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记》说不定呢

1、莳花.壹

　　他内穿的是这花馆里倌儿的小裳，前头抹圆的一圈领盖住细细的锁骨只露着纤长的颈，是个端着的架势，像金玉阁里一尊上好的白瓷，只叫人看的。
　　后头才是风情哩！那是系绳儿的，松着，像掩不住又像故意的，露着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线条流畅倒琵琶一样的脊背，像幽幽开着的花，每一寸皮肉每一根骨头都是叫人去抚的。何况那绳儿松松的无声撩拨着：解开呀。
　　沈眷一双眸子看着他，目光深深望不见底。
　　李念兀自镇定，面上一副你要看便看的架势，自个儿底下连气儿都不敢喘，跟着红潮一下子涨起来，从身子漫到耳根，这纸糊的老虎连壳子都摇摇欲坠。
　　沈眷看着便笑了，是好美色，也还是个小孩儿。他伸出手，在李念眉间轻轻一点，是个安抚的意思。
　　“不动你。”沈眷说，他眉眼里满是促狭，接着一句“你要快些长大。”
　　李念脸上烧的发烫，他被这一点点出些胆气，小兔被逼急了还要咬人呢，他气鼓鼓抬头便望沈眷眼睛，男人眼眸深深如墨带着笑，像是就等着他这一望。
　　这下好容易聚着的那点气势又像缕烟子一下子散没了。他再没勇气抬头，羞愤的别过脸去，留给沈眷一个白玉样的侧脸。
　　小兔子躲进巢里了。
　　沈眷心知自己逗急了人，赔罪着从拇指上摘下块成色极透的扳指，拉过李念的手，将那翠扳指递给他。手心里一块凉并一点暖，凉的是那玉，暖的是沈眷隐匿的手指，在手掌悄悄留下一道心痕。

　　“主子，到时候了。”隔着一扇障子门，老仆声音沙哑。
　　远处瑞阁寺的大钟也杳杳荡起来，惊起簌簌的飞鸟掠翅啼鸣。
　　沈眷唤了一声念念，没有要走的样子，像在等待什么。
　　李念的手指握了握，蓄了片刻，他转过脸，抬起眸子看沈眷。
　　他面上仍是羞赫，一双眼儿流转着水样的柔光。李念看过馆里的哥儿姐儿送客，要捧着心小声啜泣样的或着缠绵着一步三停的表心意，即使客人不见得再来，姑娘倌儿大抵也没动甚么真心，红尘本最是薄情，在分别的这刻，也定要扯出些绵绵的意味来。
　　沈二要看他这份情意。
　　他觉出些男人恶劣的意味来，有个瞬间似乎觉得沈眷对他的把戏门儿清着，这厢李念心里转过千般想法，那头沈二还眈眈等着。
　　沈眷眉目很深，眼眸又沉。这个男人看人总是带着股风花雪月的意味，可风月这样的东西轻飘飘的能有几分作数？他的真心不知藏在哪一处迷津后，去寻的痴男怨女大抵半途便叫恶鬼给吃了。可这个人还坏得很，自己的真心不给，还要别人的真情实意。
　　李念在心里狠狠啐了这个坏东西，面上却仍旧是盈盈的小意，他咬了会唇，小声对沈二说：“你要来呀。”
　　黑心肝的画皮鬼听到了想要听的东西，满意的应了声：“等着我。”方款款而去。
　　障子门一开一掩，沈眷绛红的袍角轻轻带过，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
　　走了。
　　李念听了会声，兔子一样急蹿起去翻衣柜。这身两块布的物什快要了他的命！然而却是越翻越绝望。什么肚兜啊薄纱衣啊裹着胸的小裳啊总之这柜子衣服一样比一样喷血。李念奇了，一个男就两个小nai头还穿什么胸衣，啧，恶。
　　他狗刨之下终于发现了件看似正常点的。
　　是件月牙白的袍子，料子不透还顺贴，他刚拿起准备换，却猛地发现这他娘的是个带叉的，那叉生生开到大腿根儿，这要是撩起来鸟都看得见！
　　“我滴个乖乖……”李念眼睛一阵刺痛，直觉听到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
　　十四轻飘飘推了窗户进来，看见的便是李念拿着大开叉衣裳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掩不住有丝笑意，把手里的包裹扔给李念：“喏，给你换的。”
　　得到救赎的李念瞬间小狗样的望过来：“小十四~你真素个好孩纸~。”
　　十四把笑收了，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听着李念怪言怪语，手指却藏不住的捏了捏袖子。
　　李念手忙脚乱的换衣服，他是穿过来的，这世界的衣服又是个层层叠叠小衣里裳外衫的精细活，便很要命。
　　十四看不下去的来帮他穿衣，襟带袖管条条捋顺。
　　“你以后不要顶撞少主了，好好的夜杀被派来做这等活计……”娃娃脸的少年人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叮嘱。
　　李念应他，说好呀好呀，我一定不跟那小傻逼一般计较。
　　十四便知他是没听进去，伸手掐了一把李念腮帮子权当解气了。

　　燕京每年花都开得好。
　　打三月头到九月尾，沈眷总能收到各样的莳花贴，里头有楼未眠的，秦晏朗的，甚至还有他那便宜兄弟沈溯的，当然最多的还是死党赵小侯爷的。
　　旁人送帖子为的是沈眷凤子龙孙的身份，赵高数年的帖子却只是为了一件事。
　　老仆说，王爷，小侯爷有心了。
　　沈眷应了声，掂着手里沉沉的檀木珠子。

　　是六月的日头里，画舫上的灯笼亮着，夜还未尽暗去，水上已有了不夜城。摇晃的珠钗，流云的袍袖，交织在一起的还有杯盏的碰撞客人的嬉笑。
　　沈眷一到便有机灵的小厮领着往里去。
　　赵高在里阁已灌了半肚的黄水，有点晕乎，他又气的很，便很不好，直到看见沈眷来了，才把倒酒的手停住。
　　“李昌安就是个蠢货。”他说。
　　沈眷嗯声听他叨。
　　“那个蠢材，我与他说，六月里是看荷的好时候，叫他好生置办着，结果他给我弄成这个鬼样！这烂透了的画船！见了鬼的一帮衰人！”
　　沈眷端过盏茶，撇开沫子好笑的看他，说：“你还知道啊。”
　　“我怎么不知！”小侯爷神色激动，摊在榻上的半边身子一下子起来了，他嚷嚷：“我也是读过《柳词》和《碎玉札》的，这芙蕖该合轻舟小楫，并二三采菱女，再和一首老渔翁的船歌。”
　　赵高嚷了半天，喉咙又焦又渴，于是抄了碗冰粉往口里送。
　　“我的爷！这可使不得！”来人一声惊呼，虚拦了赵高手里的碗，又伏下身子，往他脚边一跪。
　　是泣音。
　　跪着的人抽抽噎噎，道：“奴是个蠢的，又坏了主子爷的兴致，可主子莫要气坏身体，这凉气……”他一面说，一面慢慢抬起脸。
　　唇红齿白，沾露带雨。
　　那听来老宦一般的李昌安，竟是个漂亮的少年。
　　赵高面上睇着他，手里的小瓷碗却也慢慢放在一旁。
　　“蠢东西。”他狠声的骂。
　　沈眷在一旁看着，睫羽微颤。
　　李昌安慢慢收了哭势，被赵高训了一通后下去领罚。
　　待得他走，赵高便问沈眷：“花馆里那子归，滋味好么？”
　　当今圣上已过而立之年，废太子入幽人院无力回天，诸皇子里，沈眷生母宋窕位封贵妃，族中祖父官拜丞相，真真是显赫出身，如花簇锦。这一举一动，燕云京的人，无有不挂念的，何况一向不理风月的沈眷，竟入了莳花店，幸了个小倌。
　　“都知道了？”他语气平平的问。
　　赵高说：“这京中什么风气，哪能不知。”他手在膝上搔了搔，眼神扑闪了一阵，又说：“那……如何……行事？”
　　“我道你也问呢。”沈眷笑起来：“一盒蜜膏，两三小酒，你渡我一口我递你一口，再摸一阵，咬着耳朵，舔过脖子，下头……便成了。”
　　赵高只觉灌下的酒在肚里翻腾，血气上涌。
　　“你竟是个蔫儿坏的，我原是觉得这些事情你大抵都是不碰的，却没想到你知道的比我还多，到底是……长大了。”他饮过茶解渴，道。
　　沈眷只是淡淡的笑：“大了么，便都晓得了。”
　　晓得在这京城中该如何活，如何掩人耳目，如何求小小安稳。
　　“你小些时候，像块冰……”赵高喃喃说

　　小沈眷对事物总是恹恹的，小赵高第一次看到这小弟弟，便觉得他不是个人世间的孩子，倒像观音娘娘身旁的一尊童子像，玉雪塑的身，可爱，也不通世间感情。
　　那年太学里的大学士讲学，正是大雪的时候，老学士一头白发苍苍，窗外雪花簌簌飞舞，一杯暖茶泡开了驱了寒气，暖炉里的碳蹦了几点火星，便就是这样说起的，鹤发童颜的老先生问几个小萝卜，你们怎么看待生死呀？
　　这确是大而泛的空题，可雪下得实在是苍茫，又似乎有所觉，这天地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脱出口去。
　　是秦家的孩子先开的口，说，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终。生以载义，终有所寄。
　　先生慈眉善目，拉过那孩子的手，在他手心留了一个字。
　　小赵高说，先生，我活着的时候尽兴，死了的时候亦觉得不枉此遭，这生死，就无妨了。
　　叫灵婷的小姑娘轻轻跟着说，先生，我觉得活得尽兴很好，可是人这一生是很难所求皆得圆满的，贪求若成执念，便就是一生搭进去了。我想我活着的时候，小小的欢喜，不苛求，若我死了，那时也无甚执念，也就静静的去轮回。也就是一生，也就是生死了。
　　两个孩子复又各得了一个字。
　　接着又断断续续的有人说，老先生一个个给他们留字。
　　沈眷那时捧着手里一只橘子，鲜亮的颜色，自己呆在一角。
　　小殿下，你呢？老先生最末问。
　　沈眷说，生死归寂。
　　呀，老先生小小的呼声，然后在他额间轻轻一点。
　　“小沈眷呐。”先生说。

　　赵高便是从那时起心底有了一丝郁气，他想，沈灵婷是个丫头，将来不定还要去哪个蛮荒地和亲，她说得逆来顺受，是她生来便是要如此的，这是她的命，她要认的。可沈眷不一样的，他该是策马白沙堤的，怎么也一股这样郁郁的调子，这般生，这般死，没差的，还有什么活头
　　宋贵妃是赵高母亲的妹妹，沈眷是他血亲的，他要护着的弟弟，他要教他快活的生，赵高想。于是数年，燕京的风月，燕京的繁花，赵高一一拉沈眷去看遍，要他知道，这人世间能有多快活。

　　我，，被锁惹?喵喵喵
另，归寂这里作归于寂寞寂灭一类的字面意思，不是指死的那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