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西西惟亚

31、第八章

　　出了林子跃过那片荆棘后，一行四人便各自上了云头。风瑶决定直接回北海，是以便不与他们同行。她自顾自腾了朵小云离去后，余下的三人便图个省事，和在一起驾了朵大云往东荒而去。
　　明煜神君一上云头便就无一例外地坐下了。而向来神清气爽的天祁君公孙念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一语不发地寻了块舒坦的地方来了个仙人卧。这二位一副享清福的形容，便叫此时唯一站着的俞家长公子生出了万分的踌躇。瞧着阵仗，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指望这莫名闹别扭的二位起来干活了。那么，今日这腾云驾雾的体力活儿看来只能仰仗他自己了！
　　合着东南荒的万里晴空，他们一骑绝尘。
　　当一行人跃过碧海抵达天府时，已是子时将过的天光。天府大门紧闭，鹤澜堂内更是鸦雀无声。距离他们离开天府外出“历练”不过是十几二十来日的功夫，冬日的脚步尚未离开，东荒大地依旧冰封。寒冷的北风呼啸，卷起了无形的湿冷，直入骨缝，叫人冷得牙关都打颤。
　　“还是东南荒舒坦！这东荒这鬼天气简直是要人命！”直到云头落地，明煜神君才起身踏上了这片冰窟一般的土地，遂有些不耐烦地挥袖打发道，“都回去歇着吧！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说！”
　　天祁君公孙念此时顶着一副睡迷糊的形容，在云头坐了好一会儿，似是在缓着困劲。
　　明煜神君看了他一眼，冷嘲热讽道：“大少爷，要我送你回厢房吗？”
　　本是随口的一句嘲讽，不料公孙念却认真地点了点头，还索性坐着不动了，等着他来领自己回厢房。玄衣皇子瞪着他嘴角抽了好几抽，觉着自己上一辈子大约是欠了他好多金锞子没来得及还，是以这辈子才处处被他牵着鼻子走，还任劳任怨！
　　杵在一旁的俞纵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免不了一阵阵的诧异。一来他从没见过有人使唤皇子使唤得如此熟练外加心安理得的，二来他也没见过像明煜神君这么和善且能屈能伸的皇子。目送他领着天祁君下了云头往厢房送，俞纵捂着良心自愧不如。都说这二人情同手足，可俞家长公子却自知从未对弟弟俞横这般体贴照顾过！两相比之下，他大约便算是个不称职的大哥吧！
　　仰头望向深邃的苍穹，漆黑的夜空中布着厚重的黑云，将明月与星辰藏匿无踪。悔恨油然而生，可俞纵明白，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去补偿他了。
　　这个世界很残酷，却也只能生生受着，继续前行。

　　每年的腊月，天宫里总也少不了一番热闹。天宫处处张灯结彩，倒是与凡间市井有些相似。不过对于那些随便一活便是几百几千岁的神仙来说，年复一年的迎新其实早就不新鲜了。他们劳力费心布置院落辞旧迎新不过就是为了传承老祖宗遗留下来的规矩，外加解解闷罢了。
　　这一年，天祁君公孙念没有如往常那样回牛首山的轩辕公孙氏府邸，而是随着明煜神君一起去了九重天渡过这几日悠闲的休学日。
　　明煜神君本还劝他回家迎新守岁，说轩辕府上就剩了他爹公孙爵那么一个孤寡老人了，怪凄惨的，不回去委实不太合适。可劝了没几句便见着公孙念耷拉下一张脸，一副不情愿也不开心的形容。他心头一软，遂就当是可怜他从小没娘爹不疼，拾掇拾掇便把人给领去了九重天他的府邸恒焱宫。
　　府邸门口，小仙官早已守在那处等候，见着自家君主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领着个人回来，他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惊吓。毕竟这可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照理来说不都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娘嘛！可再仔细那么一琢磨，小仙官便从中琢磨出了点缘由来。因为他家君主今日带回来的这一位，还就这么不巧，从小就没了娘！
　　“君主！”
　　冠玉见了礼便把人往府内迎，即便他心里对他们之间看似寻常实则不怎么寻常的关系一直猜疑重重，却还是闭上嘴本分地做他该做的事。
　　“还是那间厢房，去收拾一下。天祁君要在这处住些时日。”他遂回过身去同沐凌交代了一下，“浩岚要留在鹤澜堂温习课业，守岁前一天才会回来。我需得去父君和母后跟前知会一声，省得那二位操心那个小的。你先四处转转，九重天上暖和，我这恒焱宫景致也还算不错。待我回来，一起用晚膳。”
　　冠玉唯唯诺诺地插了一句，“君主，你不陪天帝和天后用膳吗？”
　　“我们不是应该要尽地主之谊，好好待客嘛！”明煜神君一本正经地点拨道，“陪着用御膳尽孝道这件事情，哪天都能做，不急不急！”
　　“那君主先更衣吧！去面圣总也得洗去风尘，再换身得体的衣裳。”
　　明煜神君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装束，两手一摊无奈望天，“在天宫就是这么麻烦，见自己的爹娘都得盛装打扮。做皇子实在是太累了！”
　　冠玉劝他，“圣人云，父子有亲，但君臣有别。天帝虽然是君主你的父君，却还是当朝天帝，是这三界的主人。神族重礼法，规矩还是要守一守的。”
　　“我不知道吗？”
　　明煜神君睨了他一眼，没给他好脸色看，直叫小仙官吓得浑身一哆嗦，闭上嘴不敢说话了。折扇在掌心敲了几下，大皇子眼珠子一转溜，思忖间便生出一则妙计。
　　“沐凌，你也许久没上九重天了。要不要跟我一同去天帝天后跟前露个脸……”
　　话音未落，甚至还没等明煜神君把后面一套劝他的说辞搬出来，公孙念便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好。”
　　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明煜神君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觉得今日这天象好像和谐得有些诡异！
　　公孙念随他一起抬头朝九天祥云望了望，“你看什么？”
　　“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要从东边落下去了！”
　　他微微一笑，遂伸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拆台道：“走吧！你我一身风尘同去，便省去你沐浴更衣的麻烦了！”
　　“义气！”明煜神君就喜欢他这套只用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的包容与袒护，遂就背靠着大山有恃无恐起来，“走走走，让我再做一回寻常人家的孩子！”
　　冠玉追在他们身后头疼道：“君主！使不得！使不得啊！这不合体统！还有，还有规矩！”
　　二位正主充耳不闻，甩着袖子便往宫门外去。望着他们风一般离去的背影，小仙官一脸的痛心疾首。但凡天祁君在，便十之八九要带歪他家君主。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时值申时将至，朝会早已散去。即便是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天帝依旧忙于政务。明煜神君去的时候，恰逢天后独自坐在府邸门口的瑶池旁赏花。她见了两个孩子便就忍不住喜笑颜开。
　　“念儿！”她顺手招呼道，“快过来，让姨娘好好看看你！”
　　因着母亲那一脉的关系，再加上儿时寄养在九重天上生出的情分，公孙念从小就唤天后一声姨娘。自然，把他从个吃奶的小娃娃拉扯到能满地跑，天后待公孙念也是格外亲。就比如此时，她见着两个孩子一同前来，却先招呼了别人家的孩子。
　　明煜神君酸道：“母后，有时候我总觉得我和沐凌是抱错了的，他才是你生的吧！”
　　“说的什么混账话！”天后赏了自家崽儿一记眼刀，回头却即刻换上了一脸的和颜悦色，“念儿，今日怎么有空上九重天来了？”
　　还没等公孙念开口，明煜神君就代为答之，“这位少爷今年要在这处迎新。”
　　白衣仙君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温情，补充道：“许久没来看望姨娘，甚是思念。”
　　穿着一身便服的大皇子闻言唯觉头皮一阵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最受不了公孙念说这些人情味重的话，既不贴脸，也觉瘆得慌！奈何天后便是这么一个耳根子软的人，不过三言两语，她便乐得合不拢嘴了。
　　“既然想姨娘，往后便多走动走动。”她说着就领着人往府邸去，“过了年，你和子炎就要相继到了加冠的年纪。待到你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怕是要把我这个姨娘彻底忘记了！”
　　公孙念闻言默了一瞬，连脚下的步子也顿了住。
　　“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坦然答曰：“不会的。姨娘的养育之恩我不会忘记的！”
　　“那就好！也算是姨娘没白疼你！今日就在我这处用晚膳，可好？”
　　听闻此言，明煜神君的脸明显僵了一僵，遂拼命朝公孙念挤眉弄眼，传递着自己的意愿。奈何天祁君全当做没看见，连想都没想便应了下来。大皇子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早些时候邀他同行绝对是自己脑袋被门夹了神志不清的结果。
　　天后自然高兴，遂捉了个过路的宫娥吩咐了一番，还特意嘱咐加了几道他爱吃的荤食，直叫一旁倍受冷落的明煜神君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孩子。
　　傍晚时分，九天祥云渐渐失色，繁星升上枝头，渐渐铺就成了一条璀璨星河。
　　天帝终于在处理完一日的政务后回到了府邸，见了两个孩子也依旧端着为君为父的板正严肃。晚膳的气氛一如既往得拘谨，庄严得好似白日里凌霄宝殿内的朝会。神族本就重礼法，而皇族更是将此传统美德发扬得登峰造极。食不言、寝不语，即便是一顿普普通通的家宴也是在一片沉沉死气中进行。
　　没有了寻常人家饭桌上的闲聊，一顿家宴也就结束得尤为爽快。待到享用饭后茶点之时，正殿内才终于有了谈话的气氛。只叹这家的家主并非寻常小仙，是以即便是茶余饭后的话题都与寻常人家的不在同一个级别上。
　　今日的饭后话题是即将到来的成年及冠礼。
　　说到底，明煜神君才是真正流淌着皇族血统的那一位，他自然而然便成了话题的中心。成年及冠礼是神生中的一桩大事，是以极为隆重，规矩也格外繁复多样。听了不到一刻，明煜神君便全然失了兴趣。奈何此时坐在主座上的是他的父君天帝，并不是鹤澜堂里的夫子，即便他脑壳胀痛也不敢当着父君的面神游天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听。反观平日里坐没坐相的天祁君，此刻倒是坐得端正，看起来也听得格外认真，终于显了身为学霸该有的样子。
　　公孙念本无缘出席明煜神君的成年及冠礼，因他比大皇子年长了足有一个多月，且以他的修为，定然是在及冠那一日后便要受天石召唤入星罗天观。然而公孙夫人难产早逝，公孙爵便把儿子的成年及冠礼定在了亡妻忌日后的一个月以免冲了喜气，这才给了公孙念机会一睹这九重天上千年都难得一遇的盛典。
　　闲话末了，茶几上的茶点几乎未动，明煜神君早已被自家亲爹磨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天后瞧他可怜，遂就寻了个说辞将两个孩子支走。明煜神君眼神中含着不尽的感激，领着公孙念便迫不及待逃也似得从天帝府邸逃了出来。
　　夜已深，头顶闪烁的星辰投下了微弱的光芒，悄无声息地点缀在浩瀚夜空之上。他们并肩行在幽静小路上，四季如一的舒爽夜风拂面，将灵台内的乌烟瘴气扫荡了个干净。无忧树抖落了片片鹅黄色的花瓣，随风飘零，散出了阵阵若有似无的清香，沁人心脾，赶走了夜归人一日的疲惫。
　　公孙念毫无征兆地顿了步子，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衣角随着夜风翻飞，那一双深邃的眼睛牢牢盯着前方，眨也不眨。
　　对方突如其来的驻足让明煜神君猝不及防，他回身问道：“怎么突然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