起来。

　　踏上高高白玉台阶，小皇帝魏允琰登上皇城最大殿太元殿，站在太元殿门前，仿佛站在了皇城最顶端。

　　他轻轻呼了口气，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天空，看见他的海东青还在盘旋着，那般自由自在。

　　看了一会，他把目光落下来，顺着广阔的白玉广场望去，前方是宏大的太元门，此时，那两扇缀满铜钉的厚重红门在嘎吱声中，被一点一点打开了。

　　冬日淡白光线斜斜照耀，把太元门分割成了一半淡红，一半深黑。

　　有一个高大身影恍如巨物般就从深黑中，一步步踏了出来。

　　紫红袍服，四爪金蟒，蟒首峥嵘，须爪贲张。

　　他每踏出一步，白玉砖地似乎都震颤了一下。

　　随着他的走出，从太元门中又走出了一男一女两小童。

　　小童披麻带孝。

　　男童手中捧着个火盆。

　　女童手上拎个篮子，里头装满了纸钱，随着她走动向前，一手抓起一把纸钱扬了开去。

　　外圆内方的纸线飘飘洒洒，被寒风卷入半空中，又轻飘飘落了下来，最后落到了一口漆黑巨大的棺材上。

　　一群麻衣麻帽之人举着白幡白杖，扛着漆黑大棺，带着哭声，一步一步从太元门中走了出来。

　　小皇帝魏允琰慢慢瞪大眼睛，一张消瘦脸变得惨白白，就跟冬日北面的白墙似的，没有了一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