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锦赋》苏蔷薇

13、再见

　　宁和二年。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声。
　　静隐寺的大殿内，萧远晴正虔诚的跪着，向佛祖祈愿。
　　殿外站着的是萧清晓，和静隐寺的主持静空大师。至于其他的宫人侍卫，一律都调到远处候着了。
　　萧清晓细细的看着姐姐的动作，每一叩首，都认真而至诚。她忍不住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回见阿远这么郑重的祈愿。”
　　站在一旁的静空大师闻言微微笑了笑，慈善的眉目在萧清晓眼里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他一手持佛珠，一手举至胸前，道：“阿弥陀佛。玉绣公主今日心有一喜，自有深切所期望的，是以心诚。”
　　“是么……”萧清晓苦笑了一下，“阿远毕竟还是幸福的。”
　　“瑶锦公主又何出此言呢？”静空大师静静的望了她片刻，忽道：“公主又是为何而苦呢？”
　　萧清晓一惊，忍不住挑眉细看他：“大师又如何知道本宫心里有苦？”
　　静空大师笑着摇了摇头，道：“公主神态平和，眼神却凉淡。是有障未堪破，却要做出看透红尘的模样呀。”
　　萧清晓见静空大师一语中的，不由的又问道：“那大师以为我苦在何处？”
　　“得不到，放不下。”静空大师的话虽说的平静，眼神却充满睿智的望着萧清晓，直让她冷汗涔涔。
　　见萧清晓一时说不出话来，静空大师又悲悯的望着她道：“公主慧根深种，却生性固执。对公主来说，一苦既生，二苦必随。如若公主还是不能放下心中执念，恐怕还有两苦会接踵而至啊。”
　　“哪两苦？”萧清晓心中一惧。
　　“爱别离，恨长久。”静空大师眼见她神情大骇，又叹了口气道：“老衲妄言，还望公主见谅。”
　　萧清晓却没有作答。只是缓缓的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下大殿的石阶，她喃喃着：“得不到……放不下……爱别离……恨长久……”
　　——这是她一生的苦么。这是穿越她一世沧桑的际遇箴言么？
　　若论“得不到”和“放不下”，她心里是明白的。可是……“爱别离”和“恨长久”又作何解？
　　萧清晓心里一片混沌，却是越想越乱，正怔忡间，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趣意响起：“瑶锦公主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萧清晓吓了一跳，侧过脸一看，更是震惊不已：“你怎么在这儿？”
　　顾横管唇角含笑，风度翩翩，似是早已料定她这般反应，只是微微行了个礼道：“顾某冒昧，唐突公主了。”
　　“哼。”萧清晓冷哼了一声，公主威严顿生：“本宫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阿晓！”顾横管还没回答，萧远晴却从殿里出来，遥遥的回答了她：“是我请顾公子还有谢公子来的。”
　　“谢公子？”萧清晓一愣，忍不住用目光搜寻了一圈，果然见到不远处还站着位着藏青袍子的男子，生得英俊非凡，比起顾横管的俊中有魅，他的气质多了一丝硬朗。此刻，正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凝望着自己。
　　“臣谢吹凡，见过瑶锦公主。”见她望过来，谢吹凡也收敛的视线，恭敬的行礼。然而，他却只是跟萧清晓请安，对着远处的萧远晴，却投去暧昧的一瞥，萧远晴也不介意，反倒柔柔的笑了起来。
　　萧清晓见此情形，忍不住在心底瞠目结舌——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两年来一直骄纵的姐姐居然让谢吹凡一个眼神就给安抚了？
　　“唉。”无奈的叹了口气，她心里知道看来姐姐的这次祈愿到底还是有一半为了会情郎。只不过更正大光明些，还拖了萧清晓打掩护。
　　萧清晓对顾横管兴致缺缺，也不怎么搭理他，就返回萧远晴身边，低声耳语道：“阿远，你还真是胆大了。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你也敢让他们过来？”
　　萧远晴眼睛里只有谢吹凡的长身玉立，哪会顾虑这些，只甜甜一笑，道：“放心吧。静空大师不会乱说的。再说了，我已经祈完愿了，咱们这不就要走了么。”
　　“你该不会……还想着跟他们走吧……”萧清晓好气又好笑，这怀了春的少女，果然是只向情郎看的。
　　“那有什么不行？”萧远晴壮似天真的眨了眨眼，挽住萧清晓的手臂道：“那边站着的可是你未来的姐夫，让他送我们回宫又有什么不可以？”
　　萧清晓看她一副早设想好了的模样，心道估计皇兄也是默许了的，便不再就这个问题说她，只是还是有一丝无奈：“那他来就行了，顾横管干吗也跟着？”
　　“好兄弟嘛！”萧远晴心无城府：“就像我们呀，好姐妹嘛！”
　　“……”萧清晓这回真是无话可说了，虽然总觉得不妥，却又不能明着说明，只好付之一笑道：“既然你欢喜，那就随便吧。”

　　哪知这一随便，就随便出问题来了。
　　萧清晓和萧远晴出宫时为了不惊扰百姓，是以都是改乘肩舆为乘马车。本来她二人来时是共乘一车，哪知这要回去时，萧远晴怎么都不肯再上车了，要和萧清晓分乘两辆马车。这巧就巧的是，谢吹凡和顾横管偏偏驾了两辆小马车来，就守在寺院门口。
　　萧清晓心里的那个郁闷呀——这明摆了就是个准备好的计划，以便玉绣公主私会情郎。偏偏还扯了她进来，得跟这个顾横管共处一段路。
　　对于姐姐的小女儿家心思，她是体谅并有几分羡慕的。所以虽是有些好气，却也并没有多加干涉。
　　只是这个顾横管……她对他本人虽了解不多，却因为皇兄前几日的提起而心生戒备。如今他就在自己身边，萧清晓是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很别扭。
　　出于礼教，顾横管并没有和萧清晓共乘一车，只是驾马遛达在她的车厢旁，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聊天：“公主今日入寺可曾祈愿？”
　　“本宫的祈愿和顾公子无关吧。”萧清晓答的有些没好气。
　　“哦？”顾横管不甚在意的一笑，道：“公主似乎对顾某有些顾忌？”
　　“顾公子言重了。本宫也是第二次见顾公子而已，谈不上什么顾忌。”她言下之意，咱交情浅薄。
　　顾横管作理解状点点头，却还是又说道：“公主还记得上次我们遇见的情形么？”
　　萧清晓一愣，回想起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忍不住点了点头道：“记得。”
　　“那一日，公主神态恬美，气质淡然，仿若仙子下凡，一颦一笑都是不染凡尘的矜贵。让顾某惊为天人啊……”顾横管这话本是十分轻佻和冒昧的，可是他眉目生来好看，声音又清越动人，这话自他嘴里说出来，听者还未解其意，就先醉了三分。
　　这一句话要是说给哪个豆蔻年华的小家碧玉或是听惯礼教的大家闺秀，怕都是先要红了脸去害羞好一会儿的。
　　可惜萧清晓不是什么芳心初动的少女，她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对他的眷恋随着时间与日俱深，因为相隔两地，反而成全了幻想，徒画了完美。对于顾横管这个和萧御可以完全说是两种性格的男子，她心里倒有了几分厌恶，冷冷一笑道：“顾公子果然是帝都出名的风流少年。想来用这话逗过不少情窦初开的少女吧？如今说到本宫头上……不知是顾公子得意忘形了呢，还是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好玩了想换条命转个名声？”
　　顾横管一愣，听出她话中的辛辣嘲讽，不禁低下头去看她隐在窗帘后的脸，微风吹过的时候，他只窥得到她没有一丝笑意的菱唇。
　　这是自诩玉树临风的顾横管生平第一次吃了女子的瘪。往常只要是他有心调笑的，就是表面上再冷冰的姑娘，听他一句话，就算不答，也会红了脸转过头去。
　　顾横管面上有了几分难堪，心里却是越发来了兴致——本以为这瑶锦公主心高气傲却心地单纯，内心应该也是期盼着什么的。却不料她方才的一席话倒带上了刺儿。只是……毕竟还算宽厚，没有因为他的大不敬把他拿下。
　　顾横管嘿嘿一笑，又厚着脸皮道：“让公主动怒了，是顾某的不是。”
　　“哼。”萧清晓轻哼。
　　“公主该是似莲，清秀婉约，端丽动人……”顾横管自顾自的话还没说完，萧清晓就撂开帘子瞪了他一眼：“你还有完没完？真以为本宫不能收拾你这登徒子了？”
　　“登徒子……”倒是顾横管先失笑了：“公主，顾某字字出自内心的赞美，可有那一句轻浮冒犯了公主了？”
　　“你……”萧清晓气结，但她从小在宫内长大，甚少碰到这样嘻皮笑脸又风流斐然的少年公子，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再呵斥他。
　　“公主。”却是顾横管先开了口：“您太防备顾某了。可是顾某之前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让公主这么反感了？”
　　“本宫……”萧清晓含含糊糊的说道：“觉得你说话太没正经……”
　　顾横管挑了挑眉，有些无所谓的一笑，他让人停车，然后勒马细细的望着惊讶的萧清晓——她未料到会突然停车，还怔怔的拨着帘子没有撒手。
　　片刻，他忽然叹了口气，认真道：“瑶锦公主。如若公主不喜顾某之前的言语作为，顾某在此道歉。可是顾某对公主的赞美绝非虚伪之辞，那是无关公主身份地位的，仅仅是顾某对一个女孩子的心动。公主，顾某不知公主是否相信一个只见过两次的男子的话，只是……”他顿了一下，没有用尊称：“对你，我的话是真的。”
　　萧清晓诧异不已的瞪着他，低下头的顾横管，背着光的面容有些生暗。然他眼神坦然，唇角含笑，却是再清晰不过的了。
　　萧清晓心一慌，手一松就放下了帘子。她坐在车内，轻抚着胸口，一丝异样的感觉还是不由自主的生了出来。

　　“公主，您是不是有心在撮合他们？”犹豫了半晌，谢吹凡坐在车内，还是直接的问出了这句话。
　　“我说过了，你私底下可以叫我名字的。”萧远晴微微一笑，容颜美的倾国倾城：“远晴。这是我的名。”
　　“好吧……”谢吹凡挑眉一笑，念到她不久就是自己的正妻，忍不住也有几番心神荡漾：“那么，就叫你晴儿可好？”
　　“随你。”萧远晴双手托腮，笑着看他：“你真聪明，这么快就发觉到我的心思啦？”
　　“呵……”谢吹凡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的夸赞道：“横管才华横溢，和瑶锦公主是相配的。”
　　“嘻嘻……”萧远晴调皮的一笑：“在我眼里到底比不得你好。”
　　谢吹凡一愣，心底被柔柔的拨动了几分，轻轻牵了她的手：“公主……不，晴儿。吹凡今生，绝不负你青眼有加。”
　　“我知道。”萧远晴肯定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将来嫁的一定是个很好的人。而且……我希望我唯一的妹妹也能如此。”
　　“放心吧。横管……”谢吹凡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女孩子们总是很喜欢横管的。如若横管也喜欢她，那么瑶锦公主绝对会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温柔体贴、嘘寒问暖……”
　　“真的么……”这一回，萧远晴却有些忧心忡忡的意味，只是不愿让谢吹凡看出来，勉强笑了笑：“那便好了。”
　　——顾横管，你是这么一个冠盖满京华的风流人物，你能让我的妹妹动心吗？你能让她走出那个她永远不可得的梦境吗？
　　萧远晴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了？”谢吹凡有些奇怪。
　　“没……”萧远晴敷衍道：“你最近朝务如何？可还是很忙碌？”
　　“还好吧。不过……”谢吹凡偏了头想了想，又道：“过两天我得为皇上亲自跑一趟皇陵了。”
　　“皇陵？”仿佛这是个敏感的词汇，萧远晴的手忽然动了动。
　　谢吹凡不解：“是呀。皇陵。皇上要召回三皇子一趟。你怎么了？”
　　“萧御？！”萧远晴更是失声：“皇兄怎么还会召他回来？”
　　“大概是有事吧。晴儿，你到底怎么了？”谢吹凡疑惑不已。
　　“没……”萧远晴勉强压下心中焦虑，笑了笑：“没事儿。我是好久没听到这个弟弟的消息了。”
　　“嗯，这倒是。”谢吹凡点了点头：“这三皇子呀，向来低调的很。这两年在皇陵，除了按时的汇报，连点儿声息都没有。这回大概还是皇上仁慈，顾念兄弟之情，让他回帝都来看一看吧。”
　　萧远晴却没有听进去这些。她只是回想到两年前的那个雨夜，那个宁太妃去世的雨夜，那个萧清晓无端染了风寒的雨夜。
　　她真的以为她这个姐姐一直都不知道么？她真的以为她看不懂自己的妹妹两年来眉间偶尔展露的那一缕轻愁么？
　　她只是不明白，她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一件永远也不可能的事情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