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年轮，年轮中的记忆》柳青兮

1、暮春竹舍中，独酌无相亲

　　记忆中的年轮，年轮中的记忆，循着规整却又杂乱无章的轨迹画圈。痕迹那般无奈，似闺中人素颜挽帘，看山抹微云，仿佛什么于她都为路人甲乙丙，云淡风轻；却又似栏边人精妆攥帕，望绵水无垠，唯恐错望了那一帆、错失了那一人，翘首苦盼。

　　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太多的年轮，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多到混杂了年轮与记忆的分别，只剩无尽的圈，无尽的人影，在混杂的被幕中肆意交错，最后，化作一滴泪，晶莹剔透的泪，滴落时间的长河。然而，小滴泪里却蕴合了太多过往、情感与压力，苦了整条河，苦了整个天地。她说，她并非有意，只不过是忆得太苦，已无法再强力承受。便终于，滴下泪来，将今生、来世、千千万万载的岁月染成了灰暗的透明，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小径红稀，冬风依旧，她独自，醉倚竹舍。竹几上置了彻夜的青烛早已燃尽，只余化成滩涂模样的烛泪无声作出蔓延的姿态，却不曾蔓开去。即便是酩酊大醉，深褐若泥的釉瓦酒瓮仍是稳稳当当地立在竹几一脚旁，隐匿的光色藏住了许多往日的身影，却在与暮春窃窃私语：不过是一个承诺罢了，哪里需要……

　　疏懒卧在竹榻上的她亦在如斯低语：不过是一个承诺罢了，哪里需要这般放在心上？竹帘旧疏，林间曦光晕晕漫散，杂然透过微凉的风，岑寂地伏在薄纱妩掠、莹白皓洁的肩头，随着起伏的呼吸，起，伏，起，伏，最终归于一抹轻颤的疼痛。握不住，扔不去，她眼底的荒凉也是这般无奈着，无以挣扎，却又不忍绝望。是的，那不过是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那人的一声轻嗔，不过是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她的一番心底微动。

　　只是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便已注定，她的寂寞，她的苍凉，她的期冀，都不可能有着落的岩壁。注定了她的情、她的思只能如荒墙上凉生的藤蔓，找不到依附之地。

　　然而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的她，那个尚是轻浮自傲的小槐树精却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管。只晓得喜欢上了那个温柔谦逊的上仙，只晓得黏着他、让她成为他的全部所有，却永远不懂他微笑中蕴藉的愁丝，不懂他君子的疏离之由。她，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的她，尚是什么都不懂的，只会任性地、不顾一切地喜欢他，自私而残忍。

　　隐忍地咳着，热烈的酒气在阴影中翻腾，醺然如梦，纱织画屏上倦谢的暗红芭蕉笔触、色调皆已模糊，只是颓然地暗红着，似在其隐约的风情中淌泪，边又淡然道：不过是千来年而已，北头黄河也不过是清了三回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

　　唯一不似从前的点儿，只不过是没了他在身旁。

　　只不过是，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不再会有谁在暮春时节携她手一同去十里桃林访友，不再会有谁端着她辛苦酿的梅花酒淡然地泛着醉意，不再会有谁紫瞳若兰，无声地嘴角噙笑，轻轻托住那个深褐若泥的釉瓦酒瓮，半笑半嗔：呐，这梅花酒我都舍不得喝尽，你却胡乱砸，那酿了它作甚？

　　那瓮中酒，他都舍不得喝尽的呢。

　　他都被你害的魂飞魄散了，你还再酿它作甚！她冷笑着提起竹几脚边已然空了的酒瓮，就势要朝地上砸去。然而，她却仍旧下不了手。酒瓮里的梅花酒已化作了一缕香魂散在他与她同建的竹舍中，却还是沉到她无法扔下的地步——里面沉淀的，是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的言笑晏晏，是一千三百七十二年中的自怨痛楚，是她如今唯一拥有的，他曾经染指过的，曾经珍视过的，唯一的东西。

　　浑身的气力不知是被年年月月的宿醉淘空了，还是被暮春的寂寞洗尽了，她终于失力地躺倒在竹榻上，压出吱吱的陈旧声音。酒瓮跌落在她怀中，稳稳当当，透着春末的余寒，隔她的肌肤仅一层薄纱的厚度，真切而又冰冷。

　　她徒然地呜咽着，没有泪水。早在七百二十九年前，她的泪水就已流尽，如今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痛。忽然回忆起他在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紫眸里透着幽亮的光，微笑着柔声道：槐儿，记得要忘了我。

　　他说，忘了他。早在那么就之前，便已经言之凿凿地告诉她了。他在一开始时便已知晓今日的结果，他知道留下来的一个该是如何的痛苦，他知道那样痛苦地记着所有是如何的残酷。然而，他却仍然是独自受了天谴，留下她。

　　留下她一个人，忘不了。

　　不是她不愿忘，只是那记忆隽永深刻到与她的年轮全然熔作一体，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能见着他留下的痕迹，每一处青石荒草都有他遗留下的气息。逃不脱，却偏又留不住什么。只能枉自醉，枉自愁，继续一千三百七十二年间疼痛胜死的日子，直至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 =
阿喵，太爱你的青衣了，情难自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