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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五章 熟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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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城之后,湘南侯直接将人带到了西市最热闹繁华的饭馆里。
云来千食府,好长的名字。仙道彰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过去,然后看到了牌匾上的提款和私章。
“安西光义……那是谁?”
流川枫并不想在杵在饭馆门口招来更多人侧目,没有理会仙道的问话,直接走了进去。仙道在门口愣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湘南侯的心情,似乎不太妙。
究竟为什么不好呢?是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查到,还是因为遇到了那个叫藤真的官员?
以至于这心情都影响到继续追查案情,影响到……呃……还能来这么富丽堂皇的馆子里吃饭?
流川枫选的是三楼临窗的雅间,顺着窗子看出去,能够看到繁闹的西市中嘈杂无比的人群,还有宫城中独自静立的社稷坛。他沉默许久,才收回视线,看向正在仔细研究桌上别致摆件的仙道彰:
“你对藤真,还有那个花形透,怎么看?”
仙道堪堪忍住要将那龙眼大的珍珠从汤匙柄上扣下来的冲动,将视线从珠光宝气的物什上别开来:“啊?”
湘南侯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仙道挠挠头,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但想想这几日的所见,又心道——
不,他早已经不是那个小团子了,他是王侯,是当官的。
他手里还攥着陵南阁上下将来的出路。
“……藤真大人,我还看不太懂;倒是那个花形透,是个能力很不错的凡修。”
他老老实实答。
流川枫对这回答不置可否,只道:“我看你对藤真,倒是很恭敬。”
在京城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俯拾即是,只是流川枫想不明白,仙道彰既然能在他面前如此举止随便,言谈从容,缘何对藤真就突然恭敬和伶俐了起来。
说到底,湘南侯就是在意这一点。
但要让仙道彰猜出这一点,怕是比登天还难了。故而他听到问话后微微瞪大眼,一副理所当然并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不是刑部主事吗?陵南阁上下不就是被他丢进牢房中的吗?我若不规矩些,露了马脚怎么办?”
流川枫:“……”
“——而且我还是跟着你混进来的。我要是被怀疑,岂不是还要连累你?”
流川枫:“……”
仙道看流川一时间露出了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如果非要形容一下,似乎是眉间那绷紧的凛然严肃突然松弛了一瞬,复又倏忽绷紧,让脸颊都板正到僵硬。他更摸不着头脑了,硬着头皮试探地问道:
“……那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看你在遇见他们之后,心情就不太好。他们和这案子有什么更深的关联吗?他们是对陵南阁不利的人吗?难道……你在怀疑他们?!”
年轻的布衣修士竹筒倒豆子似的越问越顺溜,浑然不觉自己的主旨已经在和湘南侯心思截然相反的大道上越奔越远,流川枫忍不住抬手止了他话头:
“没有根据,不要瞎猜。”
——也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仙道摇摇头:“可是,我觉得这个藤真……你和他相约见面了吗?我们出发得这样早,他还能在偌大的宫城里找到我们,挺不简单的。”
流川枫:“……”
他突然不想再和仙道对视,只能扭头继续看窗外。
不过这次,他看到的是云来千食府飞檐下面一枚小小的燕巢,鸟巢重重叠叠的枝条中,竟然伸出几枚碧绿无比的叶片,在饰金添碧的屋瓦间,显得格外俏皮可爱。
冬养社稷,春发新叶,这是天地的恒定循环。而他当时还未发现,人心的无常猜测,却是那样的易变和玄妙,乃至于每一刻重看这天地时,都会有崭新的不同。
仙道彰虽然还有一脑袋的问号,但有一点确实很肯定的——湘南侯带自己来了个顶金贵的地方吃饭,虽然银子对他们这种人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吃糠咽菜很多年的仙道彰而言,却是极不容易的。
——故而浪费万万要不得。
竹筒倒豆子的青年在第一盘菜端上来之后就被成功地封住了嘴,期间一个字也没再吐出来过。流川枫坐在对面,余光仍然颇感兴趣地打钉在仙道彰抓握筷子的右手上,他也在吃饭,但头脑却转得比仙道吃饭的动作快多了。
由不得他不去想。
少时失去双亲,又在那天底下最尊贵、最危险的后宫之中长大,流川枫能一路活到现在,有多难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他虽然未曾踏上战场,但所有活着的道理,却无一不是用人命换来。朝堂人心诡谲,他已习惯;但是,他在质问自己,这个出身陵南阁仙道彰,自己到底是否看错?
这个人的面容、神情和姿态,总会让他回忆起少时在陵南阁的时光。日子不长,但却是流川枫少有的惬意舒心之时。他曾一度觉得,陵南阁的后山与重重深宫是两个极端,一个有多深沉复杂,另一个就有多磊落自然。然而,当他逐渐长大,逐渐用更深的目光去打量世事时,却发现,陵南阁很难简单用磊落自然去形容;就像此刻面前的仙道彰,虽然看起来洒脱从容,但是也怀有深沉心机。
三井说过,天底下跑最快的不见得是马,然而马不咬人,所以它最适合和骑兵打配合。
仙道彰呢?他会咬自己一口吗?
在他不停转心思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风卷残云地干掉了桌上不少饭菜——但凡是盛在盘子里的菜,他颇有良心地只解决掉了一半,以至于那些精致瓷盘个个都像缺了一半的大烧饼似的,敞亮在侯爷面前。仙道彰看流川枫走神得厉害,连眉宇也不自觉蹙了起来,越发心里没底。
这皇城到底是不一样的地界,竟能让这小团子生出这样让人担忧的神情。无论陵南阁之前是怎么栽进这浑水坑的,看起来确实不应该越陷越深了。
仙道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道:
“侯爷,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既然我们都是在查这案子,把你的信息也分享分享呗?”
流川枫闻言,倏忽抬起了眼,看向仙道。
那眼神极平静,却深邃的厉害,好似蕴含万钧风雷,让仙道不由自主心头一窒。
咦?
彼时他还不知,那是属于湘南侯的“杀意”。
流川枫盯着仙道的双眼,也低声说:
“好。”
仙道却在一瞬间感觉自己小臂上的汗毛统统竖了起来。
不过,还不待他仔仔细细将流川枫那一眼的意味咂摸透,就有人来救场了。来人大咧咧推开房门,绕过屏风来,立刻将满桌剩菜收入眼中:
“喂喂喂不是吧?!难得请客一次,还不能等等我?”
仙道将头扭向来人。
——那个曾经在月夜的屋顶上冲他射了一箭的青年,一脸痛心疾首状,抖手指向他俩:
“真能吃啊你们!”
仙道诚恳地脸红了。
他倒颇想解释一句,但转念一想,又停了嘴。自己好歹也是在左鹤镇混吃混喝过的,何曾脸皮这么薄过?何况自己又不是白吃干饭的,好歹还要干活儿么。反倒是这个嚷嚷的家伙,到底什么来头,侯府的房顶也能随意踩,侯爷的饭局也能随意闯,还指指点点的,也太没礼貌了吧!
三井寿当然听不到这些吐槽,只大咧咧坐了下来,一边挽袖一边抄筷子:
“真饿死我了,这菜不够啊再添点儿吧。哟——”
他似乎在此刻才将注意力转向饭菜以外的地方,扭头看向仙道,痞痞勾起唇角:“仙道先生 ,好久不见。”
流川枫:“……”
仙道:“……”
好久不见?前夜那个在湘南侯府房顶上又练靶子又抢酒喝的人是谁?!
仙道刚想开口,却感觉一阵突兀而来的花粉香直冲鼻腔而来,嘴还没张开,便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哎呦喂这是怎么了?”
三井关心地凑上去,却不想于仙道而言是那香味更加浓烈了。他不由自主站起了身,向后踉跄两步,才倚靠在窗台上,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你身上……”
这么浓烈的花香!陵南阁后山从来都没有这么招摇的花!
三井好笑地抬起袖子去闻,倒是流川枫的脸色沉了下来:
“外面过夜?”
三井笑叹道:“哎呀出门前我可是换过衣服的哟还真是——”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无比嵌金缀玉的小香囊,在流川眼前甩了甩:
“没办法,美人钟爱,总能想办法给我留点东西。”
那香囊用的料味道确实有些冲,流川枫也忍不住避了些许,抬眼看向仙道:
“先生还好吗?”
仙道揉了揉鼻子,对三井寿这种专业搅场子的家伙有些无语。不过在听到流川的问话时,惊讶取代了这些有的没的情绪——
先生?
流川枫没怎么称过他为“先生”,倒是私下里“你你你”的叫了很多次。
怎么突然又成了“先生”?!
和三井寿未到时相比,湘南侯那意味深沉的目光倒是平和了不少,但也客气了不少。仙道实在摸不准这侯爷的脾性,似乎近不得也远不得。他叹了口气,回了一句“无妨”,而后恹恹地走回去,将位子挪得离三井远了些,才坐了下来。
三井却已很开心地吃上了。待到伙计们鱼贯而入将桌上席面重新添过,尽数退下之后,他才开了口:
“查的怎样?”
流川枫呷了一口茶,平静道:“没有线索。”
三井动作一顿,却是转头看向仙道,反问:“没有线索?”
仙道听着这问答,颇意外三井寿竟然也是入局之人。面对这陡然发问,他打起了十二分小心,缓缓摇头。
三井:“所以仙道先生的结论是?”
仙道顿了一顿,道:“……现在还不能确定。”
流川枫在这一问一答间仍然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正在一点一点朝下掉。
倒是三井,在沉默了一瞬之后,突然低低笑了起来。他将手中筷子朝桌上“啪嗒”一搁,斜靠在椅背上,冲仙道笑道:
“既如此,仙道先生,我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
仙道:“……请讲。”
“其一,社稷坛上的烛火,是由陵南阁资历深厚的山修,用自己的灵力燃起,所以遇水不灭,遇风不熄,对吧?”
仙道对上了三井寿的眼睛。这人的名姓,他到现在都还不晓得。然而,这不妨碍他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他——因为这人面上虽然笑得和煦,眼中却尽数为冰冷锋锐,犹如那一晚的利箭一般,穿透所有调笑的话语,吊儿郎当的动作,香气逼人的花粉,向仙道直直冲了过来。
“对。”仙道答。
三井:“其二,之前大理寺找来的那帮散修查验烛火,没有查出什么异样来,仙道先生的结论是否也是一样?”
仙道下意识看了流川一眼,顿了一顿:“……是。”
三井笑了,他摇了摇头,看向流川:“我以为你找了个怎样的好帮手来,能自信到直接去向皇帝抢了藤真健司的差事。”
流川枫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三井那提起来的一丝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他看着重新布过的席面,又道:
“那帮散修因为查不出异样,所以向皇上进言,认为是陵南阁监守自盗。仙道先生,陵南阁上下已被羁押,而你口口声声是要救陵南阁的,只查探出这些不是线索的线索,又怎么救呢?”
“亦或者说,”他看向仙道,一字一句:“你还在瞒着我们什么?在让侯爷开口之前,不若你先把你的信息也分、享、分、享、呗?”
仙道懵了。
三井寿似乎对他此刻露出的表情很满意,他轻轻捞起一根筷子,不轻不重地在茶盏上敲了一下。
“仙道先生,我们虽然不晓得你们这些修士的门道,可是,也不能把我们当猴耍哟。”
窗外开始飘起了小雨,流川枫仍然盯着窗口这一方烟雨朦胧的景致,不发一言。
仙道在一懵之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了不得,都精明的厉害啊。
他又看向一直闷头不说话的流川枫,一瞬间竟然想笑出来。
感情这位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偷偷观察我呢。
他终于明白流川枫那阴晴不定的情绪是因为什么了。
仙道搔搔头,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是,我是要救陵南阁的,我也是有瞒着你们一些事。我不说,是因为——”
他看着流川枫,认真道:“我也不相信你啊。”
年轻的侯爷曾认真对他道“我不信你”。
同样的,他也无法真的相信这个王侯。
那个像小团子一样可爱的孩童,那双穿过层层葱茏投射的澄澈眼眸,那安静而又孤独的背影,都只属于小时候的“流川枫”,而不属于今时今日的“湘南侯”。
“我一介布衣,来历还不清楚,随随便便登门去求一位权势滔天的王侯,竟能得到侯爷亲口答应,太不可思议了。我虽也不懂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处事,但就从我三番两次去求左鹤镇的大财主不要让他的糟心儿子再粘着我都求而不得来看,能说动一个皇帝面前的红人,于我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流川,继续道“以至于我在侯府的每一日,都像在做梦。侯爷,让我来查这个案子,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流川枫缓缓将视线调了回来,停在仙道的脸上。仙道既无笑意,也无惊惧,平静地看着他。
其实,流川枫一直想听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自己是没有看错人的。他将仙道带回来,是认为他不但是为方外高人,还应该是位靠谱的方外高人。但是,这位高人的秘密太多了,多到他始终不敢确定,这个仙道彰是否真的是无害的。
三井寿在心里暗暗为仙道的胆色叫了声好,然后才咳嗽了一声,为流川枫这个锯嘴葫芦撑场子:“你在谈条件?”
仙道摇了摇头:“我不会谈条件,我只想知道侯爷所求之事,是否会让陵南阁更加万劫不复。”
他顿了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还想知道,当年那个安静而又干净的孩子,有没有变。
“我要真相。”
流川枫回答了他,他也顿了顿,不过没有止了话头,而是继续道:
“我要回朔州。”
三井闻言一惊,看向流川,抬手下意识地按上了他的胳臂。
流川枫想回朔州,长期以来只存在于朝堂中人的猜测中,未有查实。毕竟这件事关涉到太多事情,足以让如今的朝政局面翻天覆地。流川他怎么就如此不加遮掩地说出来了?!
流川枫感觉到三井手掌中传来的警示的力道,但他没有就此打住:
“你将此事查明,我才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