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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棠离 ...

  •   “这里可能有点简陋,”环顾陋室,唐木似乎也有些羞窘,局促间伸手就要拂去桌上的蛛丝,“实在不好意思……”
      只可惜这么一拉扯,竟是将油灯一把拽了下来。
      “其实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回来住了……”唐木似乎有些窘迫。
      “没什么,已经比风餐露宿好很多了,我昨天就在一颗榕树上睡了一晚上。”明殊不动声色将屋中摆设收入眼底,安慰唐木,“我觉得可以住在屋子里真是比风餐露宿好上许多……如果您不介意,请务必让我帮忙。”
      芜光岛内灵气稀薄,用除尘咒实在有些过于显眼,明殊思及此,只好老老实实挽起袖子打扫整理起来。她小心打量着身侧忙碌的唐木,心道此人虽然举止随和,可是看她动作生硬,显然是常年养尊处优,并不习惯做这种扫洒之事。
      她知道唐木也在打量自己。
      唐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观察自称名为“刘殊”的年轻人的机会。
      此人似乎是驾轻就熟,倒是符合她所说的身份。可是她身上却有木家的信物……唐木想,至少被木家认可的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两人忙活了一阵子,破败的小屋终于被整理得亮堂了许多。
      稍稍谈过近日的打算,两人都觉得困倦,道了晚安,便各自休息去了。

      芜光岛确实只有子时这么一个时辰,可是却并非如大多数人所想那般是一座死城。街上固然弥散着一股阴沉的气息,虽然并非死气……却让人觉得十足的不舒服。明殊有些明白为何唐木时时刻刻戴着帷帽了——大概不仅仅是为了阻隔各种令人不适的打探视线,更是试图将那种阴郁的气息隔绝在外吧。
      可是芜光岛内的人似乎不受影响——他们大声吵嚷着讨价还价,脸上明明显出灰败的颜色,眼睛里却有亢奋的光,脖颈上都爆出青筋来。
      整座城池都沉浸在一股诡谲不祥之中,却似乎无人察觉。
      唐木在芜光岛经营着一家药铺。无论在何处,头疼脑热跌打损伤总是少不了的,药铺便总会开下去。她可以看出唐木医术造诣不低,可是这样的人,为何要留在芜光岛呢?倒不是不能理解医者仁心,可是明明已经难受到无法摘去帷帽的地步……
      “刘姑娘学过医术?”
      明殊并不意外,也知道瞒不过唐木,便索性真真假假答道:“学过一些。”
      这几日早上明殊在药铺帮唐木准备药材打打下手,之后再去打探流意的事情,所以两人也熟悉起来。已经有五日过去,她却还是只能确定流意确实来过芜光岛,似乎是查探过城主府附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看来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去那废弃的城主府探一探了,明殊想。
      见微楼中有十二城初建之时的地图,不过经过这么多年,加之芜光岛内部更迭,尤其是在其他的十大世家封印了芜光岛通往外界的路径的情况下,只怕那图纸也不会有多准确。可是这种事情甚至不能向旁人打探——有些东西可不是靠威逼利诱便能得到的。
      虽然很不甘心,为了稳妥她还是向芜光岛外的松净柏常放了徽印示意。她已经将城主府附近排查了一次,今夜就动身查探。
      不过或许对于芜光岛,是不存在夜晚与白昼的区别的。
      毕竟,这里已经是没有光的地方了。

      芜光岛终日都陷落在混沌之中。时间的流逝对此处无关紧要,人们或许是依凭着生存的本能作息。明殊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刻漏之类计时的器具,在这里,时间是一个不能提及的禁忌——仿佛那是外来者的天真与倨傲。
      不过或许这样也好,至少没有人在意任何一个旁人,明殊潜入城主府时如此安慰自己。潜过只剩下残垣断壁的花厅,绕开女眷居所,明明周遭嘈杂喧闹,一路上却能够听到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她下意识地将此处与潜蛰苏家、花灼叶家对比,竟觉得即使此处荒芜至此,都有一种恢弘气象……这城主府若未衰败,规整富丽想必更胜一筹。
      绕过了几个小机关,避开了几个残缺不全难以辨认的阵法,她驾轻就熟地寻到了城主府的最深处。
      那大概是一间书房。明殊原本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可还是有些好奇地折了回来。
      随意逡巡是为不敬,明殊有些犹豫,可是既然城主府荒芜许久……查探一下应该不为过吧?失敬了,她下定决心打开书柜,却有些失望地发现书柜里干干净净……倒是残余着龙脑的气息。
      明殊摇头,又向前看去,终是停下脚步。
      前方立着一只日晷,而且……
      日晷偏了。
      等等,为什么她下意识地认为是日晷偏了?明殊很快意识到了违和感在何处——晷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前方中门——旁的墙缝。可是她不认为虞家的密室会出这种问题,毕竟虞家曾经也煊赫一时,这种地方想必是不会马虎的。
      那么,莫非这偏差是有意为之?似乎也不对。这一路上她早已察觉,这城主府虽然已经荒芜废弃,却也能窥得当年的繁盛精心。庭园中残余的痕迹表明,虞家人即使破坏了聚灵阵最佳的效果,也是要维持规制严整的。而她仔细观察了日晷,没有发现半分藏有机关之类的迹象……反倒是可以推测出,若“拨乱反正”,晷针上的花纹正抵在中门正中悬着的白泽双目之间。
      不,或许她不应该在细节上太纠结,毕竟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疑点。从某种方面,虞家密室中放置日晷本身便有些奇怪:如果芜光岛只有一个时辰,那么放置日晷毫无意义——日晷的作用在于计时,可是净土十二城的十二时辰原本就是被伪造的,以日晷计时,而且还是将日晷放在室内“计时”,倒是有些讽刺的意味了。说起来在花灼、潜蛰几城,都是用刻漏之类计时,日晷倒是不常见……
      如果这个日晷是为了计时,那么倘若它的位置是被校对过的,便应该是坐南朝北。小心地取出一截金蚕丝绕在日晷底座,然后朝着那扇门走去。可是就在她要走近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墙缝裂开的那一瞬,她意识到那正是晷针指向的地方。

      好在她反应及时,明殊运行灵力,指上浮现出绕着的一圈金色光晕——感知方位,这便是金蚕丝的真正作用。
      看来还在城主府内,没有被传送到什么奇怪的地方。明殊松了口气,她能感应到那日晷就在自己的偏南方向。不能轻举妄动,她抬头,试图在一片晦暗的黑色中找出一丝线索。终于,她在墙角一处发现了几滴血迹,和一块被压损的腰牌。
      这是……流意的腰牌。明殊四下环顾,却再没有发现其他东西。
      好消息,她追查的方向没有错,流意确实查探了城主府,而且到过这里;坏消息,流意生死未卜,没有留下更多线索……而且她对于如何离开,毫无头绪。敲打过墙壁,检查过墙缝,似乎无懈可击。
      “滴答——滴答——”
      这是……水声?!可是为什么突然有水滴的声音,这四周明明十分干燥,也没有水的气息……莫非是刻漏?可是如果有刻漏,又为何要设置日晷呢?对了,一开始所有人都惊诧于净土十二城只有一个时辰,却没有人深究过在此之前,净土十二城是如何的。
      正如现在的净土需要补天人维持虚假的十二时辰……既然虞家有日晷,那么想来在许多年前,芜光岛还是芜光城的时候,是不是也与星章、俗世一样,有十二个时辰?
      明殊隐隐觉得倾斜的晷针暗示着什么,却最终没有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猜测。也罢,这些胡思乱想也不能解燃眉之急,她总不能坐以待毙,死守在这里。
      她定了定神,缓缓拔出澧兰,向沾染了血迹的墙缝处竭力一劈。

      自从那次探查城主府,明殊安分了一两天。
      密室中有流意遗落下来的腰牌和墙缝处的血迹,可是没有更多的线索。流意显然是查探至此,可是之后呢?以血迹判断,如果那是全部的失血量,流意应该不至于有危险……可是现在流意生死未卜。难道……那密室中还有什么她忽略的地方?
      她有些担忧,差点没有反应过来唐木叫了自己。
      “刘姑娘,”唐木叫住了明殊,有些为难的样子。
      “怎么了?”明殊问道,心中暗自反省自己太不小心。
      “我……有些事情要出去一下,能麻烦你替我看一下药铺吗?”
      明殊点头:“没问题。”虽然有些好奇,但是她也不是探听他人难处的人。
      唐木看上去很高兴,急匆匆便出去了。
      她捏紧了袖中的药囊。囊中有她的夫君和孩子的头发,以及……引香蛊。昨夜引香蛊便开始异动,她便知道,是她的孩子来了。她当年离开楼家的时候他还那么小……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也老了,易儿该是认不出她来了罢?唉,又能怪谁呢。
      唐木心中半是近人情怯,半是愧疚酸涩,犹犹豫豫还是决定去找她的孩子,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顺着引香蛊,她按捺着起伏难平的心绪迈出了步子……可是很快,她发现有些不对——怎么方向似乎是……折回去了?

      “这位兄台,是要买些备用药?”明殊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僵——天知道云潇会来到芜光岛?!她没有泄露自己要来芜光岛的事情,那么云潇来芜光岛是为了什么?她此前没有听说十大世家会在今年派人检查芜光岛外部通路的封印啊。不过此时不宜多生枝节……她此前并未在云潇面前展露真容,只要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他应该不会认出自己吧?
      “阿殊?”云潇似乎有些怔忡。
      明殊内心不啻惊涛骇浪——
      这个人……是怎么认出她的啊?!明明此前她有意维持换容术,云潇应该没有见过她的真容,他究竟……芜光岛上浊气重,她也有意收敛气息,即使这样也能通过熟悉的灵力认出她么?!不管是天赋还是后天养成的能力,都未免太敏锐了……如果与他对立,会很麻烦吧。
      “师兄好!”明殊忙露出了笑容,“你也来芜光岛上散心啊?”
      “不是……”说来他此行是为了确定母亲的行踪,故而来到芜光岛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打探此地出名的医馆或者药铺。母亲是木家人,出门在外事事离不了灵铢,她这么多年没有与楼家和木家联络,必然是选择了一行称手的营生,否则如何满足开支用度?果然,他循着消息一路找来,虽然中途遭遇了些许波折,却也很快找到了此处——遇上明殊却着实有些意外了。
      不过想到他刚才差点又被明殊糊弄过去,云潇有些无奈,又有些懊恼:“你怎么在此处?我没有听说易梦斋在芜光岛也有产业。”
      “我是在替一位前辈看着药铺,她临时有些事情。”
      “你与那位前辈相熟?”云潇微微皱眉。
      “挺熟的……好吧我认识她五六天了,”明殊顶着云潇不赞同的目光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不过那位前辈人很好。真的,师兄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云潇叹息:“怎么越来越没有防人之心了?那我便留在此处,等那位前辈回来,再与你一同辞行。”
      “可是我还要在芜光岛上待一阵子……”明殊摇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师兄来芜光岛多久了,可找到了歇息的地方?欸,唐木前辈,您回来了?”
      唐木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白衣青年,只觉得喉头又是酸涩又是喑哑,说不出话来。
      云潇回过头来,看到那个白衣女子,也是一怔。明明这个人帷帽遮面,为何会莫名觉得熟悉?他不知道为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有一股透骨的亲切扑面而来。
      “师兄,这就是那位唐木前辈,她人很好的。”明殊意识到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不对,又思及云潇做事素来严谨,应该早就备好了东西,不至于第一天来到芜光岛,尚未熟悉环境便急急找到药铺。她心中已经有些猜测,却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拉过唐木温言道:“前辈,反正今天来药铺的人不多,能不能先收了铺子?我师兄初来芜光岛,我想……”
      “啊……啊,自然。”唐木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若是不嫌弃,便去我那里吧。”
      “怎么会,真是谢谢前辈了。”明殊对唐木笑着道谢,又拽了拽云潇的衣袖,“师兄,回神……走吧,有话待会儿慢慢说。”
      “嗯。”

      “我去沏茶,”明殊对相顾无言的两人回眸一笑,“师兄,替我好好谢谢前辈啊。”
      门扉被小心地带上,唐木轻轻叹了口气,取下了帷帽。帷帽下是一张清秀温和的脸,若旁人见了,定然是会说云潇与她容貌有三分相似的。云潇眼中泛起了一丝泪意,怔忡喃喃道:“母亲……”
      “易儿……”
      “您为什么会……”云潇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想问母亲来芜光岛多久了,在这里过得好不好,这么多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想问母亲当初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多年有没有回去看一看,却又怕令她平添伤感。
      “易儿长大了……是母亲不好……”
      有许多话,终究是说不出口。云潇有些无措地安慰她:“您别哭了……”
      是了,芜光岛上漂泊的唐木,正是药王谷木家的女儿,楼亦矜之妻,云潇之母,木棠。算来,她离开楼家,竟已经将近十五年了。
      “是啊,我不该哭,该高兴的……我是太高兴了。”原本以为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孩子,没有想到竟能在此次相见,木棠高兴地语无伦次,“易儿都长这么高了……”
      云潇笑着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却有些奇怪母亲竟一直没有提到父亲,可是既然已经找到了母亲,便还有许多时间……也不必急于一时。
      木棠情绪缓和过来,才慢慢意识到这一切真真切切,并非梦境。她突然想到恰到好处离开让她与儿子独处的明殊,又想到明殊唤云潇师兄,不禁问道:“说起来……你与那个孩子认识?”
      “是。母亲,我拜入了星章阁中,阿殊是我师妹。”
      星章阁么?木棠心中隐忧。不做无益之事……易儿竟是成了星章阁的弟子,这究竟是好是坏呢。也罢,她当年那位知交,也是星章阁中人,却是个风雅至极的性情中人……世人以讹传讹,拜入星章阁其实应该也没有什么太令人担心的地方。
      “原来如此,”木棠站起身来,“既然是易儿的知交,我也不必瞒她。咱们出去吧,别让她着急了……嗯?这香味……”

      “想必您便是师兄的母亲,楼前辈念念不忘的夫人,”明殊见木棠脸上划过一丝晦暗不明,不动声色地揭过此事,“若晚辈没有猜错,木前辈名讳正是谐音‘木唐’两字?”
      “确实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原本哭泣之后腹中饥饿,明殊却恰到好处地备好了粥菜,这份玲珑心思便是阅人无数的木棠也觉得赞许且惊艳。
      “前辈谬赞,”明殊微微一笑,“不过实不相瞒,晚辈名为明殊。原先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还请见谅。”
      “你是哪家的后生?”木棠探究的目光落在明殊脸上。
      “母亲,阿殊并非星章净土人士。”
      “寻常人家出身,实在没有可圈可点之处。”明殊毫不在意地淡淡笑了。
      “其实,我一开始以为你是我木家人士。”木棠叹了口气,“你身上有木家的木笛和药囊,而且你在药铺帮忙时,虽然有意克制,也能看出你手法必然师承大家。据我所知,木家常年避世不出,而且能够佩戴药囊的子弟虽然不少,可是有资格执木笛的,却寥寥无几……我见你年纪应该与我那外甥女相近,便曾经猜测你是莘莘那个孩子。”
      木家……明殊和云潇本能性地都不愿在此时提及那件事,好在他们平时便喜怒不形于色,木棠又激动于久别重逢,竟没有察觉出异常。
      见明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看着自己,木棠笑了:“可是我那外甥女自幼娇惯,又素来没有……必然不通庖厨之事。不过木家的木笛,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想来是友非敌。”
      不过她确实好奇,木家木笛,直系子孙终生也只有一支。如此珍贵,你是如何得到的?若是巧取豪夺,易儿想必不会袖手旁观……莫非是木蓁所赠?想到当年她的那支木笛,木棠也不尽唏嘘,最终是没有问出来。
      珍贵么……可惜,最珍贵又最廉价的,都是承诺啊。明殊敛下神色,不去想当初的那场大火和明诸的控诉,只是微微一笑:“听前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原先还担心,前辈这么心软就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带了回去,是很容易被骗的。可是我又不能直言相告,辗转反侧了几天……没想到您早有成算——那我就放心了。”
      “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木棠看着明殊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由得笑了起来,又似乎有些踌躇,“你长得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你是在星章阁修习……你的师父是哪位?!”
      明殊微微颔首:“家师云攸。”
      木棠面色动容:“你的母亲……是不是叫云溪?”
      “您认识家慈?”明殊瞳孔微缩。
      “没想到竟是故人之女,”木棠神色愈发和缓,“你母亲可好?”
      明殊沉默片刻:“家慈家严俱已亡故多年……承蒙相问,想必母亲也会十分感念您挂念于她。”
      “怎么……怎么会……”木棠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明殊的眼神变了。
      不会错的——这不仅仅是悲伤怀念,而是满含愧疚忏悔的眼神!她对母亲的死明显是悲大于惊,甚至没有怎么求证就确定了事实……木棠前辈一定知道什么。
      可是她知道,能让木棠据实以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尤其是……明殊的视线落在云潇身上。她不希望打扰这母子重逢的时刻……即使她没有,有人能够有也是好的。
      “前辈,今日应该是开心的日子。”明殊低声劝慰,“母亲亡故多年,也不会希望您为她伤神。”
      “没有想到竟反过来要你安慰我,”木棠神色复杂,“您母亲……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距母亲去世,已经有十年了。”
      “原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芜光岛没有日夜之分,此时久别重逢的母子久违交心,自然也是顾不上时间的。
      “方才我不便相问,”木棠有些犹豫地问道,“上次见到云溪……也就是明殊的父母时,他们身体十分康健,怎么会就这样早逝?”
      云潇叹了口气。他不愿谈及这些,毕竟是明殊的私事,可是母亲与云溪前辈交好,也理应知道情况,于是他斟酌着提起了鸣凤城覆灭之事。在得知云溪夫妇并非因病亡故,而是为人所害之时,木棠的眼眸中充满了惊骇、悲痛和半是自我安慰的侥幸……最后归于愧意。
      “易儿,”木棠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好好护着明殊。”
      云潇定定地看着她。
      “那个孩子已经没了父母,独自一人定然多有艰辛……”
      “母亲,”云潇开口了,“您隐瞒了什么?”
      木棠沉默下来。
      “若只是故人之女,您不会特意交代我。”云潇莫名有些担忧,方才母亲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是想说服他,又似乎只是说与自己听。对于母亲而言,她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任何要求束缚,却独独要他应下此事……云潇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是我于云溪有愧,”沉默许久,木棠才有些艰涩地开口,“若非我失言,或许……”
      “我会尽我所能……可是她从来不是一味接受或者索取的人。”云潇沉吟道,“就算不为您的嘱咐,她也是我的友人。”
      知子莫如母,木棠了解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云潇还是楼无易,那一句“尽我所能”的意义,她再清楚不过了。长辈的恩怨是不能束缚他的,若只是简简单单的责任和义务,他似乎也不会低头,可是明殊她……
      “所以,母亲可以说一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事情的开端,发生在十六年前。
      平静的生活被楼亦矜接任家主之位打破。
      楼亦矜原本并非家中长子,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担负起一族兴衰荣辱,随自己的意愿迎娶了木家长女木棠为妻,后来也有了一个孩子。原本以为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谁知天不遂人愿——楼亦矜的长兄楼亦济英年早逝。
      修道之人从来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残酷——直到那艰难的一刻到来。
      面对哭哭啼啼的长嫂、嗷嗷待哺的小侄儿、一夜之间白了头的父亲,楼亦矜还能有什么选择呢。背负起当年他极力逃离的东西,竭尽全力融入那个他生疏的圈子,尽一个失去长兄被赶鸭子上架的楼家少主的责任……仅此而已。
      虽然一夜之间要面对风言风语,在形形色色的猜忌中疲于应付,可是只要想到楼亦矜,木棠觉得就算不能过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自己也是愿意的。
      只是当时的楼家家主,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长子的父亲,在经受丧子之痛后,对生死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癫狂惶恐——他开始给自己仅有的儿子安排姬妾,说没有什么比给楼家开枝散叶更重要了。
      木棠无力阻止。她知道自己的公公病得不轻,不仅是身,还有心。面对丈夫哀求的眼神和真挚的保证,她选择了退让。
      可是容忍永远无法带来平静——很快,她的公公提出,木家常年避世,对楼家助益不大……如果是楼家的二公子,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无伤大雅,但是作为楼家未来的主人,他的婚姻必须是对楼家最合适的选择。
      “所以,请你们和离吧。”她的公公这么冷冷地说。
      “你来楼家多年,只有易儿一个孩子……和离,对两家颜面都好。”
      木棠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变冷。
      再在楼家待下去,她只会被当作一个延续楼家血脉的工具。她固然心疼自己的丈夫一再退让,可是这样岌岌可危的关系,真的是他们盟誓的白头到老吗?
      她刚满十一岁的孩子抬头看她:“母亲,不要难过,长辈说的话不一定都是对的。”见她还是不说话,易儿拉住了她的衣袖:“我会努力的,让祖父知道,只要有我一个就足够保楼家安泰,那么父亲母亲就不必忧愁了。”
      “易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她只沉浸在担忧悲伤之中,忽视了易儿的不安。她俯下身去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易儿不用逼着自己,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希望她的孩子是自由的,不必为了家族和声名所累,不必戴上沉重的枷锁前行。
      “没什么,是我喜欢。无论是练剑还是锻剑,都很有意思……”
      看着自己的孩子,木棠心中涌起一丝坚定。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她的孩子成为牺牲品——绝不!

      只是事与愿违。
      一日她带着易儿去野外辨认药材,却遇上了贼人。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掠走,而对方扔下一句狠话:“要孩子,就拿灭灵丹来换!”
      楼亦矜和她的公公都去加固芜光岛的封印去了,她不敢只是等待。她失魂落魄地回去,只说易儿是去静修了,这几天不会出来,然后一头扎入古籍。然而她绝望地发现,灭灵丹这种辅助炼制傀儡的丹药根本就是炼不出来的。
      面对那人的威逼,她按捺住害怕,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要见到我的孩子。”
      那人一拍手,有几个人按着易儿上来了。她看着被折了右手脸色苍白的易儿,差点就要冲上去,却被那人冷冷的质问打断:“灭灵丹呢?还是说这灭灵丹你木家人根本就做不出来!若你敢骗我……”
      楼无易的手臂被死死往下按住,他已经满头大汗,却硬是没有叫出声来。
      “灭灵丹需要顾家人的血,”她叫道,“你若是给我顾家人的血,我一定可以炼出来!现在顾家都没了,哪里有……可是这不是……”
      “原来……问题在这里啊。”那人意味不明地笑了,“那么,你们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木棠大惊:“易儿!”
      在千钧一发之际,楼无易左手一剑刺出,摆脱了左右的钳制。
      “哦,竟还有还手的余地?”为首之人似乎是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
      “还要多谢您的手下只废了我一只手。”楼无易左手一动,硬生生给右手正了骨。抬手,一枚苍龙徽印在天空绽开。
      “楼家的小公子确实是个可塑之才,可惜,太年轻了。”那人毫不留情地袭来。
      楼无易知道凶多吉少,却也只能提剑抵抗,却意外地发现那人竟停了下来。
      “竟然是明心……难怪我们此前没有搜出来,原来竟已经认了主,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噗……咳咳咳……”他回过头,“楼家主来得真快啊。”
      他后背已经被楼亦矜的长剑贯穿,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大笑。木棠连忙拉过楼无易,试图捂住他的眼睛,却被楼无易摇头拒绝。
      “你是何人,为何要对楼家出手?”楼亦矜冷冷喝问。
      “楼家主这话却十分不公允,”那人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地重新站稳,“我不过是对一个楼家人出手,可远远没有不知死活到开罪楼家的地步。”
      楼亦矜怒火中烧,可是不待他做些什么,那个人竟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在他眼前消散,只余下一枚非金非石的不明碎片,直直向楼无易击去。
      “易儿!”他意欲挡住,却太迟了——明心剑竟与那枚碎片互有感应,楼无易在两者灵气激荡之下昏厥过去……到底是个孩子,恐怕先前只是强撑着罢了。
      他与惊魂未定的木棠一起带着楼无易回去,等待他们的不是安慰,而是震怒之下的责罚:“木棠,你是怎么照顾易儿的!你入木家,所出唯易儿一人也就罢了,竟让孩子陷入如斯险境!今日若非援助及时,后果你担当不起。我原先考虑着给两家留些颜面,才提出希望你们和离的事情,如今看来,木棠,你行事乖戾不尊长辈,又差点害死我楼家长孙……”
      “父亲!”楼亦矜慌忙打断,“这并非棠儿的过错……”
      “逆子,你要包庇她到什么时候!”

  • 作者有话要说:  长辈之间的恩怨……总之前情提要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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