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灵均》九曲寒波

1、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已是七月下旬，本已开始转凉的天气却又开始热起来，酷热难当。

　　“原地休息一个时辰，注意警戒。”顾源下达命令后，又四处查看一番，确定安全无虞才坐下休息。他坐下的位置，视野较为开阔，一览周边景况，同时离居中的马车不过十丈，即使面临突发状况，也能在瞬息之间一跃而至保护车内之人。

　　细细品察，马车车檐上有凤凰的图腾，这是郑国皇氏的标志。

　　掀开车帘，女子款款走来，杨柳细腰。虽是戴着幕离，看不清容貌，却令人遐想无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从诗中走出，落入凡尘。

　　“末将参见公主。”顾源匆忙下跪行礼。

　　“起吧，不用如此多礼。这是消暑的凉茶，顾将军也喝一口吧。”郑灵均将装有凉茶的水囊递出，瞧见面前的人面露犹豫之色，遂说道：“别说末将不敢这类推辞的话语，也勿要认为这是本公主对你的优待，刚才我已经吩咐朝雨和绿竹给所有兵士送了凉茶，此刻只有你还未喝。”

　　“末将在此代全军将士谢过公主赏赐！”话已至此，顾源不再推辞，接过水囊，猛喝一口。凉茶如喉，沁人心脾，略微消解了全身的热意。

　　却见公主并未离去，站在离顾源一步之远处，只是面向南边，痴痴凝望着。

　　一阵清风吹过，吹起遮挡在公主面前的幕离。远山眉黛，目若秋水，最令人注目的是额上那朱红的梅花印，艳丽无比。

　　顾源匆匆一瞥后低下头去，再不敢注视身旁的这位公主。不知为何，这位公主总让他觉得无比熟悉，脑海中浮现出一名青衣郎君的身影，额头覆一白色丝带，眼睛似一汪清泉，清透明亮。

　　明知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人，看到公主后，顾源却总是忍不住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大概是这两人的眼睛都过于明亮，顾源为自己太过大胆的猜想找到一丝理由。

　　传闻乐昌公主三年前落水后，醒来额间即出现梅花印，宫中流言四起，言公主是妖怪附体。司天监占卜，预言公主恐有碍国祚，遂为天子所厌。后司天监少监松间月觐言天子，当遣公主赴魏国作和亲公主，使两国重新建交，和平永驻。天子欣然应允，赐封号乐昌公主。

　　顾源在脑海中思索着关于这位乐昌公主的信息，直道这位新上升的司天监少监真是深谙帝心，知帝所不喜，将其派为和亲公主，远嫁魏国，此一去恐再无归期。若有一日郑魏重燃战火，乐昌公主则将处境堪忧。

　　从建安城出发，和亲使团已行走二十余天，昨日已经过容城——郑国紧临魏国的一个城池，按照眼下行军速度，不出三日即可到达魏国边城梓城。

　　这一路走来，顾源对这位乐昌公主大感意外。虽说传闻为天子所不喜，但公主毕竟是公主，非寒门子弟所能肖想的。本以为皇天贵胄，金枝玉叶，当是娇生惯养、任性刁蛮，这一路相处，竟意外的平和近人、温柔敦厚。天气炎热时，竟会怜惜他们这群粗枝大叶的兵士，亲手为他们熬制凉茶。

　　还有……顾云摸着自己的左臂，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出发前，顾源左臂曽受伤。本是小伤，每日上点金疮药，不久即可愈合。谁知本已降温的天气又转热，路上照看得不够细致，伤口竟开始腐烂。十天前的深夜，因错过村舍而不得已风餐露宿，顾源将酒倒在伤口，准备直接用烧红的匕首将腐肉挖去。

　　谁知本该在马车内休息的乐昌公主突然出现。

　　郑灵均说：“腐肉挖去后，还需将伤口进行缝合，敷上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草，防止再次感染。”

　　顾云问：“如何缝合伤口？”

　　郑灵均说：“如同缝衣服，我可为你医治，若将军信我。”

　　顾云疑惑：“请恕末将冒昧，公主懂医？”

　　郑灵均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华景行算我半个师傅。”她不愿意总是依附师傅的名声，但是眼前这人确实在质疑自己。

　　顾云了然，公主看来不只是略懂，而是擅长医治。华景行被誉为郑国神医，传闻只要还剩一口气，他就能将人救活，可谓妙手回春。只是行踪不定，常在民间各处医病救人。

　　顾源接过公主递过的一碗汤药，一饮而尽。眼前人让他感觉熟悉、安心，顾源对她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当公主一双清亮的眼睛，盈盈望向他时，他所有的防备戒心通通溃不成军。

　　将药喝下后，乐昌公主解释道：“此为麻沸散，一盏茶过后，身上知觉会暂时封闭，我来为将军刮骨疗伤。”
　　“顾某并不怕痛。”

　　“不惧怕疼痛自然是好，但有条件之时，尽量避免痛楚岂不是更好。人生的路长着，苦痛多着，但愿你我及世间人人都能少承受些苦痛。”

　　顾源回想那晚的情景，只觉心旌摇动，那句“但愿你我及世间人人皆能少承受些苦痛”在耳边不时回响，竟是如此动听，如此难忘。

　　幼时失怙，与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饱受族人及乡邻欺凌，顾源早已不相信所谓的良善。他只知人善被欺，发愤读书，想有朝一日光耀顾氏门楣，将从前所受欺凌十倍百倍千倍奉还给那些人。

　　两年前母亲病重，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治病，却不见好转。当时的顾源整个世界都是晦暗无光的，没有任何希望。直到在杏林堂遇见那位青衣小郎君，细瘦孱弱的身躯，体内蕴含的力量却是惊人，当真是妙手回春。不仅将母亲的风寒治愈，连妹妹从娘胎里带来的眼疾也一并治好了。顾家拿不出一分诊金，连所有的药费都是那位小郎君出的。不仅是妙手，更是仁心。

　　那时候顾源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