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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二十六章 龙原对峙(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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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不是不敢同他讲,而是害怕同他讲了之后,湘南侯可能会撂挑子走人。
好吧,说来说去还是害怕。
仙道自诩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但走到今天这步,胳膊上湘南侯紧握的余温犹在,他就算是个傻子,也大概能晓得,流川枫对自己是不同的。
为着这不同,他自当先应他所愿。
于是他尽量轻快了语气,一边无比迟缓又过度细心地削着炭笔,一边反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不待湘南侯回答,他心下转念,停下动作,抬起眼来,忍不住重新问了一遍:
“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什么和我有关的愿望。”
四围嘈杂的声响一时间都远去了,好似散逸在戈壁荒原肆无忌惮的狂风中,只有心脏在胸中擂击之声无比清晰地凸显出来,一下,又一下,这击打让四肢百骸都连带着一同战栗起来。
流川枫握紧手中刻刀,抑制那共振带予五指的微颤,他喉咙有些发紧,咳嗽了两下才找回自己声音来:
“有。”
他直视仙道双眼,衷心希望自己的殷切情意能够让这个脑袋只算得上间歇性好使的木头疙瘩悉数接收。想了一想后,流川枫又道:“——你若答应帮我实现,就不可反悔。”
他说有。
仙道笑了:“好,我答应。”
只一个“有”字,湘南侯便哄得他浑身上下舒畅无比,以至于他在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允诺了一个了不得的霸王条款,于是又迟疑道:
“……那,愿望到底是什么?”
湘南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递工具,答所非问道:“把银签子给我。”
仙道:“……”
他正要出言追问,杉山掀了帘子进来,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
“来人了。”
杉山低声道:“好像是森重宽。”
仙道心下一凛,下意识看向流川枫。
好一个狭路相逢。
只是片刻之间,便有人进来,将三人带了出去,外间工棚众人已垂手肃立,一圈铁马卫护卫着中间两人,竟是森重宽与水泽一郎。
“这是什么人?”
流川枫他们的穿着,明显与山王人不同,森重宽皱眉发话,转向工棚的负责人:“他们为什么有单独的帐子?”
仙道垂目肃立,一面分神听着负责人的解释,一面观察着森重宽厚重甲胄的下摆。那甲胄以厚实皮革作底,缀以细密嵌套的金属圆环,鱼鳞一般铺展,看起来坚固异常。他不由想起三井寿那百步穿杨的闻名箭法。
凌厉迅捷,但对上这么一副铠甲,恐怕也是无能为力的。
正如此想着,便听森重宽冷笑一声:“河田雅史带回来的?”
他顺手抽出护卫腰间长刀,将之搭在了仙道肩膀上,以厚重刀背敲了一敲:
“不过是些颜料,还要专门去湘南军眼皮子底下去寻,这人怕不是细作吧?”
仙道心头巨震,还不待想好如何答话,那森重宽又迫前一步,庞大身躯如峨然山石般高大,向他压来。
他居高临下睨视他,慢慢道:
“你,不懂怎么下跪吗?”
巨大力道顺着冷硬刀身压上仙道肩头,并且恰巧压到他之前被海东青抓破的伤口处,仙道不由吃痛,身形却未动分毫。
几乎同时,水泽一郎伸手扳住了刀身。
森重宽看向他:“干什么?”
水泽一郎尽全力扣住那冷硬金属,对森重宽摇了摇头:“他是御子柴家的少爷。”
“御子柴?”
森重宽虽不像水泽一郎那样经常走动在外,但这名头他也是听说过的,因而有些不可置信:
“他家少爷会专门跑这里来卖颜料?”
“二王子,”仙道看向森重宽,接下话来,忍痛道:“我们御子柴家,向来要钱不要命的。”
森重宽紧紧盯着他,半晌,突然大笑起来,撤了力道,任水泽将那刀接了过去。他点点头,评价道:
“你很有种。”
仙道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上头下面各有兄弟,没办法,为着出头,我能豁命出去。想必您能理解。”
森重宽连连点头:“那我们可真是有缘分。不过——”
他将视线自这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继续道:“命只有一条,豁出去之前可要瞧好方向哪。”
言毕,他挥了挥手,终于让工匠们散了开来,同水泽一道去瞧那石壁上雕刻的山野王塑像的进度,直至此时,流川枫才松了紧紧扣在掌中的金属丝线,方才千钧一刻间,森重宽的杀意几乎要让他立时动手,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自己的动作。
他没有试图同水泽一郎对视,而是带着仙道和杉山返回了帐中。
杉山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自嘲道:“前些年不自量力,还想着来山王找些买卖,看这转瞬间生死调换的场面,买卖?不做也罢。”
流川枫没有说话,走回桌前,暗暗缓出胸臆间提起的一口气,开始继续调配颜色。
森重宽性情跋扈嚣张,若诸星大还在他身侧,此子必是湘南军最大祸患。好在诸星大已在京城伏诛,那么森重宽所能倚靠的,除了铁马卫之外,再无其他。
因此,他并不可怕。
他只担心那个泽北荣治。毕竟,只有仙道能够与他抗衡。
思及至此,他突然意识到,来山王的一路上,他只顾着应对自己身体上种种异乎寻常的反应,而恰恰忽略了一件最为关键紧要之事——
他还未问仙道,在通过千眼窟时,仙道的感觉怎么样。
湘南侯霍然转头,看向仙道,与此同时,他惊愕地发现,仙道也正在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旌旗猎猎,寒风呼啸,山野王倚靠在大帐内的虎皮座椅上,看着面前巨大铜盆中跃动的火苗,仿佛在思量泽北荣治的建议,又仿佛正在走神。
泽北抱臂站在一旁,对王上的这种反应,极不满意。
他认识山野王已经超过三十年了,他眼看着他从一个孔武有力、豪迈勇毅的青年,一步一步,变成如今这幅苍老模样。
从变成人之后,他已经目睹了很多人变老,他并不觉得一个人的模样变苍老是件可怕的事。
因为更可怕的,是人心变老。
他曾一度认为山野王是在未来最难服老的人,他热爱征战,有行动力,不肯服输,有着满腔提戈东顾的雄心壮志,因此泽北荣治曾经非常笃定,支持这样的山野王,将会很快打败那个传说中出身江南、喜欢抚琴、写得一手好字的老湘南侯——因为这样一个人一定太过温软,他将无法抵挡山野王的锋锐光芒。
但是他错了。
因为在湘南侯之前,山野王竟然首先被一个女人成功阻拦,枫姬甚至没有发动任何灵物可能发出的攻击,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就成功地拖住了山野王的所有野望。
枫姬曾告诉泽北,人有一种武器叫“爱”,它的力量胜过一切。
这个武器让山野王生出妒忌,患得患失;也让能够幸运成人的灵物,义无反顾耗尽她所有天生天养的禀赋,只为给所爱之人留下一个孩子;更让无数朔州人前仆后继地拿起了武器,使得力量强大如他,数十年间都未能让山王人真正迁移到更加美好的地方去。
山野王老了,泽北荣治正在亲眼看到,这个人正在一点一点,由内至外地变老。
于是他发现,他需要找一个新人。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直接取而代之,做那个可以力挽狂澜、指挥一切的核心角色;但他同时也很明白,在这片天地中,自己毕竟是个异类,若他成为那个带领山王的人,他将被逐渐框束在这个角色中,去经历凡人那些复杂和痛苦,乃至放弃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毕竟枫姬是前车之鉴。
而且,让他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领悟这些道理,若要追溯到最早的原点,还来源于另一个同样生长在魑魅滩上的灵物——他生自幽暗的千眼窟中,得益于地底对风沙的阻隔,流淌而过的地下水以及间或照射的阳光,十分幸运地获得了天地间最难得的庇护和眷顾,仅修成人形的时间就比泽北足足早了两百年。是他发现了泽北和枫姬,并且带他们体验了世间百象,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人”究竟是怎样的。
只是,在泽北看来,这灵物教给枫姬的为人之道,其实就是自寻毁灭;所以枫姬最终死了,而他的下场也是近乎湮灭于世间,最后不得不被挪移到陵南阁中,重新长成了一棵树。
——不过这个灵物应该早已忘记这一切了。劫后余生的他至今还觉得自己是棵在陵南阁里土生土长七百一十一年的老樟树,他还有个新名字,叫做“仙道彰”。
“你到底选谁?”
山野王长久的沉默顺利地勾起泽北的怒火,他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出言询问,山野王很可能会直接睡着,于是他很不客气地伸手向那火盆隔空一弹,突然窜起的火苗几乎燎着了山野王的胡须。
山野王并没有被这火苗所惊,他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泽北,苍老而浑浊的双眼中,映出火焰猎猎燃烧的样子。
“我不选,我要他们争。”
山王的首领从来不需要指定,这王座必须要靠双手来亲自抢夺。
泽北不耐道:“但是没有时间了,如果他们一直对峙下去,就是在给湘南侯创造机会。”
山野王眯细眼睛,将嘴角撇出一抹冷笑来:“所以你的意思是,为了你的目的,我要挑唆我的儿子们向自己的兄弟动手,越快越好?”
“本来他们就会有一争,早争晚争有什么区别?”
泽北反问:“如果我没记错,你亲口说过,这几个儿子于你而言,只是传位的工具!”
“是,我是说过,”山野王点了点头:“他们不是我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所以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对他们而言,早争和晚争不一样。争,是他们所知晓的命运,而设计让他们相争,是一个父亲的无耻。”
“我也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我是一个公平的人。”
他补充道。
泽北一时语塞。
片刻后,山野王又似想起了什么,低低笑道:“所以单靠一人,果然无法摆平那个小侯爷啊……毕竟是她的孩子,真是了不起……”
杀意自泽北荣治眼中一闪而逝。
他明白,山野王在挑衅。
自从枫姬死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就不再像原先那样坚固了,枫姬所说的那种武器的力量,从她身死的那一刻起,将山野王、山野王与他的合作关系辗磨至今:山野王一直认为,如果不是泽北荣治杀了老湘南侯,枫姬就不会死。他怨恨泽北,因为强大如他,竟然不但没能给予自己天下,反而夺走了他的心头珍宝。
这实在不像一个合格的帮手应该做的事。
泽北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所以你仍然选择什么都不做?”
山野王看着面前火光,淡淡道:“我做好了儿子们来砍我脑袋的准备,也许这是与她在另一个世界相遇的机会,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