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西西惟亚

44、第九章

　　雾气氤氲，渺渺茫茫。
　　当明煜神君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一团白烟一般的迷雾围绕，且独自一人。
　　“沐凌！”
　　他对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喊了一嗓子。
　　没有回应。
　　抬手揉了揉脖颈，手掌好巧不巧触及了耳根处。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遂就想起了他们破阵前公孙念干的好事！
　　还真是一个不小心就又被他占了便宜去！委实得寸进尺，不知羞耻！
　　脸有些发烫，明煜神君抬手摸了摸，颓然发现自己居然脸红了。愤恨捶地，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争气，竟被公孙念这一口啃得乱了心神！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竟然还是自己送上门去求着人家来撩拨的！明煜神君抬头望不到天，觉得自己大约是鬼迷心窍了。
　　收回思绪，他开始留意眼前的景象。瞧这阵仗，倒像是个典型的迷阵。从前在西海八荒游历时，公孙念带着他闯过好几个大大小小的迷阵玩，是以他们对这样的法阵还算比较熟悉。
　　这是一个障目迷阵，阵中雾气漂浮，足以障人眼目，使人迷失方向。
　　明煜神君把自己的手伸向前方，还未等他伸直胳膊便就看不到五指了。再一低头，便见着自己下半身完全没在迷雾中，好似个只剩下了半截身子的野鬼一般。
　　寻常来说，像这样的迷阵内不会有妖兽攻击，毕竟这种法阵旨在将闯阵之人困住乃至困死其中。可这处是星罗天观，就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而言，委实不能用正常思路来定义这处的任何一个法阵。
　　明煜神君随即掐了个指诀，将天灵开启以辅助他看清周围的环境。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勉强看清一丈内的事物。眼下，他最担心的还是公孙念。他身上带着伤，又不知所踪，倘若当真遇上需要大打出手的事情，必然会殃及伤口。
　　情急之下，玄衣皇子灵机一动。
　　既然那枚铜板上有公孙念的术法，那便意味着上头有他的仙泽。这铜板有追踪之用，便有反向追寻之能。
　　华光自指尖流出，明煜神君又掐了个诀法，等待铜板上的仙泽给他指引。果不其然，诀法弹回的信号强烈，这就说明要寻之人就在附近。可他方才为何不应？难道摔晕了？还是掉下来的时候砸到伤口又流血了？明煜神君焦躁不安起来。
　　“沐凌！”他又使了十二分的功力喊了一嗓子，“公孙念！”
　　依旧没有回音，就连他自己的声音都淹没在了这厚重的迷雾中。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闻身后一声巨响。还未及反应，明煜神君便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缠住。他慌忙拔剑往身后砍去，却觉得自己砍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震得他手腕一疼。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双脚离地被举到了空中。因雾气干扰，即便开着天灵明煜神君也看不远，他只觉自己正被什么东西往下拽。他挣扎着，随后天地巨变。
　　嘈杂过后是一片诡异的喧闹，仿佛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隔着手掌冲他大吼大叫。明煜神君挣扎着睁开双眼，目光所及之处，无数细碎气泡。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吸了一口气，却惊觉没有空气，灌入的全都是冷冰冰的水。
　　怎么会有水？哪里来的河？为何先前连半点儿水声都没有听到，难道这水是死的吗？
　　明煜神君不敢再呼吸了，落眼皆是茫茫，而腰间的束缚依旧存在，无论他怎么挣都挣不开。他的佩剑火影已是不知落在了何处，而在水下，明煜神君又无法吹动他的紫竹洞箫。绝望快速包围了上来，他意识到今日自己这条金贵的小命可能就要断送在这条河里了。
　　命运何其残酷，老天爷也实在是太会捉弄他们这群神仙了！前尘，公孙念便是在这般冰冷的河水里了结余生。好不容易重来，没想到竟轮到自己了……
　　明煜神君怆然合眼，纵然他有太多的不甘和不舍，也知自己逃不过了。这一刻，他觉得挺对不起公孙念的。到头来，所有的努力还是徒劳，那一根筋的傻子还是不得不再一次承受失去的痛苦。
　　灵台渐渐模糊了起来，明煜神君默默承受着那个人曾经所承受过的折磨。身体上的束缚一瞬便消失了，可他已经失了力气，只能随着水流沉浮，已然将要陷入昏厥。
　　模模糊糊中，他感觉有人揽住了自己的腰，随后一个冰冷却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伴随着一股湿热空气灌入，如同久旱逢甘露一般，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明煜神君睁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一直到他被带出水面呼吸到久违了的一口气后，他才回过神来。
　　白衣仙君竭力拖着他往河岸游去，只将将挨上了岸边碎石，他便彻底脱力摊倒了下来。明煜神君本就被淹得气力不济，此时扒拉着河岸一阵止不住地猛咳，试图要将胸口沉沉积压着的河水通通吐出来。他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这才开始觉得头晕眼花，手脚冰凉且麻木不堪。
　　河水冲刷着他们的衣摆，泡得身子都有些浮肿发白，形同两具溺水而亡泡发了的死尸。
　　九死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吧！
　　明煜神君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沙哑地唤了身旁之人一声。
　　水声潺潺，将周遭的声响全都掩盖了住。
　　“沐凌？”
　　他又喊了一声，却并未等到回应，就连一个“嗯”都没有。心中划过一个令人恐慌的猜想，明煜神君强撑起自己的身子连滚带爬地过去查看公孙念还有没有气。
　　他破音道：“沐凌，你怎么样？”
　　他复又推了推地上的公孙念，却突然顿了手上的动作。
　　此时，浑身湿透的白衣仙君正闭着眼睛。虽满脸都是水，可明煜神君却清清楚楚地看到有水珠从他的眼角滴落。慌乱中，他手足无措地抱住了公孙念。
　　“沐凌，别这样！我还活着，我没有死！”他极力安抚着，“我还在！”
　　白衣仙君浑身僵硬地翻了个身，随即将脸全部埋入他的颈窝，十指紧紧抓着他的玄衣，将他搂在怀中，却抖得不像话。纵然一世过去，纵使他已能分辨虚实，可当他再一次面对同样的幻境时，却依旧无法摆脱那种失去的绝望。
　　“没事了，都过去了！”明煜神君吃力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你看，我还好好的，对不对？”
　　目光交融，他们对望着彼此，好像要将对方深刻入骨。
　　突然，公孙念再一次消除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具攻击性。他直接咬了上来，在明煜神君还没做出反应之前就强行撬开了对方的皓齿，蛮横地席卷，攻城略地！
　　明煜神君才在河底经历过一场水淹，眼下好不容易把气给匀顺当了，又被突然堵住了进气，他一下子慌了。手脚并用地推了推，可对方却索性钳住他的手，死死摁住。明煜神君想骂人，可从嘴里漏出来的却只剩下不得体的细碎呜咽，叫他自己都羞愧难当。
　　不得呼吸，神识便就又开始不清楚起来，迷糊中他觉得自己今日委实累得有些天理不容。他跳了一回悬崖，落了一趟水，现在竟还被人压着抢走了初吻！这实在是太没天理了！
　　空气突然鱼贯而入，叫他本已混沌的灵台一下子清明了几分。明煜神君猛吸了几口气，暗自庆幸又一次的劫后余生。由于长时间无法呼吸，此时他已是心力交瘁，也没管公孙念到底在干嘛，只自顾自地缓和着这一身的软劲。
　　渐渐地，明煜神君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因他恍然觉察到自己的身上竟然还嵌着个人。
　　他愣了一瞬，惊呼道：“等等等等等等！你等等！”
　　公孙念这才抬头，敛眉问他，“怎么了？”
　　“你要干嘛！你想干嘛！”
　　公孙念依旧牢牢抓着他的手将人压在身下，认真道：“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说我想干嘛？”
　　大家都已是成年人，成年人要干的事情明煜神君自然明白。可即使他明白，也不意味着他们此时此刻能干这桩成年人该干的事情。
　　“你等等！你等等！”他赶忙好言劝他，“我们现在是在历劫，周围还不知道有什么妖怪，有突袭怎么办！”
　　白衣仙君随即挥手在他们周身设了三道结界，“还有什么顾虑，一次说完！”
　　明煜神君岔着腿咽了口口水，为难道：“你身上还有伤呢，不适宜大动！那么大个口子，崩开怎么办！不要命啦！”
　　公孙念闻言随即松了手上的力道，促狭一笑，以牙还牙，“那你掀开我。”
　　“……”
　　天祁君这眦睚必报的性子，还真是千万年如一！果真是不能随便撩拨此人，撩拨了就得付出代价！
　　玄衣皇子无语望向头顶一片茫茫，哀叹自己的行事不慎。
　　眼下，公孙念虽然摁着他，却完全没有使劲，其实只要稍稍那么一用力就能推开。可恼人的是，即便那人只是钳着手腕这么压着做了做样子，明煜神君也不敢真的用力去推他。
　　他视死如归道：“你当真要这样吗？”
　　公孙念点了点头，“我要！”
　　脑袋里轰了一声，神族皇子咬了咬牙，索性两眼一闭，把心一横，破罐子破摔，“随便你！”
　　细碎的吻随即落下，才下了决心的明煜神君瞬间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便要躲。他倒也不是不喜欢这种感觉，只是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
　　“等等等等等等，你再等等！”
　　“又怎么了？”
　　明煜神君挣扎道：“我为什么会在下边？我凭什么要在下边？我可是皇子！”
　　公孙念啼笑皆非，“床笫之事又无贵贱之分。”
　　“那这事也不能由你一个人做主啊！”他顿了顿，“况且你腰上这么大个口子，还是不要勉强了吧！或者你躺下，我来也成！”
　　明煜神君本是体恤他重伤未愈，可这话过了天祁君的脑子后，意思便有些变了味。公孙念脸色一沉，顿时没有耐心听他叨叨了。他随即抓住了他玄色的衣带蛮横地用力一抽，决定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能力。
　　“今日本君身体不便，只得委屈殿下受着了！”
　　“等等等等，你等等……沐凌……沐……嗷……”
　　……

　　天茫茫，地苍苍，落眼之处尽是一片暗淡的灰色。
　　明煜神君伸了个懒腰，遂坐起了身子。身上盖着的墨色斗篷滑落，清冷的水汽微微刺痛了他外露的胸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明煜神君觉得这也许是入星罗天观后自己睡得最舒坦的一觉了，只是在浑身松软之下他还隐约觉察到了点儿酸爽掺杂在里头。转动了一下脖子，他低头瞧了瞧自己，遂就颓了肩膀抓起一边的衣袍起身。
　　结界外便是大河，倒是给他清洗行了个天大的方便。就着清凉的河水，他简单洗了洗身上的狼藉。粼粼水波荡漾，映出了他的容颜。目光遂被水光中的倒影吸引，指尖触及颈项，他皱了皱眉头，随后便从墟鼎里拿了套干净的里衣。他把衣领合得严实，将底下不体面的印记遮掩了起来。收拾完自己，明煜神君复又打了盆水回到结界里，准备去伺候那位完事后便睡得不省人事的大少爷。
　　结界里也是一片狼藉，衣物碎块被扔得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只有公孙念躺着的那块地方得一件像样的斗篷。他掀开斗篷的一角去查看他的伤势，原本白净的绷带上果真染上了一滩不大不小的血迹，触目惊心。
　　“还是崩开了……”
　　他嘀咕着，可思绪却悄然飘向了方才的那场翻云覆雨。明煜神君回味着，公孙念的触碰、他的进攻、他的低吼，一次又一次……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挺让人上瘾，可明煜神君也明白，这或许便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放纵。
　　随意捡了块碎布，明煜神君沾了点儿水便开始帮他清理。兴许是那件事情给他的冲击太过强烈，他擦着擦着便就走神了。直到碎布底下的那具身躯陡然一震，他才回过神来。一抬头，就见着公孙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再低头一瞧，便发现碎布边上的伤口又开始呼呼往外渗血。
　　“弄疼你了？”
　　公孙念嗯了一声。
　　“活该！”他边责备边帮他止血，“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吗？你也不收敛些!”
　　“能和殿下一场欢愉，死而无憾了。”
　　明煜神君抬眼便是一瞪，手上的动作却依旧轻柔，“伤口又裂开了，看来我们得在这处待几日。”
　　“现在这里只是个迷阵罢了，没有危险，多待几日也无妨。”
　　“我并不觉得只是个迷阵那么简单。”他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得小心。”
　　“这处原先是个叠加的法阵，迷阵叠加幻境，也可称为迷幻阵。”公孙念望着头顶的一片苍茫，“不过现在只剩迷阵了。”
　　“那幻境呢？”
　　“破了。”
　　明煜神君缄口不言了。
　　沉默半晌过后，公孙念问道：“你怎么不问我幻境的阵眼是什么？又是如何破的？”
　　他低着头也不看他，只继续给他清理伤口，“你若想说，我不必问。”
　　“子炎，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玄衣皇子嗯了一声，扶他坐起，给他缠上绷带，披上外袍。
　　公孙念坐在地上晃神了很久。直至方才深陷大河时，他才明白过来之前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那一场噩梦般的经历不过是个幻境，而在自己臂弯里消陨的，也只是个幻影。公孙念不晓得闫子炎到底知道了多少，可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明煜神君试着用调侃来缓和他的情绪，“不是可怜你才让你的，别胡思乱想！你刚刚一阵撒野痛快了，怎么现在还愁眉苦脸了起来，反倒像是我对你做了是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一样！还好这里就我们俩，否则我还真没处说理去！”
　　坐在原地又沉默了一阵，公孙念才道：“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你就会忘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不论是现在还是从前，你都会忘记。所以不必有压力。”
　　“可我并不想忘记啊，沐凌。”明煜神君沉声一叹，“和你一起做过的所有事情，我一件都不想忘记。”
　　白衣仙君怔怔望向他，觉得这是自己此生迄今为止听过的最动情的一句话。
　　公孙念旋即摊开了手掌，明煜神君心领神会，手掌一用力，重重砸在了他递过来的手心上，响声清脆。十指紧扣，衣袖交叠，他们并肩而坐，透过结界望向前方那条浩瀚的大河。
　　山高水长，来日方长。

　　休整三日之后，拢在河岸旁的结界消失，他们二人再次启程去寻找迷阵的阵眼。周围雾气浓重，他们不得不贴在一起，相互照应，以免走散。
　　走着走着，白衣仙君便握上了他的手，依旧十指相扣，抓得紧紧。明煜神君也不反抗，任由他牵着，左右这处不过是个迷阵，并无凶猛妖兽。下一个杀千刀的法阵是什么样的，无人知晓。他们也只能在眼下这个相对安宁的迷阵里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温存。
　　在迷阵里兜兜转转了好几日，他们却也不急着出去。雾气漫天，叫人分不清昼夜。他们累了就停下休息，休息够了便再继续找。直到立在了阵眼边上，二人竟还对这处迷阵生出了那么点儿依依不舍之情。
　　可凡人也好，神仙也罢，都不能一直立于原地回望过去。他们终还是要向前走，去迎接那些未知的危险与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