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十三夜（中） ...
-
从学琴开始，季子就不再四处疯玩，爬树挖洞了。季子很爱惜自己的十指。
老人教它一些曲子，后来学习数年，季子便能任意去弹，自在成声调了。
说来也怪，这一弹琴，发觉琴里面什么都有：有天有地，有山有水，有风有雨，有雪有月。
季子常常一弹琴就是一整天，非要弹到身体虚软无力，心神再难凝聚才好。
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弹，可即使在炼丹，在散步，季子也都像在琴声里行走似的。
季子在用心弹琴。
此后的岁月，轮到季子给小玉弹琴听了。季子回忆着山林的岁月，手下自然出了声音意味。
小玉听得如痴如醉，高兴得拍自己的大肚子。
这一回，季子弹着弹着，神思飘飞，手下的声音陡变，尽极缠绵婉转，空幽深远。
老头听着听着，突然掩面，片刻之后大哭起来。
“小玉，怎么了？”
季子停下手问。
老头唏嘘：
“你的琴弹得太好，连我听着也心动啊。季子啊季子，不想你还是个如此多情的妖物。”
须臾，老头叹气，正色道：
“恐怕过不多久，我就不能来听你弹琴了。你我要分别了。”
季子一怔，脸上已经有了凄凉的颜色。此刻的它正化形为女子，脸上的愁容哀意能令天地间万物心惜。
小玉看着它清秀的脸孔，竟然满心随之酸楚。
老头长叹：
“呜呼，惜哉——季子你灵性齐天，以后自有你的造化。临要走，这琴我要收回……季子啊，我替你做一张属于你的琴，当成临别礼物吧。”
季子为这陡然的别离，蓦地满心生出酸苦，如今连琴也收了去，叫它如何能活？
它委屈的嗫嚅：
“这一去，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老头大笑，转身便走：
“生如浮梦，来去何踪？亏得你留连我，日后你就会明白的。——季子，要为你做琴，须得你自己去寻找来有缘的一段好木头。你去罢。”
季子急得大喊：
“我不识木头啊！”
老头扬长而去，远远的留下一句话：
“三天后，你自会给我答案。”
连着两日，季子只是徒劳的在森林里茫然行走。那真是一个奇幻的景色：
白袍长发的女子失神落魄的裸足蹀躞。一双金色的眸子望向虚空。细致的皮肤上隐见草叶割伤的细碎伤痕。
美艳得跌宕销魂。
不能弹琴了，季子想，不能弹琴了。
这么想着，它心里便失落好大一块。
这夜月亮很大，季子却无心炼丹。抱着自己的尾巴，蹲在溪边的岩石上小声哭一般的呜咽。
月光映在流水上，上流飘下来小小的白色花瓣。这本是季子看不够的景色，如今也显得冷清了。
季子终于累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叹息。
季子顺着幽暗的灯光走去，发现面前有一桌，一几，一张琴。
季子大喜，上去抚琴，只觉得声音沉厚温舒。天生三味销魂。
略略弹奏，居然能把人七分心意倾情做十二分。
琴面温润如玉，映出幽幽月光来。
季子满心欢喜的扑在琴面上，细看久了，居然在琴的幽光中看见一个小小的人。是一个锦袍的女子。
你是谁？季子问。
我便是你。我又暂时不是你。那女子低语。
如何能是我而非我呢？
只因为你也不明白自己是谁啊。
女子飘然不见。
季子笑着睁眼，竟是个梦。自己抱着一棵古树睡了一宿。
季子叫来小玉看这木头。老头长叹：
“痴子，痴子。谁想到你果然挑了这棵树，这段木头呢……”
便截了这棵树的木头去，做成了一张叫做“空蝉”的琴。
临别的时候老头喝了很多酒，闲聊了许多趣话，终于两人都无语了，就躺在草垛上发呆看天。
老头说着许多季子听不懂的话：
“季子啊季子，以后要好好的，自在的活着呢……”
“你要永远都是现在这个傻东西该多好啊。”
“季子啊，所谓生命呢，总是愚蠢的，明知道徒劳，为了【不死心】三个字就偏偏要去做。这样固执的生命也是可爱的吧？”
季子扁扁嘴，顺着酒热小声打酣。
小玉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待站稳，又回头看看季子的睡脸。
化为一阵五彩祥云飘散了。
小玉走了。
没了小玉的季子索然无味了很久。终于有一天，季子抚弄空蝉，才找到熟悉的心动。季子开始一个人弹琴。
没有人来听，季子的琴声越来越寂寞。
偶尔有妖怪路过山洞，被那幽苦激昂的声音一刺，会陡然心痛扑地而死。
消息传开来，妖怪们都绕开季子的山洞。
谁都知道，为一声琴声而死，实在荒谬。
季子守着自己的琴声，一并守着自己的寂寞。天地间万物都随风尘顿老，它还有它的琴。
山中岁月不过是一个又一个阴阳交割。季子坐在瀑布边，听见山那边的那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人类特有的声音。
他们像一片乌云，默默的，一刻不停的在天地间蔓延扩张着。山中的生灵无论如何也不能漠视。
有些兴致勃勃的妖怪变换各种把戏去恐吓他们，有些则直接把闯入山林的人类当成野兔，鹧鸪一样吃掉。
更有些化为人形，混入人类的市集人家，做下许多刺激的游戏。
巡游天兵来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被杀死的妖怪数目却远远少于新生的魔物。
整个世界都在动荡着。
除了季子小小的山洞。
季子在山中弹琴，连巡游天兵也要绕道而行。——他们怕因为心碎而跌下云端。
……
那一天来得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一个春夜，有明月，四下都默默生机。
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看久青蛙□□，季子背着空蝉慢慢沿山路行走。
顺着山风，传来让人心旷神怡的零星笛声。
笛声？……这种乐器季子曾经听过，
此时此刻听来，却别有幽暗滋味，在心头缠绕。
笛声轻扬，悠然意味。听久了……竟是季子最熟悉不过的【寂寞】的情致。
季子御风，随着声音来到一座山间新筑的行驿。楼阁当间，临窗站着的一位，就是那吹笛人。
季子又听了片刻。此人技艺尚可，但太规矩于曲调框格。终究是人类的境界。
季子笑笑，取下空蝉，弹了数段，让山风吹送上阁楼。
果不多时，楼上的笛声就停了。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推门临到跟前，绿衣的中年男子被眼前的景致惊住：
月下飞花如雨，有人席地抚琴，白袍胜雪。
眉目似愁，唇齿若笑，弹指间自然一段风流。
男子声音干涩：
“仙子何故下凡尘？”
季子一怔。笑言：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个迷路的妖精罢了。”
张华是国中第一笛乐师。然而张华又是个形容普通的男子。
蓄须，中等身材，沉默寡言。终年只穿一身洗旧了的乐工绿袍，吃住简朴。气度随和。
如今，张华对这从天而降的美人着了魔。无论是它的身体，或者它的琴，都让他焚心似火。
季子万事由得张华。
他想，那是张华长久的寂寞在血管里积累成了毒，如今砉然割开口，带着腥酸往外奔流。张华是个寂寞而真实的人。
白日里，张华昵它不倦的鼓琴，又强要它指点自己的技法。
入夜，张华摩挲着季子的肌肤，印上一个又一个吻，深沉的眼光看得季子心神跌荡。
……
季子带张华来到山林的潭边，两人游戏呼啸，累了就依偎在树荫里呢喃。
不觉日暮，张华掏出笛子，对着树叶间斑驳洒落的阳光吹奏。那笛声飞越山林，顺着松风直上云霄。
季子大笑：
“好呀好呀，你便顺着心意扶摇飞升吧————”
张华的笛子引来仙鹤盘桓，远远山中听得虎嗥相随。
他却没知觉。他从来不曾这样吹奏，随心所欲，但由心迹；把胸中一股豪气炼成剑锋，吐向玉笛，做天籁之壮响。狂风飞旋于他们脚下，惊起水浪飞烟。季子为张华这出脱的笛声所吸引，援琴相应，琴声如波涛汹涌，上做霹雳惊雷的天火之声。
张华弃笛，舒臂乱舞，同季子一道高歌：
我之心高一万丈，
我之气焰九霄长。
红尘三千法门路，
狂歌袖手过狼桑。
如是数十遍，歌罢，反身扑倒在季子怀里，须臾痛笑不止。季子扶他起来，看见他满脸是泪。张华如痴如狂：
“季子。我悟了。”
季子笑起来。拍抚着怀中的人，拨下了最后一声琴声。
琴突然发出奇异的光泽。季子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亲切感，只是伸手去轻轻抚摸，那无穷无尽的光华纷纷扬扬的升起，尽数扑向季子。
它竟是在吃这些光华。
季子闭目，心中涌出一片带着奇香的热流。那热流从季子每一寸皮肤中飘逸而出，遍向山林，在空中做五彩色，须臾即散。
季子解身入梦，竟觉得自己就是这天地，左手生灭，右手往来。
当它再睁开眼睛时，眼前竟同梦中：山中四季的花木一齐开放，缤纷绚丽。百兽相狎，禽兽争鸣。
怀中的张华气若游丝，双目已盲。季子痛心的向他吹出真气，定了他的心魂。
才有力气，张华就反手将季子紧紧揽住，痴笑不已：
“季子，我听你的琴听得魂魄也要飞了。可我快活啊。拼一生，这天籁终愿一闻。”
季子低下头，又是喜欢又是悲凉。它丹唇贴近张华耳边，轻轻的道：
“我也悟了，傻瓜。”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十三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