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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忧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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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传来了浓重的血腥味。萧清晓惊魂初定,好容易寻回自己的声音,怯怯的唤道:“萧……萧御?”
“皇姐……”萧御浑身浴血,闷声从老虎身子下边钻出来,右半边胳膊远远望去竟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啊!”萧清晓觉得心底一颤,整个人摇摇欲坠。借着火光,她一步一步朝萧御走去,目光聚焦在他的右臂,显得茫然失措。
萧御先是踢了踢那母老虎,确认它的确已经断了气。他才回过身来看向萧清晓,眼见她一脸的失魂落魄,只牢牢盯着他的右臂,不禁心下一软,柔声道:“皇姐放心。我死不了的。”
“放心放心!又是放心!我放哪门子的心?!”哪知萧清晓却像是忽然被激起了一般,狠狠瞪着他道:“你以为你是卖定心丸的呀!你说放心我就放心?萧御,我告诉你,我要的不是你死不了,是你一点事都没有!你看看你的右手?你怎么就那么镇定?你就不害怕吗?你就不疼吗?”萧清晓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的就往下淌,最后竟带着哭腔质问他:“你就不怕你的右手就此废掉吗……”
萧御先前对老虎时都是镇定自若,胆识惊人的。可是此刻,他面对着眼泪直往下掉的萧清晓,倒是有了几分手足无措,怔怔的望了她半晌,正想安抚她说“放心”,可一想到她方才的指责,那两个字到了嗓子眼又咽回去了。他只好用尚算干净的左手食指轻轻的揩上她的眼泪,低声道:“我刚刚要是不把右手伸进去,我们俩就都要给它当宵夜了。那不是更不划算了么?我又不是想舍身取义,只是想保护住你我二人的性命罢了。本来看你一点事儿都没有,我心里正松了口气呢。哪知道你就这么哭出来了,反倒让我伤口更疼了……”
萧清晓感觉的到他略显冰凉的指尖残存着她曾咬过他的痕迹,又听得他这样温柔的低语,心里忍不住一动,面上又红了起来。她和萧御本就一般儿身高,此刻她偷偷望了他一眼,正巧碰上他温软的目光。她吓了一跳,不知为何又觉得脸上发烫,她赶紧低下头去,火光映着她带着几分慌张的娇颜,让萧御不禁微微一笑。
——这个皇姐,还是个小姑娘呀。养尊处优,心底良善。平时看她骄纵惯了,眼神高傲的从不往下看,如今瞧来,也不过是个芳华锦绣的少女,还是为他这个弟弟担了心的。
他收回左手,低下头去查看自己的右手——细弱的胳膊上,几个老虎的牙印深的几乎可见骨。萧御倒抽了一口冷气,也不是没感觉到右手越来越冰凉麻木。
一双细嫩的手忽然托起他的右手,肌肤相贴处传来一丝暖意,他错愕的看向萧清晓,对方泪痕未干,却又是一副要哭了的样子:“这可怎么办?你伤的这么重!我们得赶快下山去!不然这股子腥味又该把其他野兽引来了。”
“嗯……”萧御咬牙,态度却谦和温润:“皇姐,不知还能不能撕你衣服上的一些布料给我?”
“撕撕撕!你尽管的撕,你就是把整件衣服都撕光了我也不介意!”萧清晓看着他的伤心里正是烦躁担忧,深怕他落下病根,对右手不好。却忽略了自己语句中的不雅。
“呃……”萧御脸一红,轻咳了一声,道:“如此的话,多谢皇姐了。”
他说完就低身半跪在萧清晓身下,利用牙和尚能活动的左手用力一撕,生生让萧清晓转了个圈出来。
萧御此时的动作本是有几分暧昧的,不过两人都年少,又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也没觉得不妥,萧清晓就在萧御的半是指导和半是帮助下,匆匆帮他先扎住了伤口,然后又返回山洞里为他拿回已经烤干了的中衣,坚持披在了他身上,最后两个人小心翼翼的举着火把尽量无声的走下了山。
——好在这条路,他们还是识得的。
丑时。正是围场夜间第二轮守卫换班的时辰。
“哎……老刘,你知道么?帐子那边传来消息,三皇子还是没回来。”趁着交班能打个照面,年轻的守卫不无担忧的跟一个中年汉子耳语。
“这都一天一夜了,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搜山呀?”
“我看用不着吧……”老刘奇怪的看了年轻的守卫一眼:“三皇子平时在场子里狩猎的时候可威风呢,不像是会轻易出事儿的人。我看呀,再等等吧,要是帐子那边真下了命令,咱再去找人。”
“嗯……这还真是奇了,以往三皇子上山打猎都是一天就回,还从没超过这么久呢……”
门口是守卫嘀嘀咕咕,围场设来给皇家贵族休息住宿的大帐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这可怎么办哟——”说话的是萧御身边一直跟着的小太监八宝,他才十六岁,声音像女孩儿般又尖又细:“这让我回去怎么跟宁妃娘娘交待哟——”
坐在一旁眉头紧锁听他唠叨的是围场守卫的统领赵彭,他倒也不是不担心三皇子的安危,只是……这夜黑风高的,也不利于派人去搜寻他吧?
他们本来想着以以往三皇子打猎的经验,最迟也就是昨儿亥时左右回来,没想到这都第二天丑时过了,萧御还是没个影。
结果可就急坏了这位八宝公公,转来转去的都快踏出一个圈来了。
“八宝公公,您先别急。等这天一亮,我马上派人上山去搜查……”赵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八宝的哀怨声打断:“天亮?天亮!哎哟!赵大人,现如今失踪的可是三殿下哟……”
“是是是……下官知道……”赵彭猛点头。
“那你还不……哎哟我的妈呀!!!”帐帘忽然被人掀开,赵彭背对着帐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听得八宝又是一声尖叫,直叫的让赵彭捂耳朵。
然而,他一转头看清来人,立时也给吓了个魂飞魄散——眼前……这两个浴血互相搀扶的人,不正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三皇子和……瑶锦公主!纵使这位公主此刻着了男装,他仍然能认得出这是前两天才被御赐为瑶锦公主的小公主呀!
“公公公公公公公……主……”赵彭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三殿下……”瑶锦公主不比三殿下向来在宫中不怎么受重视,她可是皇上皇后手心里的宝,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赵彭全家的小命都不够赔的。
“起来吧,快给本宫找太医来!”萧清晓都懒得跟他废话。
八宝已经利落的跑到萧御身边扶住了他,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呼小叫:“哎哟!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了?”
萧清晓傻傻的瞪着八宝,没弄明白萧御这么沉默的一个人身边怎么跟了个这么咋呼的人伺候。
“八宝。行了。扶我去帐子里吧。”萧御失血不少,脸色苍白的吓人。萧清晓将担忧的注视转移到萧御身上,隐约记得前夜醉酒的时候,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
八宝利索的挑起帘,就搀着萧御离开了。竟完全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萧清晓还没回过神来,帐外的冷风借着掀起的帐帘吹到她脸上,转眼间,她的身边已经空空落落的了。
“萧御……”她还是惯常了这样呼唤他。然而此时,这两个字只能无声的在她唇齿之间辗转。
“公主,”是赵彭的话拽过了她涣散的思绪:“公主,您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你问的吗?”纵使疲惫,萧清晓神态间依然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彭一愣,赶紧没命的磕头:“下官该死!下官该死!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请公主恕罪……”
“罢了,收拾一处干净的地方给本宫吧。本宫也累了。”萧清晓想到宫内的大门早关了,现在回去时机也不对。
“是是是……”赵彭唯唯诺诺的下去了。
赵彭很快就在离萧御的帐子的不远处为萧清晓收拾了一个虽小却干净的帐子。里面适时的点上了小火炉,熊熊的吐着温暖的火焰。
“有热水么?”萧清晓皱着眉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污。
“有是有……可是……”赵彭小心的觑着萧清晓的脸色:“可是只能为公主准备一大盆……下官……下官这儿没有宫女……没办法近身伺候公主……”
“没有宫女?”萧清晓闻言倒是一怔,她下意识的看向萧御的帐子:“皇弟那儿没有么?”
“回禀公主,三殿下每次来围场只带一小部分随从,从不带宫女的。”赵彭恭敬的回答。
“他经常来这儿吗?”
“嗯。一季会来那么五六次,每次四五天的样子。”
“他狩猎怎么样?”
“下官觉得三殿下武艺高强,为普通贵族公子所不可比拟。”赵彭有问必答。
“是么……”萧清晓沉吟,想起每次大张旗鼓的皇家狩猎,萧御在父皇那儿从来都是沉默低调的,每每都是刚好完成父皇为臣子们设立的基本目标,从来没有特强或特弱过,更是从不曾抢过皇兄的风头。可是,就他昨夜射虎时的镇定以及二箭齐发的弓技来看,他要出彩简直是易如反掌。纵使是大他七八岁的皇兄,也只能做到百发百中,却无法两箭齐发的。
“罢了。你退下吧。”萧清晓本想嘱咐赵彭关于萧御是狩猎好手的事不可告诉旁人,却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让他长了心眼。
“是……下官告退……下官一会就让护卫送热水过来。”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两个护卫抬了一大桶热水进来。
“呼——”萧清晓生平第一次没人伺候的洗澡,当她略显笨拙的泡在热水里,松懈了全身后忍不住含了一丝笑意的想:这短短两日,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人生中的第一次?又发现了多少以前从未发现过的?
萧清晓一洗几日来的乏顿,明明没有睡觉,却越发的清醒了。她换上赵彭为她准备的一套新的护卫衣裳,虽然穿着有些大,却干干净净,纵使布料不贴身,她也就不计较了。
她觉得自己该睡睡,就差人撤了木桶,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却还是睡不着,眼前总浮现起萧御的面庞。
——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被老虎咬伤的那只右臂有没有大碍?
想了不如去做。萧清晓一个翻身就下了床,她从来就不是扭捏优柔的孩子。
萧御的大帐透出蕴黄的烛光。萧清晓轻轻掀开一条缝望里面望去,就见萧御也洗干净了全身,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正伸着手让一个大夫包扎着什么。
萧清晓想了想,在门外说了声:“萧……阿御!是姐姐。”然后就拨了帘子进去了。
八宝一见她来,赶紧跪下尖声尖气道:“八宝见过瑶锦公主。”
“免礼,起来吧。”萧清晓没心情多留意他。只一门心思看着萧御着急问道:“阿御,伤怎么样?”
萧御面色还有几分苍白,却回给萧清晓一个安心的微笑,道:“皇姐这回真的可以放心了,大夫说了,我的手没事。”
“真的没事?”萧清晓的眼神从萧御身上转到大夫身上。
这个大夫似乎并不是御医,虽然神态安然,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草民见过公主……公主……”
——原来围场没有御医。
萧清晓暗自皱了皱眉头,打断大夫道:“不用这么拘礼了,你只需告诉本宫他的手怎么样了?”
“回公主话,三殿下的手流血虽多,所幸未伤及筋骨,只要包扎妥当,小心调养,不会落下什么毛病的。”
“这便好了。”萧清晓似是才放下心来叹了口气。
萧御投以她温煦的一笑:“皇姐,折腾了这两夜,你也该累了,早点去歇了罢。”
“无妨。让我看着你包扎好再说。”萧清晓的眼角眉梢都是暖意。
萧御看着她穿着不合身的护卫衣服,忍不住又觉得有些好笑,道:“明早我先带皇姐去买套姑娘家的衣裳,再送皇姐回宫吧。”
萧清晓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视线飘忽了好一会,才重又开口道:“阿御。谢谢你。”
萧御一愣,明白过来什么。他苦笑了一下,在外人面前却仍是把话说的滴水不漏:“都是一家人。皇姐何必言谢?”
一家人?!
萧清晓浑身一震,竟觉得听起来有些刺耳。
——我不想跟你是这个样子的一家人啊。姐弟……我们明明不是亲姐弟!连一丝血缘关系都没有啊。
萧清晓的唇抖了抖,还是勉强找回了理智:“阿御说的是。”
眼看着大夫包好了萧御的伤口,萧清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思量了片刻,道:“大夫,麻烦你跟本宫出来一下。”
那大夫自然诚惶诚恐的跟了出来。
“大夫,本宫问你,如有一人喝酒时反而越喝脸色越苍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大夫斟酌着用词,小心回答道:“以草民多年经验,怕这酒醉脸白可能是气血不和所致。如若公主的……公主认识的这人越喝脸色越苍白,却能多喝不醉的话,其实对身体并没有多大好处。最好能控制酒量,多加调养……”
“原来是这样……”萧清晓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有劳大夫了。”
“公主哪里话……这是要折煞草民了。能为三殿下和公主效力,是草民的荣幸。”
“你退下吧。”萧清晓转身进帐,却发现萧御已经睡了。她想了想,吩咐八宝出去让赵彭重赏那大夫。
眼看着将八宝支了出去,萧清晓低叹了一口气,坐在萧御床边,长久的凝视他的睡容。
睡梦中的他,很安静,很温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可是现在看来,他长得让人看着舒服。秀气温和的,像是连长相都不卑不亢。
她轻笑出声,却抑不住满心的苦涩——这及笄之年的一场夜行,到底算是让我真正认识了你。可是……这又能如何呢?隔一层亲缘,你带给我永远不能正视的欢喜,你与我,就这样坐望于时光的两岸,把短短两年,写成一生的相望。
然而,这般百转千回的心思,终是我一个人动的。
你呢。你笑得这样清浅从容,所有的好都正大光明。
萧清晓渭然长叹,似是不忍再看他面容,怕落下泪来。但却又忍不住,最后一次贪婪而肆无忌惮的凝视他——因为她知道,待得天亮了,他就要送她回宫了。那金作的鸟笼,到底容不得她这般妄为。更何况……她大概还要先面对一场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