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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车祸 ...

  •   卜奕前一晚没睡好,嗓子干疼,中午吃了片药,就在副驾上拴着安全带打瞌睡,鼻子一边堵着一边通气,通气那侧塞满了司机师傅呼出来的烟草味。
      半梦半醒间,卜奕脑子里天马行空地飘起了不着调的画面,一会儿是恐龙炸着翅膀满天飞,一会儿格格巫又穿上了粉红洋装跳踢踏舞……光怪陆离,让他在浓稠的昏沉里生出一种自己的精神世界即将分崩离析的错觉。

      呲——
      刺耳的刹车声是伴随着重度耳鸣一同袭来的。

      卜奕甚至来不及睁眼,额头就怼上旁边印满手指纹的玻璃窗。他被惯性甩起来,又被安全带拽下去,锁骨像被勒成了两截,倒插进肉里一般。内脏在剧烈的颠簸和翻滚中遭到揉搓,胃袋无依无靠地乱撞,很快让他产生了想呕吐的强烈不适感。
      但他下意识地,还是尽量用四肢撑住了身体,同时转头去看旁边的司机师傅——
      玻璃破碎,玻璃渣飞溅到他的脸上,扎进皮肉,让完好的一张脸变得血肉模糊。

      卜奕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
      极度的恐慌和无措猛地攫住他的心脏,让他生出一股荒谬的宿命感。

      氧气从肺部被挤压而出,像被人用力捂住了口鼻。卜奕大张着嘴,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每一口呼吸都牵拉着胸腔,疼得要命。
      随着车辆翻滚的停止,他们悬在了半山坡上,被枝枝叉叉的树木阻止了下落的趋势,就这么险伶伶地停住了。

      车祸是怎样发生的,卜奕弄不清楚,他被卡在座位上,是个半倒立的姿势,连转动脖子都十分困难,只能用尝试着叫边上司机——
      “老……恒,老恒?恒师傅,能……嘶,能听见我说话吗?”
      短短一句话,粗喘了好几声才说完。

      身旁没有动静,只是雨水穿林而过的簌簌声。

      血糊住了眼睛,满口腥咸味道引得人反胃——卜奕在这一瞬间想到了死亡。
      如果他死了,父母会痛不欲生,朋友会偶尔怀念,爱人呢?傅朗能承受吗?
      好端端一个人,出门时候还活蹦乱跳的,结果说没就没了。
      也许等傅朗得着消息,就是在殡仪馆瞻仰遗容了。
      不过死成这德性,也怪难看的。

      卜奕抖着手往自己裤兜里摸,想拿手机给老卜打个电话。
      父母生养之恩是报不了了,遗言总得留几句。没想到他这一生竟然如此短暂,还没等大展拳脚就要先闭眼了。

      摸手机的过程中,卜奕混沌的意识开始作怪,他听见耳朵里有个贱嗖嗖的声音说,看看,要走马灯了,死神马上就扛着镰刀蹦下来了。
      力气被一点点抽走,手指沿着裤缝无力地垂落下来,卜奕没找着他的手机,也没能把电话打出去……

      褚秀在厂办公室里等着一下午,跟生产组的小伙子俩人一人抽了半包烟,活体烟囱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

      “哎呦,小方你说说他干嘛呢这是,不接电话啊!”褚秀把手机往桌上一拍,他给卜奕打二十几个了,回答他的全是中国移动。

      小方咬着烟,“别着急呢褚总,山上信号不行,估计卜总在路上没信号了嘛。”
      这小伙是个小瘦子,又黑又细溜,平时不爱坐着就爱蹲着,老远一看跟只猴似的。一说话,那双大眼睛就滴溜溜转,总让褚秀产生一种他需要投喂花生米的错觉。

      褚秀吞云吐雾,望着窗外细密的雨幕嘀咕,“外头下着雨呢,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出不了事情,我们恒师傅是二十几年的老司机啦,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得笔直的,你安心咯。”

      浓云挂着天幕上,让天际线看上去又低又沉,褚秀没来由生出几分烦躁,灭了手里的烟,又拿起手机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
      入夜,不断攀升的焦虑感已经快把褚秀淹没了。

      他们联系了隔壁县的厂家,对方告知他们卜奕和恒师傅早就离开了,只不过这俩人现在谁都联系不上。

      褚秀在办公室里驴拉磨一样来回转,要不是小方拦着,他已经报警了。

      等到九点多,副厂长忽然从外面奔进来,脚下打滑,一见褚秀险些给他跪下。

      “不好了啊褚总,出事了,出事了!那个……那个谁,嗨呀!”副厂长急得一跺脚,“你们卜总,出事了!”
      褚秀脑袋嗡一声,攥住了副厂长的手臂,“别慌!话说清楚。”

      “快跟我走吧,有话路上说!”副厂长反手拽他,又往后瞟一眼,“那谁,小方,你也来!”

      几个人慌慌张张钻进楼下的捷达里,副厂长、小方和褚秀挤在后座上,小方被俩人压在中间,拘着两条胳膊,抻头问前面的司机,“常师傅,去哪儿啊?”
      “县医院。”常师傅挂挡起步,“都坐稳了啊。”

      话音一落下,这辆传说中十分耐造的小车甩着屁股冲出了工厂大门,造型十分拉风。

      “是在盘山道上出的事。”车里,路灯投进来的光影交错,副厂长的声音在褚秀听来像某种宣判,“跟一辆私家车撞了,轮胎打滑,车翻了。不过也算命大,没翻进深沟里,让树卡住了。对方车主报了警,搜救人员下去,费了好几个小时才把他们弄上来。卜总的手机掉了,身份证也没带,幸亏老恒有个驾驶证在身上,这才联系到他家里,家属又通知了咱们厂。”

      褚秀听着消息,感觉全身的血都往脑子里泵,一双手帕金森似的抖起来,“不、不是……那人呢,还活着吗?我们卜,我们卜还喘气吗?”

      副厂长转过脸来看着他,面目严肃,晦暗的光线一照,宣判者的意味愈加明显。
      褚秀被这眼神一望,立马觉得自己要心梗,“老哥你看我干毛啊,说话呐!”

      “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想嘛,何必这么悲观。”
      “我……”
      副厂长手一抬,打断了褚秀,“人啊,没事,说了嘛,命大啊。”

      “我——”褚秀瞪着眼,支棱起的后腰一塌,发出个气音,“艹。”

      卜奕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人,有亲人有朋友,来来去去,像来跟他告别的。
      傅朗穿过人群,来到他面前,表情很悲伤。
      他握卜奕的手,质问他,“不是答应我要一起过完这辈子么,你要食言了吗?”
      卜奕抓紧他,嘴唇徒劳地翕动,发不出丁点声音。

      他胸口像被巨石压住,手腕也被禁锢着,挣扎中,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名字,活像一只饲料吃多了的尖叫鸡。

      褚秀——尖叫鸡本人,在用力嚎了两嗓子“卜奕”之后,被赶来的护士横眉骂道:“嚷什么嚷什么,病房不能大声喧哗不知道吗?说了病人无大碍,麻药劲过了自己就醒了。”

      褚秀哪顾得上,喜极而泣的架势就好像卜奕是个奇迹般清醒的植物人。

      卜奕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盯了房顶一会儿,这才看见褚秀憋红的一张大圆脸。
      他缓着神,一时半会儿没能把自己从那种踩在死亡边缘的真实恐惧中拉出来。
      直到褚秀伸手在他眼前晃,“老板,你还识数吗?这是几?”

      “……”卜奕眼珠转转,干巴巴地开口,“我没傻。”

      褚秀松了口气,“可他妈吓死我了。算你命大,就是点皮外伤,胳膊腿都没折。”
      卜奕下意识蜷手指——还行,能握住,只是没劲儿。

      “给口水……老恒呢?”
      褚秀拿矿泉水的手顿了下,“情况不好,我来时候还在里面抢救。”

      卜奕用吸管抿了点水,沁凉的水珠顺着嗓子滑下去,让他清醒了几分,“货怎么样?”
      褚秀“嘶”一声,“老大,你他妈小命都快没了,还有心情惦记身外物呢?”
      卜奕躺回去,和天花板对眼看,“嗯,我就一俗人。说吧,损失多少?”

      “小方帮着粗略估计了一下,有三分之二翻山沟下去了,大雨天,能找出来也要不了了。”褚秀半垂着头,手里捏着塑料瓶,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在上面压坑,咔咔直响,“咱得准备赔偿了。”

      “知道了。”卜奕合起眼,眼球的酸涩感让他险些落泪,“跟老关联系,让他们算钱,差多少说一声。”

      “卜奕……”
      “老褚,”卜奕偏着头,眼睛眯开一条缝,“我能做的都做了。尽人事,听天命,天命说不行,那就认了。大不了从头再来,怕什么。”

      褚秀咬紧牙,挤个丑极了的笑出来,“可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大不了从头再来。
      可它不是大不了,也没法从头再来了,因为他们已经没那个本钱去闯了。
      这就是摆在眼前的现实,褚秀明白,卜奕也明白,但谁也不想这时候说那句一拍两散的话。

      粉饰太平,或许也是一种安慰。

      卜奕的伤不重,第三天就出院了。
      他和褚秀把兜里所有的钱都塞给了老恒的妻子,然后跟厂家把货款结清,余货挨箱清点完,俩人就马不停蹄地回北城了。

      意外的是,他们竟然在机场和陈寅打了个照面。

      起因是关健联系了陈寅,吐苦水。铁面无私的陈律嘲讽他们妇人之仁,二话不说订了机票,找上一家着火的服装厂索赔。
      卜奕和褚秀没什么可说的,只能对陈寅竖拇指,并拍胸脯保证回头请陈寅吃披萨自助,管饱。
      于是被陈律一人赏了一脚,让他俩跪安了。

      卜奕一到北城,连他的小窝都没顾上回,就去工作室了。

      他脸上带着伤,一进门把一屋子人吓得吱哇乱叫,然而惊叫声还没落下,就挨个被提溜进会议室了。

      段重山搓着短发茬,问后面满脸菜色的褚秀,“我奕哥啥情况?你们跟人械斗了?”
      “他他妈就是个牲口。”褚秀牌收音机这几天让折腾得彻底没电了,气都喘不稳,“他车祸……就跟老关打了个招呼,连他那口子都不知道。呵,我看他回去跪不跪榴莲!”
      “车祸!”段重山差点蹦起来,“卧槽,关健这王八居然瞒着我!”
      褚秀敷衍地说:“对,关健那王八居然瞒着你。”
      段重山:“……”

      卜奕开了个小会,褚秀在后面睡了半小时,等卜奕来叫他时候哈喇子已经流到脖子了。

      “回吧,”卜奕两手插着兜,像个没感情的杀手,“休息两天。”
      褚秀抹了把脸,“你呢?”
      卜奕挺无所谓地一笑,“凑钱去,给土皇帝庆周年。”
      褚秀真是服了,“老大,你还轻微脑震荡呢你没忘吧?瞅你身上那伤,不知道的得以为你丫打黑拳去了!歇两天成么,土财主那边我给你拖着。”
      卜奕抬手把灯关了,“不成,我没拖延症。”

      褚秀觉得他老板疯了,但前所未有的,他也有种疯狂的念头——跟着卜奕干下去,哪怕赔得就剩条底裤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大不了,从头再来。
      这句前几天还被他嘲讽过的话,现在却突然蹦出来,给了他一管热血。

      卜奕回去的路上买了个小蛋糕,哼着小曲,带着一种近乎精神病的状态去北城大接傅朗。
      他们这几天没怎么联系,傅朗忙着帮胡楠石的项目收尾,熬了几个通宵,两人只匆忙通了几次电话。卜奕车祸,傅朗压根不知情。

      实验楼下,卜奕对着玻璃照脸上的淤青,知道一顿臭骂是跑不了了。

      傅朗在卫生间洗了把脸,狠搓了几下,把旁边尚林喆看得腮帮子疼,“我说师弟呐,那是脸,不是块地板,轻点搓行么。”
      傅朗揩掉脸上的水珠,从镜子里跟他对视,眼里盛着笑,明亮得晃人,“卜奕出差回来了。”

      “哎呦,我说呢,你这都快长实验室里了,怎么突然又刮胡子又洗脸的。”尚林喆逗他,“怕小卜说你吧?熬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傅朗扯一张擦手纸,说:“他是挺啰嗦。”
      尚林喆忍不了,简直是怼他脸上的炫耀,斥道:“你们俩……差不多得了啊,甭整这花样虐狗了!”

      笃一声,潮湿的纸团落进垃圾箱里。空荡的走廊上,俩人并肩往回走,

      傅朗说:“师兄,收尾就麻烦你了,剩下的数据明早再对一遍,应该就能提交了。”
      尚林喆搭着他肩,感慨,“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呢,要不是你,在实验室连轴转的人就是哥哥我了。”

      尚林喆这说的是实话,半点不假客套。如果没傅朗给他们帮忙,他一个人担的琐事能让他累吐。
      聪明,又不擅自居功的人,当然讨喜。
      傅朗这个人,看着傲,相处久了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卜奕和傅朗一个多礼拜没见,俩人各有各的忐忑。揣着惴惴的心,终于在实验楼下碰面了。

      都瘦了一大圈,一个满面黄气,另一个像刚下拳场,鼻青脸肿。

      “你怎么回事!”
      没等卜奕开口,大步冲过来的人先把他下巴抬起来了。

      “哎、哎,大庭广众的,”卜奕甩脖子摇头,嬉皮笑脸,“影响多不好。”
      “少来这套!”什么激动什么忐忑,狗屁,宝贝都是别人家的,他这个,就是混球!
      卜奕仰着脸,认怂,“摔了一跤。”
      换来一声冷笑,“再扯个淡试试?”
      卜奕上去握他手,“错了,我错了。车撞了,小剐蹭,我没系安全带。”
      傅朗瞟他一眼,压根没信,反手把人一拉,蛋糕盒也接过来,管他谁看见谁看不见,拽上卜奕就走。
      三天不打,还上房揭瓦了!

      卜奕没料到傅朗当晚就变身了,真把他揍了一顿。
      转天睁眼,浑身散架子了一样。

      他在被窝里蹭蹭,一扬手把空调被扔边上了,横过去往傅朗肚子上一枕,“有良心么,你是往死里弄我啊。”
      傅朗兜着他后脑捏着软肉,鼻音很重,“给你点儿教训,要不总不长记性。”
      卜奕侧着脸,手往他睡裤边儿一勾,吹了口热气,嘴唇往下一凑,灵活的手指捏上去,囫囵道:“早安啊。”
      傅朗抽了口冷气,搭着他脖颈的手没轻重地扣了下去。

      可还没等情热上涌,始作俑者就撤了。
      这货滑不留手,下了地就蹿进洗手间,把门一锁,隔着门板吆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傅朗平躺着,面色铁青,手没碰,擎等着那股燥热自己滚蛋。

      浴室里,卜奕的闹腾心思落下来,站在花洒下愣神。
      他得去弄钱。
      ……哪弄?
      横不能抢银行去啊。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卜奕苦笑,他这是被无数的一分钱砌成的墙拦住了腿,想翻,却找不着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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