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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

      万俟七坐在晚间时政新闻皇牌主播浅川浩的身边,空荡的会议室里只有这次赴巴勒斯坦第一线采访的五人新闻小组。苍白的墙壁,苍白的灯光。在光亮的桌面上可以看清每个人肃穆的神情,空调轰隆隆地吐着暖风,但还觉得寒冷。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深入加沙地区,亲眼见证战争。

      面前的新闻部主管在做着最后的叮咛和动员,他说,你们是NTV的骄傲,这是你们身为新闻工作者的荣耀,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和你们一起去。万俟七看到他的眼睛里有坚硬的光亮闪过,脊背微陀。

      希望大家好运。

      从来都是威严而不可违抗的主管第一次那么近地来到他们面前,和他们握手,有些生离死别的味道,万俟七看到她身边一向玩世不恭的浅川浩脸上竟然也出现了少有的严肃。她和主管握手的时候听见主管对她说,阿七啊,我知道你一个女孩子不容易,我也知道这很危险……

      她点头说先生放心吧,我都知道。

      虽然调职之前一直在经济新闻部工作,但她在接到这个任务之后已经听到了太多太多:头顶上永远有徘徊的轰炸机,随时可能丢下炸弹;路边孩子手里的玩具都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枪械;绝望的人们甘心做自杀式袭击,前赴后继;大兵们手中机枪的子弹很可能在你证明身份之前就进入你的胸膛……

      万俟七稍稍用力握了握主管的手,笑着说我真的没问题。

      大家离开会议室的时候都很沉默,巨大的凝滞的紧张空气在电梯间里膨胀着,万俟七在电梯门开启的瞬间第一个冲了出去,外面寒冷的风扑面而来。她提了提衣领,快步走向门口,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杂乱的节奏。

      不知道今晚为什么会那么冷,有无止无休的风钻进万俟七风衣的每根纤维缝隙间,她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加快脚步。

      送你回家吧,浅川浩不知何时开着他那辆耀眼的宝马赶了上来。

      不用了,谢谢。万俟七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淡淡一笑。

      好吧,反正我不是一个单身美女独自回在郊区的家,一路上又没有路灯……浅川浩挑起眉毛喋喋不休起来。

      真的不用,谢谢了,浅川大主播。万俟七安静的笑容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阿七,其实你刚刚可以和主管说退出的,他会理解。浅川浩摇上茶色的车窗玻璃,丢下这么一句话,汽车发动的引擎声在夜里显得很吵。

      02

      万俟七回到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随手拿过今天的报纸和那本厚厚的剪报册。

      整齐的剪裁,细心的粘贴,每条新闻都是万俟七在这样工作一天之后这样在深夜里剪下来在贴在本子上的。她熟练地翻到那一版,然后剪下那条简讯。

      简讯后的署名是佐伯虎次郎。《读卖新闻》驻加沙特派记者。

      万俟七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佐伯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刚刚毕业的青涩学生摸样,诚惶诚恐地去NTV面试。她慌忙走过挤满应聘者的走廊去卫生间补妆,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佐伯,一抬头,就看见他干净的微笑,挺拔的白衬衫海蓝色领带,对她说小心点儿啊。

      其实那时的万俟七以为自己早已过了一见钟情的年纪,就是很久之后她也不愿承认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她只是记下了他简历上的名字,佐伯虎次郎。

      有些记忆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模糊,比如昨天的午餐,楼下店铺窗帘的款式;但有些记忆会在漫长的时光里从朦胧变得清晰,比如他的样子,眼睛的颜色。

      她走进卫生间放洗澡水,然后回到卧室收拾去巴勒斯坦的行李,她带的行李不多,很简单的几件衣服而已,因为许多人都告诉她,去那种地方,只要能活着就好。

      手机突然震动,是主管,告诉万俟七事情有了变化,五人小组里只有她和浅川浩的签证办了下来,其他三位同事都被拒签。万俟七连想都没想就说,没关系,我和浅川两个人也可以。

      两天后的成田机场里万俟七跟在浅川浩身后走进了检票口,她回过头来看到送行的电视台的同事们,浩浩荡荡,忽而觉得有些眩晕。

      慷慨悲壮如同赴死。

      03

      耶路撒冷的天空蓝的让人忍不住流泪。

      万俟七觉得她小时候一定做过这样的梦,她就这样望着天空,忘记一切纷繁,慢慢地,融入这片蓝色里,慢慢地窒息,慢慢地脱离束缚,自由飞翔。

      那是因为战争的原因,这里没有太发达的工业,所以天就蓝的离谱,明白?浅川浩拍了拍还在发愣的万俟七,给了她一个硬邦邦的科学合理的解释。

      真是的,一点儿也不诗意。万俟七叹了口气,她本来好不容易培养起得兴致烟消云散了。

      拜托,我们是来卖命的好吧?浅川浩耸了耸肩,一脸无奈,你以为我们是来谈恋爱的啊?

      万俟七下意识的摸了摸包里的剪报册,其实她不是没有幻想过,她和佐伯,在枪林弹雨里相逢,然后经历那些战争爱情电影里史诗般厚重的场面,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得到那些至死不渝的承诺一直到荒芜的结局。

      然而进入了加沙地区之后万俟七却无暇思念佐伯了,本以为早已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定力的她,在看到面前的情景的时候,真的,震惊了。

      头顶盘旋着阿帕奇直升机,轰鸣叠过轰鸣,划破天空;周围的墙上都是色彩强烈的涂鸦,有爆炸的公车和撕裂的人体,开车送他们的当地人告诉他们那些标语写的是“圣战到底”;远处常常有虎视眈眈的军人,机枪上的瞄准镜光芒刺眼;周围的路人眼神干涸,面无表情的经过。

      万俟七莫名奇妙的感到全身颤抖起来,原来这么近的观察战争真的会被戾气刺伤,身边的浅川浩虽然嘴里还在安慰自己,但额头上已有了汗珠。

      下车吧,前面会有人接你们的。当地的司机讲的是英语,发音不标准,但那一瞬间万俟七还是心头一凉。

      万俟七打开车门,又干燥的空气和弥漫的沙尘涌过来,她低下头,不由自主的干咳起来。

      你们好,我是《读卖新闻》的记者佐伯虎次郎,负责接你们回工作站。

      好像……突然间看到比太阳更耀眼的光束。

      万俟七看到面前那辆越野吉普上跳下来,身手矫健,阳光在他银色的头发上轻盈舞动,有七彩的散射。

      万俟七看到佐伯走向他们,衬衫平整洁净,笑容温和亲切。

      万俟七看到佐伯和浅川浩握手寒暄,俩个个人看起来和谐温暖。

      万俟七看到佐伯向自己伸出手,手指修长,眼神明亮,

      你好,我是万俟七,请多关照。

      04
      佐伯虎次郎开车载万俟七和浅川浩去他们住的酒店。一路上浅川浩一直聒噪地问这问那,佐伯很耐心的回答着,他面孔生动而明亮,头发清爽柔顺,没有胡茬,完全看不出在这样残酷的战场中度过了半年多的样子。万俟七静静的听着,阳光被茶色的车窗玻璃滤过后变得很柔和。

      然后不知怎么就谈起了法新社遭遇意外的一个摄影记者,佐伯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说那才是真的血肉模糊。车里瞬时很安静,良久之后佐伯透过后视镜看着坐在后排座椅上的万俟七,笑着说别怕,我们都会保护你。

      万俟七第一次感到镜子里的映像居然可以这么清晰,清晰地可以数清他的睫毛翻动的频率。

      他们住的酒店房间很大,里面没什么家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板。浅川浩坏坏地笑着凑过来问万俟七可不可以住在一起,万俟七看也没看他就径直走向阳台上。

      头顶是阳光,面前是海,地中海,蓝色的梦一般,沙滩在太过强烈的照耀下泛白。有一些孩子在嬉戏,妇女穿着长袍在浅海的边缘,长袍浸了海水膨胀起来,像绽放的白色花朵。还有些男人在捕鱼,黝黑粗壮的臂膀在发光。

      这里算是暂时的天堂了。万俟七听到身后佐伯的声音,她回过头去,佐伯靠在门框上,迎着光,表情眼神都在巨大的折射里迷离起来,但她还是觉得很温暖。

      万俟七刚想说些什么,但头顶忽然传来强烈的轰鸣,整栋屋子都在震颤,脚下发软。忽然间不知所措,她紧紧用手支撑着地板,抖动的玻璃似乎把外面的硝烟都抖落在她身上。

      这是飞机在巡逻,要慢慢习惯,没事儿。佐伯伸出手去,眉目平和,语气温柔。

      万俟七伸出手去,佐伯的掌心很柔软,她想是不是有一瞬间自己手心的纹路会和他的掌纹严丝合缝的契合。

      呼啸的轰鸣渐渐远去,万俟七抬起头看佐伯的眼睛,忽而又一阵排山倒海。

      咱们去沙滩上走走吧。佐伯说。

      万俟七微笑着点头。

      阳光依旧灿烂的刺眼,强烈的让人流出眼泪来。

      05
      万俟七脱了鞋,沙子有些烫,她一步一跳地,摇摇摆摆。佐伯虎次郎和浅川浩在后面走着,两个人谈论着一些关于时政的话题。

      当地人见了他们这一行异国人眼神里总少不了提防,这也算是战争的阴影。有一些孩子一直尾随着,叫着喊着很兴奋的样子,他们不时抓起沙子掷过去,黄沙在风里散开,打在身上粗糙不舒服。

      佐伯总是很绅士地护着万俟七,尽管他的手臂和万俟七的身体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但是那种安心的感觉始终都在。

      浅川浩提出要下海,然后就孩子一样的跑了下去,站在没过膝盖的海水里笑着,完全不顾他大主播的风度。

      万俟七只是站在离岸边很近的地方,裤脚卷起了一圈,但还是被潮水一点一点沾湿了。水不凉,脚下的石子很光滑。

      万俟,我觉得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佐伯站在他旁边,万俟七的头顶刚好到他耳垂高度。

      是吗?谢谢。万俟七笑着,风很大,头发乱飞。

      一个女孩子能来这里,是个很艰难的决定吧。佐伯像是自言自语,目光落在远处的云端。

      万俟七摸了摸鼻子,低下头,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和佐伯并排而立。

      喂,佐伯,可不可以借我一下车子,我新华社的朋友告诉我有爆炸,我要去现场。浅川浩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鞋子还提在手里。

      这么快就去现场吗?佐伯和万俟七都是一惊。

      我先和那边的同事联系一下吧,我们一起过去。佐伯掏出手机。

      你就不必去了,我去就好,你在这里带阿七熟悉一下环境,她一个女孩子刚到先休息为好。那些朋友我都很熟,可以相互照应没关系的。你不是也说过在这里大家都是模糊了单位的界限相互扶持的吗?浅川浩边说边穿上鞋子。

      那,你小心点儿。万俟七突然觉得心里那种不安的惶恐又出现了,果然,到了真正险象环生的残酷现实面前,还是恐惧的吧。

      没关系啦,我可是NTV皇牌大主播浅川浩啊。浅川浩潇洒的摆摆手,沙滩留下两排不太清晰的脚印。

      06

      佐伯虎次郎送万俟七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酒店很冷清,听得见鞋底摩擦地面清晰的声音,前台的领班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电梯金色的门闪着冷冷的光,万俟七看到自己和佐伯的影子映在上面,光影真是奇怪的东西,明明还隔着那么远一段距离,看起来两个人的肩膀却叠在一起。

      佐伯帮她按电梯,笑容和动作一样都很轻,电梯上下忽而失重的感觉一阵一阵,万俟七其实一直有点怕很少的人坐电梯到很高的楼层去,但这次看着数字一个接一个向上跳动着,时间似乎没有那么漫长。

      佐伯没有进万俟七的房间,他站在房间的门口拿着万俟七小巧的手机认真的按下自己的号码,输入自己的名字,说,有事一定找我啊。万俟七的手机屏幕渐渐暗下来,佐伯在走廊拐角处向她招手,说早点休息。

      万俟七微笑着看着署名佐伯虎次郎的那些数字,一遍一遍念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居然这么温暖。屋子里很安静,她顺手打开电视机。

      原来通过电视屏幕看到的战火也可以这么真实,那些浓烟似乎就从火光里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侧,电视的画面背景里奔逃的人群,他们杂乱的心跳似乎萦绕耳际,播音员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一个接一个地转台,大抵都是这样的画面,鲜明而残忍。

      突然想起浅川浩,万俟七拨了他的手机,一遍接着一遍,但始终无法接通。不祥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来电显示是佐伯虎次郎。万俟七按下接听,然后,听见佐伯急切的声音,说,浅川先生出事了。

      手机险些落地。万俟七不知道之后自己和佐伯说了些什么,接下里的表现都是机械的条件反射,挂电话,走下楼,乘电梯,然后看见佐伯站在大厅的中央,紧蹙着眉头,递给她什么东西。那是浅川浩的工作证,上面有他的照片,笑得很不正经,塑料密封的边缘有焦黑的痕迹,是流弹还是什么的痕迹不得而知,还有暗红的血痕,固执的留在上面。

      万俟七没有表情,没有说一句话,佐伯也没有问,她在电梯间里看到佐伯的手在她肩头上方停留了许久,但迟迟没有落下去。他帮万俟七开灯,关电视,倒一杯开水,看着她慢慢走进卧室蜷缩在床上,然后轻轻关上门对万俟七说,如果晚上有轰炸别害怕,我就在外面。

      万俟七慢慢扭熄了床头的台灯,同时她看到客厅的灯光亮了起来,细小的光线从门缝挤进来,孤单但温暖,浅川浩的记者证躺在床头柜上,看着看着竟然慢慢流下眼泪来。

      07

      NTV国际新闻部那边做了很煽情的片子来追悼浅川浩。万俟七没看,她在看浅川浩之前做的笔记,关于巴以问题的方方面面,很多新鲜的角度和切入点,很多详细的资料,她从来不知道浅川浩居然是这样严谨认真的工作的。时常在看的时候头顶会有飞机飞过去,她也习惯了这一阵接一阵的警戒,玻璃杯换成了矿泉水瓶,这样掉在地上不会摔碎。

      万俟七第一次外出采访是在一次自杀爆炸袭击后,佐伯和她一起赶到那个集市,有情绪激昂的人群挥着拳头喊着口号,前赴后继。那辆炸毁的公共汽车停在人群中央,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形态,只是一团扭曲的废铁,爆炸瞬间遗留下来的袅袅烟雾升起来,既是示威又是祭奠。

      那些愤怒的百姓有各种各样的面孔,但全是那样一种虔诚执着的神情,万俟七想起之前看到过的半岛电视台的采访资料,一个人体炸弹的母亲,听到儿子去世的消息居然没有分毫悲伤,还视为荣耀。身边有孩子拿着机枪跑过去,佐伯扯过万俟七的胳膊说,小心,你知道拿枪里真的可以射出子弹来。

      万俟七抬头有一次看到那种透彻的湛蓝,远处的同一片蓝天下是以色列的定居点,来的途中飞机飞过那上空时,她看到那里的绿树葱茏和平静安宁,为什么同一片蓝天下会有这么不同的生活,孩子变成冷血的士兵为圣战流尽最后一滴血,母亲为他喝彩。

      突然感到背后有轻微的疼痛,万俟七刚回过头去就有石子砸在脸上,失控的民众,已经把这个胆敢挑衅他们民族女子穿着习惯的异族记者当成了攻击的对象。

      你怎么没准备阿拉伯女人的长袍和面纱?佐伯拉起万俟七的手向采访车退回去,但是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石子像雨滴一样落下来,人们喉咙里喊着什么听不清,眼前一片混乱的色彩和神情。万俟七只是感觉力量来自那只被牵起手,所有坚强的聚合,带着她一步一步冲出那些被战火烧尽了理智的人们,自己的身体完全被他护住了,耳边是那样的排山倒海的嘈杂,她是进攻的中心,但却一点都不害怕。那天燥热的空气里,突然满是他衬衫上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那是如突围一样悲壮的,等他们回到采访车里的时候,万俟七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她抬起头,看到佐伯的耳边,一道长长的伤痕,血涌出来,滑到腮边。

      佐伯你受伤了!快去医院。万俟七在那一瞬间几乎想伸出手去抚摸那伤痕止住流血,但是她只是递过去一张面巾纸,然后心疼的看着佐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汽车发动起来,周围的人群一层一层贴过来阻挡,似乎真的至生死于度外。万俟七望着那些扭曲的面孔,说,他们已经失控了,那么危险的时候你……

      佐伯突然拿出了一样东西,一本剪报册,那是在日本的时候自己每夜每夜辛苦剪贴的,满满汇集了自己能找到的佐伯所有的报道,而现在居然在佐伯手里。

      我在陪你的那晚发现的,为了这样的你,我做什么都值得。佐伯微笑着说,万俟七发现那笑容居然如那一年初见时同样安静清澈。

      我们在战场,这本身就是一段遥远的征途,硝烟弥漫荆棘密布,但我们相互扶持可以走到尽头。

      08

      用不了多长时间万俟七已经可以和驻加沙的很多记者们顶着不时造访的轰炸在同一盏昏暗的灯下面把酒论英雄了。当然大多数时候她面前的杯子里是白水,话也不多。佐伯通常坐在她身边,杯子里有一些啤酒,说起一些政治之类的话题,也会在眼角眉梢溢出一些豪气。

      这是个很温暖的集体,万俟七学会了很多在这里采访的不成文的规矩,这种成熟的速度似乎比大四那个在报社做牛做马的实习期还要快,报道一篇接一篇地发回总部,主任每次电话里都少不了称赞。她已经可以穿着阿拉伯妇女的传统长袍而不让自己热得头晕脑胀,还可以在轰炸引起的电路瘫痪里依靠仅仅能持续两个小时的笔记本赶稿子。佐伯常常说,阿七你真的不像是个战地采访的新手。

      佐伯这个时候已经叫万俟七阿七,而万俟七现在叫他小虎,他们的关系变化的过程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也许是因为万俟七的那本剪报册,也许是因为佐伯耳后那道缝了3针的伤口,也许是因为许多年前NTV面试时那条长长的有犀利转角的走廊。总之虽然两个人连牵手都很少,但是路透社那个很调皮的摄影记者还总是开他们的玩笑,叫他们NTV无敌夫妻档。

      在繁忙的工作中终于可以再去一次耶路撒冷,虽然还是担着任务,虽然手续繁复琐碎,但万俟七还是坚持要去看看哭墙。耶路撒冷有金色阳光的午后,佐伯牵着万俟七的手,他们去看哭墙。

      灰色的绵延的哭墙,男人和女人们分开两边在祈祷,石缝里的字条上写着说不出但虔诚的愿望,万俟七并不是信徒,但她觉得着样的一种仪式本身就是一种救赎,他们信奉的神明们能否听得到。

      佐伯拿了一顶纸质的白色小帽从男士通道走进去,他的面孔消失前是那依然是种温暖的微笑,对万俟七,如同阳光。

      万俟七慢慢走进去,她用手指触摸那冰冷的石块,她知道那些石块浸了许多人的眼泪,他们是母亲妻子姐妹或是女儿,她们祷告的内容与她们最爱的人有关,她们那时就如同自己身旁的这个女人一样,唤着神明的名字,一遍遍点头,然后一步一步退出去,为了使神明了解她的忠贞,目光始终对着哭墙,眼里有泪。

      她突然想到东京那些阴郁的雨天和闪电,想起办公室里没有整理的文件,想起家里盛着枯萎花朵的玻璃花瓶,想起加沙的孩子们端着枪走过马路,想起那里巨大的太阳和暴虐的轰炸,想起那次见到的一个眼角留有一颗泪珠的男孩在叫圣战到底,想起浅川浩寂寞的工作证和落了尘土的笔记,想起佐伯的白衬衫和耳后的伤……林林总总,说不清的繁繁复复。

      祷告什么呢,世界和平,孩子不再离开母亲母亲不再失去子女么,那些在战火中为自己的责任和信仰而离去的人们安息么,还是自己和佐伯都要好好的相爱下去?

      万俟七把脸贴在哭墙上,一遍一遍祈祷,我们每个人,都要幸福。

      09

      万俟七点击了发送,最新的报道通过互联网传送回日本。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佐伯站在门口,身后有融融的灯光,拖着她的行李箱指着客厅沙发上的一堆杂物问,阿七,这些要不要带回去?

      万俟七这才发现后天自己就要回去了,考虑到她本身的情况以及相关的政策,上面决定在3个月期满时调她回国。手续办理的速度很快,完全没有来时那样困难重重,还要签所谓的生死状,只是那样简单的,她收到机票,可以回家了。

      佐伯替她收拾行李,雪白柔软的毛巾和残留着洗涤剂气味的衣服被叠得很整齐,非常有经验排列的方式使它们占了最小的空间。他还不时抬起头来叮嘱万俟七要注意这个要注意那个,万俟七很安静地听着,帮他打下手,最后佐伯轻轻地吻了万俟七的额头说,阿七,回去好好等我回去。

      只是那一晚万俟七有一句话没问出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结果佐伯还是没有去送万俟七,她的航班与他的采访冲突,万俟七最后一次在颠簸的汽车上探出头去看天空,面前的汽车,马车,驴车和眼睛里没有光的人们,默默经过。她闭上眼睛。就以这样的姿态,在机舱的座位上裹着毛毯穿过三千英尺高空的风,飞离那片苍穹。

      成田机场里万俟七看到了NTV同事们巨大的条幅,红底黄字鲜艳的写着欢迎战地归来的女英雄,很多闪光灯尖锐地闪过,很多只话筒伸过来,嘈杂的人声,高高低低,短短急急的,她开口想说什么,但突然失去了力气。

      万俟七病得很严重,高烧不退,说一些断断续续的胡话。同事们焦急的护理,很多摄像机守在医院门口,好在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在高强度的工作下身体各个部分已经疲劳,但是在当时的紧张环境下不容精神松懈,所以回来之后生病是自然的现象。万俟七当然不知道这些,她恍惚中看到面前堆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鲜花和礼品,耳边萦绕的却是阿帕奇直升机的吼声。

      仿佛一切都抓不住,一切都虚空的像那些散逸的硝烟,每个关节发出顿响,血管里循环的酸痛,两眼肿胀却流不出泪水,仿佛陷在庞大的梦魇里,醒不过来。

      阿七,阿七……

      我回来了……

      回来了……

      10

      佐伯虎次郎坐在万俟七的床头,脸上有旅途的风尘,阳光透过蓝色的窗帘有水色的影。轻轻握住万俟七的手,她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很明显,吊瓶里的药液输得很慢。

      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看来只能慢慢照顾你等你好起来了。我回来了,但是硝烟还没有散去,希望心里的伤痕可以快点愈合。阿七,你知不知道我在哭墙那里祈祷的,是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要幸福。

      人生就像战场,这本身就是一段遥远的征途,硝烟弥漫荆棘密布,但我们相互扶持可以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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