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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镇魔之年。 ...

  •   《异世·镇魔之年》

      文/沈伯引

      “什么是魔?”

      “人是魔。”

      一.

      如果问谁是余淮市道上不能招惹的人物,那么生活在这里只要听说过的人一定会说那必定是肖二狗是也。

      肖二狗在余淮市那真是名副其实响当当的大人物,虽然名字有些土气氓流了些,但他这个人却是丝毫跟土气氓流沾不上关系,更像是附庸风雅拽文嚼字的文化人,任谁看了他都会真心实意地称赞一声仪表堂堂,还会不吝啬地拍上一句您必然是能带领群雄称霸的马屁。

      然而现在这个说句话就能令整个余淮市震一震的人,却在东家一座郊远大楼里宛如当马仔的小弟,嘴里点了根烟守在外边,抬头像一头盯梢的狼一样环伺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拐入楼内。

      他的姿态相当的礼貌克制,眼神也绝对的收敛,临进楼前还将刚点燃只吸了一口的烟草碾了揣在口袋里,穿过黑衣携枪的两排人墙,在剑拔弩张地气氛里面不改色地走过,对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肖二狗在明显是发号施令的主导者不远处站定,避开地板上斑驳的黑红色血迹,他弯下腰向人施礼,“部长。”

      那人的目光只是在他靠近时瞥了一眼,除此之外再没给半点眼神,他淡淡地发出一个鼻音算是应了,目光始终停留在地面。

      血腥气始终环绕鼻尖。

      男人身后的下属挥了挥手,肖二狗闻弦歌而知雅意,干脆利落地走至男人身后,低眉敛目丝毫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呃………”

      微弱的呻吟声响起,接着便是衣料摩挲的细微动静,肖二狗了然,知道这是醒了。

      “痛吗?”肖二狗听见他身前的男人问,下意识脑海里掠过什么,一瞬间警觉,“你可以问问,是谁让你这么痛。”

      男人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情绪,如果肖二狗能看见,必然会看见那张俊美面容上嵌着的一双眼,黑沉沉得像是一个没有底的漩涡,几乎将冷酷无情贯彻到底。

      那头始终没有半点声音,只有训练有素的人才能听见那几不可闻的喘息声。

      肖二狗知道,恐怕这就是任务目标了。

      “李逢玉,向横,周彬杉…”男人说起一个一个名字,每一个都是“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每说一个名字,便会停顿一秒,用了一种轻到特别的语调,好听又透着某种慢悠悠的危险。

      他似乎是没有停歇的意思,仿佛要将“圈里”的那些大人物的名字都要说一遍,并且耐心奇佳,没有半分起伏的口吻始终保持在一个平缓的幅度:“…绛玉。”

      像是雷霆一击,紫色的闪电徒然劈裂深黑的夜幕。

      终于,那头有了反应。

      原本几不可闻的喘息声忽然剧烈起来,虽然只有几秒,但足以背叛了虚假的平静。

      “很好。”男人发出一声几乎觉察不到的笑,轻到仿若错觉。

      肖二狗默默地想,这可真是一个很差的目标。

      当然,也很有可能是绛玉的名号太响亮,以至于跟他齐名的“储君”也格外让人卷起惊涛骇浪。

      是的,“储君。”

      这是一个连狼群都会害怕忌惮的人物。绛玉的名号有多响,绛玉的实力有多强,储君就有多令人必须面色大变,并且绝无任何掺假的托大。

      这就是储君,绛玉的对手。

      赫历1783年,谢鄂尔兵变来势汹汹,斯图亚特皇权几乎是在猝不及防下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威廉家族通过贩卖情报和军火迅速崛起,产业链不倒两年便涉足全球,堂而皇之地向凯特尔星人昭示背叛者的事实。

      尽管新的政权火速崛起,但躲藏在旧皇权下的肮脏腌臜仍然存活,各个版块之间仍然有热战余热,各方权势之间摩擦频起,于是狼群应运而生。

      他们的成员遍及凯特尔星,遍及任一行业任一阶级,几乎是只有想不到没有不存在,但成员彼此之间并非全然保密,在森严的等级制度下,成员有明有暗,并且全无背叛。

      “凤妒”曾不止一次地讽刺,在谢鄂尔充满谎言与背叛的揭竿而起政权里,竟然还开出了绝对忠心耿耿的铁血之花儿,简直虚伪的令人作呕。

      如果说狼群是谢鄂尔兵变的产物,那么“屠狼计划”便是彻彻底底地向新政权宣战。

      是的,屠狼计划。

      如此昭然若示的名字几乎快要在谢鄂尔的脸上用力扇上几个巴掌,还啪啪作响,那黑金色的标志更像是要将谢鄂尔兵变的血淬了毒给放干净一样。

      多年的相互博弈渐渐形成了诡异的局面。

      实力相当的两方人物被一一对应,简直就像一对对双生子,其中一个会有多强,多厉害,那么另一个就会表露出同等的实力和地位。

      绛玉,便是狼群之“亲王”。

      而与他对立的,肖二狗正了正神色,终于抬起眼去看眼前的男人,小心而谨慎,便是储君(Crown prince)。

      像是背后有眼,男人淡淡出声:“去,看看你今晚的囚徒。”

      肖二狗一惊,一瞬间浑身僵直,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知道男人是在向他说话,于是慢慢抬起头,去看那场上堪称血腥的状况。

      他从外边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尽管什么都没看到,也逼着自己不去下意识看,但空气里始终经久不散的血腥味儿始终告诉着他发生过什么。要知道,东家这座大楼,大堂场地辽阔,通风系统始终运行,空气还在流通,这么大地儿这么久时间气味还不散,还这么浓,那发生过的事情有多惨烈几乎可想而知。

      更别说,连血都变成了黑色。

      “这是你第几个囚徒。”

      男人的声音里并没有询问的意味,了无起伏。

      肖二狗平静地注视着现场,眼珠都没有虚一下,他恭敬地轻声回答:“第四个,部长。”

      还有利用价值的被接管狼群者,称为囚徒。

      而能被接管的每一个狼群者,都如同屠狼计划的屠夫一样珍贵,甚至有时价值更高者极为稀少。

      这也是肖二狗为什么能在余淮市发号施令的缘故。

      接管了二次囚徒以上的屠夫几乎摆脱了屠夫这一粗鲁而又血腥的名号,居以更为高雅的文艺官僚说法——“市长”。

      “她是你的了。”男人丢下一句,光线半明半暗里他的轮廓极为深邃锋利,浓得几乎透出光亮的黑色双目在半折的近乎白得刺目的光影里,冷冷地,比光更亮,更刺眼。

      像是一把锋利见血的弯刀出手如电地插在敌人的心脏。

      又快,又狠。

      人如潮水一般随他而去。

      肖二狗向男人离去的方向弯下腰,直至再也听不到半分微弱的声响。许久之后,他才直起身,目光淡淡得落在血泊之中的女孩儿身上。

      女孩儿。

      “方碎星。”

      二.

      “今天是花神节,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晚上的时候还会有花神游街,你要是想出去可以去看看。”

      肖二狗推开木质的门,嘴上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他抬手将门上挂着的花枝拿下来插进细长口的玻璃花瓶里,走向一旁的衣架,上头放着的是刚送来的几套衣物,打量几眼花色,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小女孩儿,还是穿鲜艳一点的颜色比较好。”

      方碎星面无表情:“梦里什么都有。”

      她最讨厌的颜色就是任何鲜艳的色系,她不信他不知道!

      肖二狗的确知道,应该说,负责收服和接管囚徒的屠夫们了解自己囚徒的一切是必备技能。他当然知道这样做会让方碎星不爽,但他还是准备一意孤行:“你现在住在我这儿,穿什么衣服当然要按照我的意愿来备。”说罢,还挑衅似的挑了挑眉,摸了摸下巴,吹了声口哨。

      像是想起什么,他又补充一句,“哦当然,你还可以光着身子出去,我想花神是不会介意的。”

      “……”

      方碎星脸都黑了!

      肖二狗向她歪了歪头,示意她穿上。

      方碎星瞪着他,内心天人交战,盘算着能让他改变主意的办法。

      “小女孩儿就该生气鲜活,这才好看,一天到晚阴沉着脸像个什么样子。”肖二狗边说边转过身,准备拍拍屁股走人,这时候他身后的女孩儿突然发问:“你以前的囚徒有小女孩儿?”

      言下之意,你是不是第一次接管小女孩儿?

      肖二狗挑了挑眉,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脚步不停地走了,只留下高深莫测的深沉语调:“我的确是第一次接管十七岁的小女孩儿。”

      十七岁!

      小女孩儿!

      多么好的年纪!

      有着奶孩子之名的肖市长深深地为此感到由衷的快乐。

      想起方碎星那想要咬死他却办不到的眼神,他暗搓搓地决定继续让下面做几套颜色水灵灵的衣物。

      啊,这才是十七岁小女孩儿该有的模样嘛!

      一天到晚跟那帮不可爱的成年人一样板着死人脸有什么好的!

      肖二狗暗暗感叹着走了。

      只留下方碎星一个人瞪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束手无策。

      摆在她面前的,看似是两个选择,然而实则仅仅只有一个。

      要么穿,要么不出去。这是肖二狗留给她的选择题,方碎星几乎郁卒,瞪着已经不见人影的空气无法,两相权衡之下只得选择暂时委屈自己。

      她向着衣架走了过去,目光在上面几个花色上飘过,皱着眉内心挣扎了几下,挑起一套鹅黄色的衣物对着等身镜比了比自己,随后才拉开推拉门进了浴室。

      肖二狗大刀阔斧地坐在显示器前,摸着下巴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和明显倾泻出暖黄色光亮,对她的警觉感到非常满意。旁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开帘子,探过来一张明显休息不足的脸,他先是看了看画面,几秒后啧了一声,对发生了什么了然于心,心神领会地移开目光,拍了拍肖二狗的肩膀:“还可以,不过到底还是个小孩儿。”

      是呀,肖二狗眯着眼笑。到底还是个小孩儿。

      方粟都抻了个懒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对他说:“有时我实在想不通谢鄂尔,也想不通狼群。让这么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儿做这种危险的任务,是觉得咱们屠狼太仁慈呢,还是觉得她真能干出什么事儿呢?不过这种事,因缘际会也说不准,她毕竟是不能待在皇室里头的,没准儿也是因为加入了狼群而能获得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呢。”

      这么说着,他起身给自己泡了杯茶,肖二狗没应声,他也不打算深入。在屠狼里,关于成员彼此身份的问题一直是一个禁忌,就算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了,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能去捅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

      方粟都问他,“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肖二狗这回应声了,他撑着下巴看着显示器,上面半天都没有变化,“养着玩呗。”

      “储君也是这个意思?”方粟都问,见肖二狗点头,叹息一声:“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记得小心些,有时看起来越是什么都不会的小人物,越是能欺骗人心。”

      肖二狗笑了笑,没说话。

      他要的就是她欺骗他。

      这时方粟都也回过味了,看着他半晌才怪叫一声:“不是吧?!”

      他几乎有些抓狂:“你们玩这么大?就不怕玩脱了?就不怕后续无力满盘皆输??!”

      对于他的反应肖二狗只是笑出了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捞起桌上的钥匙,随手关上他留在里面的后门,抛着钥匙起身就走:“我晚上要带她出去,记得打扫房间。”

      方粟都只觉得摸着的茶杯都有些烫。

      三.

      余晖返照,曜日半沉。

      东进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哗,两边的小摊小贩前都挤满了各种装扮的人,早已布置好的百花或芳香四溢或含苞待放,数量多到令人咋舌,让人只能一个词汇来概括——花城。

      方碎星蹲在一个人很少的小摊前,眼也不眨地盯着上面摆放的酸橙,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那摊主是个老伯,胡子花白老长,看人笑眯眯的,他见方碎星不过很稚嫩的年纪,蹲在这里看了半天也没动弹一下,一下子笑了起来,他问她:“娃娃多少岁啦?”

      “17。”方碎星咽了咽口水,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三个月就周岁了。”

      老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就是镇魔月了?镇魔月好哇,是生来就要当大人物的人呐。”

      方碎星只是跟着笑。

      老伯见她不说话,便转开话题问:“你喜欢这东西呀?”

      “嗯嗯!”方碎星点头,继续望着酸橙如珍似宝:“我很喜欢它,酸酸的。”

      老伯笑了,“喜欢吃它的可不多哇,这些个小东西可不止酸,有时还很苦呢。”

      余淮市的住民没什么特别钟情的偏好,这里的美食口味很杂,甚至有时候可以称得上一句千奇百怪,可这些味道竟然被诡异地包容起来,彼此之间碰撞和谐,然而即是如此,这些个头小小的酸橙也无法在余淮市占得一席之地。

      于是蜂拥而来的人一看是它,几乎全都跑去别的摊位了,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和一个似乎特别钟情它们半天也不挪窝的方碎星。

      “老伯,给我来一兜子吧。”一只手臂凭空出现在方碎星视野里,她愣了愣,然后抬头便看见了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肖二狗,恍惚间让人觉得好像在看什么贵族,她才反应过来,肖二狗便低头对她笑了笑:“不是说我带你出来吗?”

      语气之温柔,态度之周全,让方碎星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这娃娃的家长哇?”老伯没错过她的反应,“我怎么没见过你牵她出来呢。”

      肖二狗笑嘻嘻的,一下子气质成了街上溜窜的氓流,“这不是才把人哄出来嘛,这不,还跟我生气呢,说不喜欢衣服的颜色…看,对我发射死亡射线呢。”

      原来他们认识。方碎星恍然大悟。

      她并不知道,肖二狗作为余淮市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可没有几个余淮人不认识的。

      那边肖二狗还在跟老伯说话,“您怎么出来卖这个?这玩意儿在余淮市也没销路,还不如回家跟小辈们玩,或者在街上逛逛。”

      “这哪有什么意思,总是跟他们玩早就腻歪啦,”老伯老神在在地笑:“你懂什么,我这把老骨头、老胳膊老腿,哪里做得过来那些人的活计呢,就是过来沾个喜气罢啦。所以卖这个才好呢,如果卖别的,我哪里顾得过来哇。”

      说罢,肖二狗要的一兜子装好了,他递给方碎星,笑眯眯地:“再说,我这不是也有意外之喜嘛。”

      肖二狗挑眉,也低头看她,两个人看得方碎星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些害怕,她也不客气,老伯给了她就接过来,乖巧道谢。

      “不用谢啦,也不用给我钱,本来就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我也不差这几个钱啦。小娃娃,不要怕他,他虽然看起来痞气,又很爱装模作样,但实际上很靠得住的哇,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呢。”

      方碎星一怔,眼眶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湿润,她忍住哽咽,对这陌生的善意很尊重,“还是要谢谢您,快到晚上了,余淮市凉,老伯你多穿一些衣服。”

      “哎呀,”老伯摆摆手,假装做出一副不堪忍受唠叨的样子,“快走吧,小小年纪便这么唠叨,长大了可还得了哦!”

      肖二狗带着她挥别老伯,边走边从兜子里掏出来一个酸橙递给方碎星,方碎星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这时候后头遥遥传来一句:

      “记得要开心哦!”

      方碎星脚步一顿,继而加快了脚步,低头扒着酸橙,那颗敏感又拧巴的心藏在黑暗里太久,以至于偶遇这一丁点微小的阳光,都忍不住露出一点笑靥来,在那里招摇盛放,甚至还有什么东西好像破土而出。

      她从来就没有被祝福过。方碎星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也没有被人如此小心又善意地看在眼里,就像她手里扒着的这个酸橙,她从来都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

      “为什么喜欢它呢?”

      “因为它很对我的口味。”方碎星下意识回答,然后像是迷蒙般意识到了什么,握着酸橙抬起头,一抬眼,就见肖二狗嘴里叼着一支细长的烟,烟云吞吐,更显得他神情淡淡,高深莫测。

      那双跟记忆里如出一辙的眼,让方碎星默然失语。他的背后是更显浓墨重彩的一轮半日,近乎瑰丽的赤霞弥漫上,还覆着一层层朦胧的光,好似灼日滚烫了空气,氤氲着斜阳草树,以至于扭曲了形状,还有次第燃起半亮的灯盏,熙熙攘攘却欢笑兴奋的人群,而那双眼,背光而逆,些微虹光染在他的眼角,眼里。

      方碎星与他对视良久,周遭喧闹都好像不存在了,天地寂静万物合一。她的眼神是让人看不懂的怔松,让人看不懂的荒凉,那赤日的光晕染在她眼里,好似什么都被吞噬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终于,她低下头,用力扒着酸橙的皮,哑然开口:“它跟我很像,各方面来讲。我也不知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酸口的,我只记得我生在淮北的时候,从来都没吃过水果,后来去了疆南,他们神秘兮兮地拿出一盘放着个头小小的东西,告诉我,这是疆南的贡品,很少有人能有幸吃上。然后我才知道,这东西叫酸橙,疆南人宝贝兮兮甚至拿来做贡品的东西,在其他地方都是不值一提的次品,它太酸太苦,还难剥皮,被人咒骂称难登大雅之堂,甚至成为了皇室对疆南开战的理由,说他们从来不敬。”

      方碎星红着眼抬起头,那双皇室独有的灰蓝色眸子里只有赤火一样的滚烫,像是燃烧着、透支着她的生命。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淮北百年奴役抢掠致使那片土地贫瘠到种不出任何东西,到处都是孩子女人孕妇还有男人老人的尸体,他们苟延残喘,生来就是被人看低,死时更是得不到片刻安宁。淮北土质早已变得硬如铁块,他们的尸体根本不能埋入土地,只能等着更多的人死去堆在一起,那些恶心又丑陋的虫子翻滚着他们的血肉,吸食着他们的身体,啃食着他们的骨头,把他们变得恶臭又丑陋,直至攒到足够多的尸体,然后一把火,连同那些恶心的虫子,一同化成灰烬。”

      “疆南更是地势狭窄,土地变质,他们能种出一个酸橙,就已经是倾尽数代人浇灌的无数心血,皇室不愿意给他们资源,他们就只好弯下腰,低三下四,花了大价钱只是为了一点资源,一点能够让他们子民活下去的希望。别人咒骂嘲笑他们是土财主,那么多黄金珠宝货币一车一车送来,只是为了他们一点施舍,还踩着他们的头颅看他们给自己陪着笑,只为了把那点皇室眼里的`破玩意儿`拉回疆南让他们的子民能好好过。”

      方碎星越说语气越急促,藏在一开始的虚假平静逐渐出现刺目的裂痕,让人从那些细微的缝隙里得以窥见皇室歌舞升平之下所粉饰的丑恶,到了后来甚至都让人不禁怀疑那竖立的玻璃是否会彻底破碎。

      可她始终没有吼,没有叫,也没有大声喊,只是她的喉咙里有哽咽,有沙哑,眼角有泪光。

      “他们跟我说,我是皇室,我的眼睛是皇室独有的色彩,我是那极为尊贵的人上人,我一定是被奸人施害才会流落民间,他们会保护我,会守护我,直到我有能力回家。他们说,你不要看,你不要看这些,你不要因此怨恨你的家人,皇室,他们的祖先犯了错,所以得到这样的下场是罪有应得,你不要害怕皇室,讨厌皇室,甚至厌恶皇室,不要怪他们,那是你的家人,你应该回去跟他们团圆。”记忆里是血,是泪,还有无尽的黑暗与艰难,那些一双双握住她的手,传递而来的温暖几乎都让她落泪,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啊。

      风吹来,似乎也在跟着呜咽。那些瑰丽震撼的光芒烙印在她眼底,形成了近乎于温柔的悲悯,卸去了她的盔甲,也卸去了她的防备,那双灰蓝色的色调被赤霞抹平了,藏进了秀丽纤细的皮囊下,像是岩浆一样等待喷发。

      方碎星有些自嘲地笑了,他们说过很多,却唯独没有说过要她快乐。

      肖二狗静静地看着她,嘴里叼着的烟烟雾缭绕,几乎要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能听见他低沉难辨的声音响起:“你还小。”

      方碎星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加入狼群呢?”肖二狗突然问。

      方碎星没有回答。

      只是转身,慢慢走到一个摊位上,拿下一个漂亮的小人。

      四.

      夜色将近,朦胧月色像是加了噪点,方碎星死死盯着脚下的体重器,耳边是肖二狗的嘲笑声:“哎呦喂公主,你可真是个公主,竟然这么胖。”

      “我不胖!”像是被徒然惊醒,方碎星尖叫:“你才胖!我诅咒你吃饭喝水胖三斤!”

      肖二狗对这样儿戏般的诅咒不以为然,反而哈哈大笑:“公主,就算我吃饭喝水胖三斤,我每天高强度的训练也会让它无处遁形。”

      言下之意,就是你诅咒我胖多少怎么胖都没有用。

      方碎星气得从体重器下来就要打他,却被肖二狗一个闪身就躲开了。

      “你怎么可以对女孩子说胖!”方碎星气得叉腰。

      肖二狗丝毫不惧:“因为你确实胖!”

      语气之笃定,令人信服。

      “……”方碎星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气炸了。

      这时,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了,方粟都的脸从门口探出:“呃…虽然很不想打扰你们,但是老大,货来了。”

      他的目光一转,落在一旁悠然自得的肖二狗身上,“还有,对女士直言不讳说胖确实是一种失礼行为。”

      肖二狗嘲笑:“她就是一个小屁孩儿。”

      “小屁孩儿也有人权!”显然,方碎星并不认同。

      肖二狗挑了挑眉,对方碎星的话不做应答,只拿起桌上的钥匙带着方粟都拍拍屁股走人,然后留下一句经典蛮横无理的家长语录:“那等你什么时候长大再跟我人权吧。”

      方碎星瞪大眼睛,吐槽之魂熊熊燃烧:“啊喂你为什么说得好像自己是我什么人一样!”

      余音之环绕,语气之难以置信,传播之远走出门三尺仍有余。

      方粟都看了一眼,“看起来你们相处得还不错?”

      肖二狗语气淡淡,“花神夜进展喜人。”

      那种随和玩闹的亲近感消失了,肖二狗揉了揉腮帮子,第一次感到郁闷,“你说成长期的小孩子怎么那么吵闹又喜怒无常,你看她前几次见面她提防我跟什么似的,像个努力想要伪装却总是被天性阻挠的小女孩,现在?熟了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自己不用担惊受怕了,整天烦我烦得要死。”

      方粟都评价:“养孩子太麻烦。”

      “何止是麻烦。”肖二狗啧了一声,又忽然补充了一句:“但其实也是有些乐趣的。”

      方粟都:“……”他就知道。

      他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那批货到了。”

      肖二狗嗯了一声,问:“怎么样?”

      “效果不大,”方粟都皱眉,叹了一口气:“我多想我是来报喜讯的,而不是每次来都是不好的消息,但现实好像告诉我,东面那位好像真不是什么省心的人。”

      肖二狗似笑非笑,“正常。他如果能掏出全部家底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月光从大敞的窗户中倾泻,映出方粟都焦虑的眉眼:“我们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

      肖二狗点燃一支细长的烟,他吐出一口烟雾来,平静地道出惊天秘闻:“既然人为鱼肉我为刀俎,那么皇室想要货,就只能从我们这里拿走。”

      “效果不好又能怎样?”肖二狗手指夹着烟似笑非笑,“全世界就只有我们有货,就是谢鄂尔想要也得出大价钱,不大出血就想从我们这里拿走——做梦。”

      方粟都称赞地真心实意:“您可真不愧是贪狼。”

      宰皇室宰地也是真心实意。

      “皇室蛀虫为非作歹那么多年,就算是连年的征战透支了不少钱,我也相信他们手里肯定还剩下不少大数目,肯定还够我们狠狠敲诈一笔。”肖二狗神色淡淡,“告诉底下人,不用给他们省钱,最好让他们裤衩子里藏的钱都给我掏出来,把货的效果使劲吹,皇室他们不是不知道,所以就看我们要不要脸。”

      要不要脸?方粟都窒息,这可真是氓流思想。

      但如果不是这样的氓流思想,余淮市也不会五年就在他的手里大变样,那么多人从各方嫌弃的小可怜变成吃穿不愁的人上人,甚至有脑子活络的,还一跃成了大财主。

      方粟都想起以前,唏嘘不已。

      像是看穿了方粟都所想,肖二狗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回头,像是意味深长,然后身影渐没。

      月光下,方碎星躲藏在角落里,脸色惨白。

      货?

      方碎星想起她被接回皇室后,偷听到的谢鄂尔与部下的对话。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声,斯图亚特竟然想以毒品控制魔族为己所用,他们难道不知道魔族对那玩意儿一向敏感得可怕吗?更别说那玩意儿根本对魔族没用,只能祸害人族。”谢鄂尔压低的声音里含着不满。

      “…如果那个东西流落到歹人手里,整个人族都完了!”

      “陛下…我听说,斯图亚特找了个组织,号称有可以从里面提炼出控制魔族东西的法子…”

      “什么?!他们疯了?!”谢鄂尔听起来好像又惊又怒。

      “…最好是假的,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话,那么斯图亚特不能再留!”

      方碎星浑身僵直,冷汗淋淋。

      怎…怎么会是屠狼?!

      五.

      方碎星失踪了。

      在一个漆黑无月的深夜,黑进了显示器,撬开了档案室的三重锁,卷跑了很多关于货的资料不说,还砸伤了驻留在档案室的留守人员,把人搞得头破血流。

      肖二狗知道消息前,就已经隐隐有所察觉。自己留的后门被小骗子打开了,那个小骗子一路犹过无人之境,像个偷吃还要留下痕迹的小老鼠,一下子就被人抓住了原型。

      方粟都相当无语,“你是怎么干出把电子锁数据库拖进显示器里这种事的。”

      “兵刃交接,就要旗鼓相当。但她那个水平,我不放放水,几百辈子她都跑不出去,得有来才有往。”肖二狗不以为然。

      方粟都冷笑:“您这是放瀑布吧?”

      “我头铁。”肖二狗语气淡然又欠扁。

      “等你被人闷头敲晕套麻袋带走之后再看看你头铁不铁吧。”方粟都语气凉凉。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方粟都没想过那一天竟然来的那么快。

      那天正是例行巡防的日子,肖二狗带着人去各大边口巷口审查走动,不说人来人往也差不离了,按理说也不应该会在这时候出事,可谢鄂尔派来的人就是那么的嚣张,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直捣黄龙当街行凶。

      说嚣张,是挺嚣张。可说快,也是挺快的。

      边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肖二狗被敲了闷棍。

      要知道,肖二狗可是军师。

      他虽然每天也跟着进行高强度的训练,然而他可是规则判定的军师!他根本就没有太强大的体能能力!

      而众所周知,肖二狗只能打得过混混。

      人如其名的每天的高强度训练都如同喂了狗,除了能让他有一身看起来挺唬人的好身板,实际上雁过都不能拔毛。

      方粟都知道后说不出话,为自己前阵子的乌鸦嘴感到了深深的惊诧。

      这可能,大概就是天道好轮回吧。

      思索许久,方粟都得出这么一个评论。

      肖二狗也是这么想的。

      他醒来之后头痛欲裂,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了。抬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手已经黏稠的血,那帮孙子也果真没给他清理包扎。

      甚至可能连药都没给他吃,肖二狗面无表情地想。

      “呦醒啦?”不知从哪儿出来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肖二狗头疼得要死,根本无法判断声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抹了一把脸,竟然又是一手血。

      肖二狗:“……”

      大概是看到了他的动作,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不管不顾:“别抹啦!你现在头上都是血,脸上大概是之前他们把你拽过来的时候淌下来的吧,反正也是血!”

      肖二狗被吵得头更疼了:“你谁?”

      “我?我是罗音!”那个声音兴冲冲地:“是个小偷!”

      “你可以小点声吗…”

      “你说什么?!”

      肖二狗忍无可忍,大吼:“我说!你可以——小点——声吗?!”

      “噢…”那个声音静了一秒,声量一点没变:“可是小声我怕你听不见啊!”

      “我能听见…”肖二狗头疼,“哦不,你可以不要跟我说话吗?”

      “不行…”那个声音小了些许。

      “那我小声一点…”又小了些。

      “对了你叫什么?”

      “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

      “……”

      “喂!!”超大声。

      “闭嘴!!”肖二狗恶狠狠的。

      “你到底听没听见?!”

      “我听得见!!我不想说话!!”肖二狗只觉得气血翻涌,似乎马上就可以就地飞升:“你真的很吵!!”

      “……”

      “!……”

      “呜呜呜呜呜你干嘛凶我。”那个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的,委屈又充满了控诉,“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这里又没有其他人,我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都要闲的发毛了呜呜呜呜呜。”

      “……”肖二狗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无视那密密麻麻针扎一样的头痛:“亲亲,这边建议你就地自杀呢。”

      “……”

      那头装模作样的呜咽声一停,彻底没有了声音。

      肖二狗终于得来了他想要的安静。

      …那是不存在的。

      “肖先生,你醒了?”轻柔又低哑的嗓音在黑暗里幽幽响起。

      肖二狗眉心一跳,忽地睁开眼,便对上一双宛如漆黑夜色闪着幽幽光芒的眼,他盯着来人几秒,沉声道:“没想到是你,八岐大蛇。老朋友,真是好久不见。”

      如果说绛玉的对手,是储君,那么眼前这位,便是他贪狼的对手。

      但不同于其他能文能武的人物,屠狼计划贪狼,只是一位在脑子上便可以碾压敌人的文职人员。

      狼群,八岐大蛇。

      “上一次相见贪狼君还只是一位小小的屠夫,”八岐大蛇幽幽的眼瞳好似魅魔,在漆黑长夜里也显得犹有暗芒,听闻他直称名号,也跟着转了称谓:“看来的确是好久不见呢。”

      “既然是老朋友,八岐大蛇,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肖二狗抬手指了指自己被开瓢的头,“狼群相见,自有相当的规定。想见我,大可可以直接以星轨联络,我也不会拒绝,可这是什么?八岐大蛇,该有的规格我是没有见到,反而被你们以阶下囚的待遇关在这里。”

      八岐大蛇歪了歪头,嘴角挑起笑得无辜,语调轻浮:“饶命,贪狼君,这跟我可没有关系呢。”

      肖二狗盯着他。

      “贪狼君,你怎么不想想,你得罪了什么人呢?”八岐大蛇靠近了他,毫不忌惮地隔着铁栏,对上他的眼,称得上争锋相对,轻如风吹柳絮,悠悠扬扬百转千回:“是陛下要见你,不是狼群要见你,自然是要以阶下囚的规格,看锁你——贪狼君。”

      他眼里是不见底的漩涡,像是足以吸食人心的妖魔,红唇微挑眼尾漂亮,与肖二狗的距离近到可怕,肖二狗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浅浅呼吸间的热气,扑面而来都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暧昧。

      但肖二狗对他的魅力几乎可以做到完全无视,甚至还可以冷眼相待:“几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会了。”

      “可惜,对你没有用呢。”轻柔的低笑声似妖似魅,八岐大蛇伸出双手握住冰冷的铁栏,侧着脸一派从容不迫:“贪狼君,我没想到,竟然是你呢。”

      “什么意思?”肖二狗眉头一皱。

      八岐大蛇细细打量着他,是一种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目光:“研制阿芙蓉控魔的组织,应当不会是屠狼吧。”

      肖二狗目光一冷:“研制阿芙蓉控魔的,可以是世间任何人或组织,但绝不会是屠狼。”

      他嘴角微微挑起,露出半个没有温度的假笑来:“狼群,同样也不会吧。”

      “当然不会。”八岐大蛇定定看了他几秒,才歪着头又靠近了些许,微微低笑:“狼群与屠狼,相辅相生,共生共灭,同生死,共进退。这一点,我相信贪狼君,比谁任何人都清楚吧。”

      他握住铁栏的手微微用力,铁栏应声而落,八岐大蛇退了几步,幽幽的眼瞳看过来时带着彻骨的凉意。

      “请吧,贪狼君。”

      六.

      “久仰了,肖先生。”一只手撩起金红色的纱帐一角,人未到声先至,隔着层层叠叠的珠帘让人看不清晰身影,他站在那里甚至连脸都藏在纱帐后,“家妹托我向你捎话,多谢你对她的照顾。”

      肖二狗端坐在茶案后,他已经收拾妥帖,闻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毕竟新皇的情,不能不承。”

      谢鄂尔微微一笑:“真是聪明的孩子。”

      他看着层层珠帘后端坐的肖二狗,好整以暇:“既然这么聪明,那能不能请你,弃暗投明?”

      肖二狗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我既没做过,屠狼更是,又何来弃暗投明之说。”

      谢鄂尔语气平静:“那好,你告诉我,这场请君入瓮的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即使是隔着层层叠叠的珠帘,肖二狗也能从谢鄂尔的目光里,感受到如山海包容万物的从容与宽恕。

      “那不如让我来问问新皇,请的什么君,入的什么瓮。”

      一瞬间,似天地变色,雷霆万钧,风云俱变。

      “是谢鄂尔兵变的血洗华塔,还是致使斯图亚特兵败如山倒的威廉家族?”

      “是一战成名的狼群,还是应运而生的屠狼计划?”

      “抑或是,您?”

      肖二狗目光如电,褪去的是兵不血刃,披上的是出鞘即见血。

      “我们相互博弈,彼此试探。要说请君入瓮,您才是那个最大的操纵者才对。”

      谢鄂尔不接他的锋芒,未语人先笑,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题:“肖先生,你有一个好名字。”

      肖二狗动也未动,无半分反应。

      最后留给他的,是谢鄂尔意味深长的话语:“就是不知,你还配不配的上了。”

      肖二狗又被关了回去。

      被八岐大蛇卸去的铁栏早已被下人重新浇铸,谢鄂尔还算厚待,给了他一床被褥,没打算直接在这漆黑无光的铁牢里冻死他。

      肖二狗心平气和,知道谢鄂尔并不打算把他怎么样,虽然请人手段过于见血,待客之道也过于寒掺。

      八岐大蛇临走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裹着被子坐在栏杆边的肖二狗,嘴角带笑:“既然你说了,屠狼不会做,你也不会做,那么就请贪狼君等着吧,等羊羔落井,等收网放哨,这风声鹤唳的代价,不能让我们几人惶惶。”

      肖二狗一字一顿:“我等着新皇,以礼相待。”

      八岐大蛇沉沉地看着他,甩袖离去。

      “我言尽于此,希望贪狼君,不要让我失望。”

      等八岐大蛇彻底离开后,不知从何处又传来那道声音,幽幽地,带着瘆人的颤音:“你好大口气呀~”

      失去头疼困扰的肖二狗一向非常有耐心,他冷静地问:“罗音是吗?偷了什么进来的?”

      “我偷了少女的心~”那声音贱兮兮的。

      肖二狗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想打人。

      “好吧别动怒别动怒。”

      看到肖二狗开始撸袖子,那声音一下子就变得正经了起来。

      几乎可闻的声音从肖二狗耳里划过,他猛地一转头,便看见一道黑影轻巧落地,金发的头发从落下的兜帽里倾泻,少年明亮璀璨的眸子灼伤了漆黑长夜,笑得意得志满,势在必得。

      “我这个江洋大盗,是来偷你的。”

      被人拿了绳子捆成粽子的肖二狗震惊得无法言语,他真的难以接受自己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强行带走,甚至这人背着他竟然还能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健步如飞!!

      “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肖二狗大怒。

      金发少年语气欢快得像一只小金毛:“我这种仙男当然是吃露水长大的啦!”

      时间倒回几分钟前,肖二狗面对天降馅饼直言拒绝:“对不起不需要,还是劳烦您两手空手回家吧…”

      谁知话音刚落还没说完,就眼前一黑被人捆成了粽子,直接抗在了肩膀上打包带走,他目瞪口呆成的同时转眼就被带出了铁牢开始了神一般走位的飞檐走壁,耳边还回荡着这小贼雀跃不已的声音:“我这种江洋大盗的优点就是,一言不合打包带走,绝不会多说半句耽误时间的啦,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而此时此刻这小贼竟然还明目张胆地对他行骗,肖二狗简直怒极。

      神他妈喝露水长大!

      剧烈的风声呼啸在耳边,刮的肖二狗脸上生疼,他还想再说几句,眼角余光却忽然瞥到个红影,匆忙大喊:“给我停下!!”

      金发少年头也不回:“干嘛呀~”

      肖二狗咬牙切齿:“我不管你是谁派过来的,有什么目的,你现在最好给老子停下,坏了我的大事小心我带着巡防营烧了你老家!”

      “诶呀呀,我好怕怕哦,市长大人要烧杀抢掠啦。”金发少年装模作样,甚至还可以嘤嘤嘤,脚下步履不停:“你这话骗骗金十三还可以,我可不是那个蠢货啦,市长大人,我的建议还是你快点跟我走哦,不然我保证你连族谱的影儿都看不着啦!”

      “什么?!你是金十三那个蠢货!”肖二狗大惊。

      屠狼金十三,著名的游手好闲,掏人家底。

      “哎呀呀,没想到江湖儿女竟然只记得金十三那个蠢货的名字,我罗音难道不江洋大盗吗?”金发少年声音苦恼。

      去他妈的,肖二狗面无表情。双人格的神经病还分什么你我他。

      是的,这个著名的屠狼金十三,是个有着双重人格的神经病。相比起金十三这个广为流传的名字,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

      罗音。

      “到啦!”不过几息时间,风声骤停,肖二狗只觉得又是眼前一黑,捆在身上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让他动弹不得的绳子消失,金发少年冲他一笑:“快进去吧!”

      眼前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磅礴气势的云雾迷蒙缭绕,在长夜漫漫里似是沉默守护。

      寻仙殿。

      没有人比肖二狗更熟悉这里。

      肖二狗定定看了几秒,二话不说一头扎了进去,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背靠绵绵夜色的金发少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踏开几步,转瞬便消失了踪影,蹲踞在一根红柱之上,话于风中四散:“储君说了哟,拿不回来就别回来啦。”

      七.

      肖二狗穿过大殿,内阁,最后来到通光明亮的后殿。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徒然出现的金十三必然是储君告诉他事情有了变故,他必须要快点。

      但他没想到,今晚的后殿,竟然会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肖二狗慢慢顿住脚步,目光凝滞,他看着那个站起来的女孩儿,逐字逐句:“方碎星。”

      她的头发变了,原来的内卷短发变成了灰蓝长发,她的骨骼也变了,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这个女孩儿的骨骼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变化,抽长,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清澈哀憾。

      方碎星也在看着他。

      他穿着谢鄂尔准备的衣服,长身玉立仪表堂堂,脸上的表情是她看不懂的情绪。或许他不知道,那是皇室的冕服,还是只有亲系才能穿的冕服,黑金色调,猩红镶边,无一不是最尊贵的。

      不,方碎星笑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她看着肖二狗,这个她曾经短暂相处的人,曾经撬开她心房的人,花神之夜,并不全是演戏。

      他说得对,她太小了,太小了,以至于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方碎星笑得满是苦涩:“哥哥。”

      她手上的族谱足以告诉她,眼前的男人究竟姓甚名谁,那些让她感到温暖的善意到底还是为了以她为踏板!

      萧氏遗孤,萧秉承。

      肖二狗几乎是被冻结在了原地,血液凉透,脸上是清晰可见的空白。

      方碎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果说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丝一毫的奢望,那么现在她全都明白了,奢望到底是奢望,永远都是不能的。这样的认知让她难过地几乎想要落泪,那些夜里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百般煎熬,一瞬间全部都成了笑话!

      “骗子,”方碎星轻声说:“我们都是骗子。”

      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骗子。

      方碎星仔细看着那过去从未注意过的眉眼,举起手中猩红的族谱,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划过脸颊,也划过肖二狗此刻饱受煎熬的心上:“你想要这个,对吗?”

      肖二狗不答。

      方碎星笑得满脸是泪:“我只是想问你,那些打动人心的温暖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是全都是真,全都是假。”

      “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我就都给你。”她挺直了脊背,努力想要找回藏在血脉里的傲骨,却发现徒劳无功。

      肖二狗闭眼,在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在方碎星几乎摇摇欲坠的目光中,哭喊着的那句“你连骗我都不愿意骗吗”后,终于开口:“七分是真,三分是假。”

      方碎星的目光一瞬间像是雨露降临了干裂的大地,无数躲藏在里面休养生息饱受摧残的灵魂欢欣鼓舞,热烈得让肖二狗几乎无法直视。

      肖二狗低声说,像是终于认输投降了一般:“花街夜游是真,酸橙老伯也是真,储君相见是假,幼年相见也是假。”

      “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准备拉我入局吗?”方碎星轻声问。

      肖二狗沉默良久,半晌才答:“是。”

      啪嗒一声,方碎星手里的族谱滚落地面。

      也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

      方碎星几乎茫然无措,她脑海里掠过很多影像。是摇篮边教她咿呀咿呀说话的稚气未脱,是幼年时对她温柔浅笑照顾有加的小哥哥,是高烧时为了让她降温穿着单薄的衣衫滚了一身冰冷的雪的拥抱,还是储君惩戒时那伸出的手,最后画面定格在花神之夜,是乍然响起的烟花满空下,他站在她身后没头没脑突然问出的一句话:“你为什么加入狼群?”

      她那时回过头,只见当空一轮皓月,银白如新雪,满空色彩缤纷花样繁出的烟花衬着无边夜色月凉如水,是他背靠熙熙攘攘看烟火的人群,银辉渡河,波光粼粼。

      “你为什么对我好?”她那时问。

      他叼着烟不知真假地说了一句:“我有个妹妹。”

      我有个妹妹。

      花街夜游是真。

      你要快乐。

      酸橙老伯是真。

      这就够了。方碎星茫然无措地想,够了,足够她记住了。

      不管是再次骗她,还是真话,她都可以接受了。

      方碎星向后退了几步,眼眶发红,神情却很冷漠:“你拿走吧。”

      肖二狗定定看了她几秒,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上前捡起落在地上的族谱,内心翻滚,最后只有一句:“我走了。”

      他这时才惊觉自己的双腿都是僵直的。

      方碎星不说话。

      肖二狗默然,干脆利落地转了身,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在方碎星的视线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像是在逃避什么东西。

      她转过头透过被擦得透亮的玻璃窗,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黑影,和金发少年耀眼澄澈的笑容,眼神里是惊人的璀璨明亮。

      像颗闪着光的小星星。

      方碎星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靠近修筑的落地窗边,望着无边夜色,金色的盘龙柱映着她发间的饰品,流光溢彩。

      她看到了她的哥哥在夜色下奔跑的身影,仿佛当日储君居高临下,这样看着她。

      “魔物要出来了。”

      “…”

      “只有皇室的血,才能填满他们的怨念。”

      “…我去。”

      方碎星在心里默念着,你快走吧,你快走吧,你快走吧哥哥,你快走吧哥哥,远离这个是非之地,逃离这个吞噬人心的皇室,永远也不要回来,永远也不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就连肖二狗都不知道,皇室与魔族有着血海深仇,就躲藏在看似紧密的结合之下,躲藏在这个辉煌磅礴的寻仙殿,藏污纳垢,以血封灭。

      谢鄂尔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的平缓,他摸着她的脑袋瓜,向她讲述了关于皇室藏在最深处的秘闻:“没有人能躲过的,这是我们身体里流淌的血。之前是父君,现在是我,你,和萧秉承。”

      选择是那么容易地就出现了。

      方碎星说:“我去,我去。”

      “皇室不能没有你,我相信你一定能带着他们做个明君,我相信你。”

      “我知道萧秉承在哪儿。”

      “不,”方碎星否决了谢鄂尔的提议:“永远不要让他回来,永远。他该是自由自在的。”

      “……即使他一直欺骗着你?”

      方碎星笃定:“即使他一直欺骗着我。”

      谢鄂尔沉默良久,“好姑娘。”

      星光化作粉末,新月摘去帽子,风声停了,云层渐变,天地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方碎星看见肖二狗仿佛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她哼起歌,听见了星云炸裂的声音。

      肖二狗骤然回头,手里握着猩红的族谱,对上处在高阁上看着这里的视线,方碎星神色淡淡,气势磅礴的云雾轻移,掩住了一层朦胧薄纱,让肖二狗看不清晰。

      啧了一声,金发少年从直入云天的红柱上一跃而下,对着近在咫尺的肖二狗就是伸手掠去,肖二狗转身急奔,向着回去的方向,红了的眼眶里情绪难明。金十三直接甩出长绳,捆上了肖二狗,手臂一用力便将人拽了回来。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肖二狗几乎目眦尽裂。

      藏在云雾遮掩的漩涡逐渐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所有的星光都在急速燃烧,云层都在向这里靠拢。

      他听见了!他听见了!

      肖二狗拼命挣扎。

      那是风的呜咽,那是大地的哀叹。

      “你清醒点!”金发少年无视他的挣扎,将他捆了个十成十,抗在肩头上,足尖轻点奋力一跃,他必须要带着萧秉承完好无缺地离开这里:“她已经是祭品了,被神明记上了名字了,你救不了她的!”

      斗转星移,裂门洞开。

      金碧辉煌的寻仙殿已经成了一片祭台,血红的魔气浸透了弯月,银白与血拼命纠缠,丝丝缕缕的银辉被云层吸纳,融入气势磅礴的云雾缭绕里,再看不见身影。

      大风骤起,席卷着呜咽呼啸而去,令肖二狗浑身一颤。

      那是死去的鬼魂万众齐哭的声音!

      金十三背着他,一路飞檐走壁,几瞬便移出千里之外,背上的人浑身僵直,看见了冲天黄沙,冲天火光,还有那冲天的鬼魂。

      方碎星偏头看向出现在殿内的漩涡,不同于外面那个,漆黑深邃黯淡无光,反而灰蓝渐变,了无声息静默着旋转,一时之间只能让人联想到纯洁一词。

      她知道萧秉承走了,被那个屠狼少年强行带走了,也知道他拼命想奔回寻仙殿的样子,因为她是看着他们的身影彻底没了的。

      方碎星摘下发间的珠花,笑了一下握在手里,一步一步走向那缓慢旋转的漩涡。

      她其实很乐于装傻。

      所以哪怕被人欺骗着,也愿意流着泪去对别人说,他们过的很不好。这样就好像她其实没有被人长达十几年的欺骗,就好像她的亲哥哥也不是其中一员。

      但怎么可能呢,方碎星想。

      尽管那些十几年的善意与温暖捂热她的心脏,让她对皇室厌恶至极,也仍然抵不过在她得知那竟然都是欺骗时的鲜血淋漓。

      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恶狠狠地将她扎了个满身血污。

      “你为什么加入狼群?”

      为了亲手,对那些欺骗她的人挥刀相向。

      所以当她知道,那个记忆里有着明媚笑容的小哥哥竟然是她的亲哥哥时,仅剩的空壳也被彻底地击垮了。

      肖二狗好像看见了骤然亮起的光芒,和回过头来的方碎星,发红的眼眶,温柔又决绝,那一眼的力量让直击者的眼前一片花白。

      他看见了她的口型:“我原谅你了。”

      八.

      灰蓝色的天,气温骤降。

      肖二狗穿着单薄的衬衫立在风中,领口的扣子被他系的横七竖八,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来。

      他的面前是一块墓碑,没有名字,没有照片,甚至底下也没有骨灰。

      储君从他身后漫步而来。

      “结束了。”

      “结束了。”肖二狗回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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