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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二十章 犒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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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藤真健司这番投桃报李的提醒似乎很及时,因为仙道晕头晕脑地回到医馆,第一眼就看到厅堂中正坐着个来客,竟然好巧不巧,就是片刻前藤真口中那“很不一般”的神宗一郎。
他瞬间便瞠大了眼睛,木桩子似地杵在了大门口。
倒是神宗一郎很快站起身,冲他抬手先行了一礼:“仙道先生。”
平地刮过一小阵风,卷了沙进眼。仙道眨了眨眼,回了一礼:
“呃……先生好。”
该死的,这个人姓什么?神?生?婶?神宗?
神宗一郎面含笑意,表情不变:“先生唤我阿神便好。”
仙道一怔。
他揉了揉鼻子,走进门:“劳烦久候了,呃,阿神先生是来看病吗?”
他嘴上说着,环视大堂一圈,发现彦一竟然不在。
“对,我来瞧病。”
神宗一郎在他身后,慢慢答道:“来瞧瞧你的病。”
仙道闻言心头巨震,电光石火之间,他回身出手,一枚雪亮光束自指尖而出,向着神宗一郎面门激射而去!
离他只有三步之距的男子连手都来不及抬起,但那去势如箭转瞬即至的白光竟然在他身前诡异转向,直冲向上,眼看要击穿房顶之前竟遭到了无形阻碍,硬生生撞碎成了齑粉!
在碰撞瞬间,一抹熟悉的色彩在房顶倏忽一闪而逝,那竟然是隔绝外界的禁制!
看清一切的仙道只觉浑身血液“刷”地凉了下来。
他竟然毫无所觉地走入别人布下的禁制中!
更可怕的是,即使到现在,他仍然没有觉察到神宗一郎是修士或灵物的丝毫异样气息!
神宗一郎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指了指他腰间已经发亮的“不戒”:
“东西收好。”
说话间,那层包裹了整座医馆的禁制,在似有似无的幻变色彩中消失了,露出的医馆全貌,仍只有他们两人。神宗一郎率先坐了下来,道:
“小朋友去对面了,那边女掌柜请他帮忙算账。你别紧张。”
别紧张。
短短一上午,竟然有两个人对自己如此说了。
仙道只觉后心很凉,不知何时竟已汗湿。他前走两步,将手中药匣搁在了柜台上,腰间的不戒传来一阵暖意,让他勉强平抑了心绪。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在神宗一郎面前坐了下来。
“恕我眼拙,先生竟是高人。”
神宗一郎闻言,摇了摇头,微微笑了:“不是高人,是老人,比你痴长些年岁罢了。”
老……人?
什么鬼?!
难不成又是个泽北荣治一样的老东西吗!
坐在对面的神宗一郎突然“扑哧”笑了,他道:
“你话不多,吐槽倒是很多。”
仙道猝然抬头:“啊?”
神宗一郎看着他,目光慈爱地就像看着个三岁大的小屁孩: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什么,只是,我活的年岁太长,若不刻意将气息压制一二,怕是不能在世间正常走动。”
仙道的表情仍然很懵。
他突然意识到,神宗一郎似乎能探知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
神宗一郎看仙道显然摆出一副不能称作“友好”的姿态,他收住了笑意,正色道:“好吧,那再一次自我介绍——
“我是一只鲲。”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
仙道记得,陵南阁的古书上有记载,鲲,就是特别大的鱼。
原来神宗一郎,竟然也是灵物化人!
曾经,仙道一度认为,生命太长会穷极这世间的一切无聊,当他独自站在雄岩峰上,看着日升日落月圆又缺时,就好像看着自己已经在,并且将永远在长叶掉叶、春而复冬的无限循环中无可自拔。
及至遇到泽北荣治,他才晓得,原来“无聊”距离“无望”,还是有很长距离的。在贫瘠之地独存,远比在雄岩峰上要痛苦得多。能在这挣扎求生中独自忍受,直到化为人形,说实话,他虽不认可泽北的念头,却能理解他何以有那些想要翻覆天地的念头。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遇见比他俩活得更久的家伙,在东海巡弋三千年,连成人的日子,都已超过两百年。
真是不折不扣的老家伙啊。
他从头到脚将神宗一郎来来回回瞧了好几遍,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虽然神宗一郎大致介绍了自己的来历,但这并不能消除他的戒心。毕竟,藤真健司的提醒言犹在耳,而那泽北荣治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笑得十分和煦啊。
不过,神宗一郎很快洞悉了他的念头,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满抑或叹惋:
“你考虑事情的方式,真的是……很像人。”
仙道闻言,有些不可思议:“可是我们……不就已经是人吗?”
神宗一郎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道:“不会老去,弃绝生死,手握异于常人的力量,如此种种,怎算是真正的人?”
不会老去,就不会敬畏生死;
手握力量,就不会珍重浮世。
“——至于你,却是很在意旁人的感受和想法,这很稀奇。”
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男子,却有着异常苍老和古井无波的眼神,他伸手抚过茶盏边缘,那一汪残茶瞬间又冒出了袅袅热气:
“你已经在以常人之心猜度世事,但实际上,靖海侯府如何,与我无关;湘南侯府如何,与你无关。他们这匆匆几十年,于你我看来,不过片叶细沙,过后无痕,不是吗?”
不是。
仙道心头立刻浮现了两个字。
他迎上神宗一郎似笑非笑的视线,道:
“所以你也同泽北荣治一样,想要翻覆这秩序?”
神宗一郎闻言,一脸诧异:“我要这秩序何用?现今种种,都非我所求。化为人形,是我无法改变的;但我自己是什么,我却很清楚。人有人的命途,灵物有灵物的命途,他们这些心思与把戏,与我无干。”
“既然这样,”仙道紧追一问:“那你为什么要当靖海侯府的幕僚?”
“不过看戏罢了,无趣的时候,总要找些乐子来。”神宗一郎说着,冲他伸出手:
“看来你已陷太深。放心,我不会威胁任何人,我只是来瞧瞧,你悖逆天道的后果到底是怎样。”
我……陷太深了吗?
是的。
我已陷太深。
从田冈茂一于我教习为人的一切开始,从知晓欢喜与愤怒、敬重与厌弃开始,从忍受委屈、熟悉庸碌开始,从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一个人、愿为之倾尽所有开始。
这就是我的,为人之道。
仙道不再出言,只将那只枯竭如死木的左臂露了出来,搁在了神宗一郎的掌中。
“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他问。
神宗一郎细细端详他的胳臂,答:
“靖海侯府虽在京城之东,但关于湘南侯府的消息,一直很灵通……果然。”
他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句:“果然是这样。”
仙道:“果然什么?”
神宗一郎看了他一眼,说出了一句令他极度意外的话来——
“果然,你可不是一棵只活了七百年的树。”
仿若被人凭空打了一拳,正击在额头,让人眩晕。仙道面容一冷:“什么意思?”
神宗一郎很妥帖地帮他将袖子放了下来,很笃定地道:
“你的根基一定不止七百年,按你这胳臂的耗损程度,它应该是完全废掉才对,而事实上,你还能如常用它——除了丑一点。”
“这不可能。”
仙道立刻否定,在记刻年岁这种事情上,他不可能搞错。
神宗一郎对他的反应不置可否,只问:“你的原身在哪?”
仙道下意识便要回答,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陡然僵住了。
他明白神宗一郎这个问题的意思,树有年轮,是查看年岁最好的证明,只是,他竟没来由地想起了数月前与流川枫在雄岩峰上的那段对话——
“原来这里有一棵樟树,很高,很大,枝条都伸到了峭壁之外,投下的树影浓密又凉快。我经常坐在树下,想我的父亲和母亲。有时候还会在这里睡着,是田冈阁主寻到我,才把我背回去的。”
“哦,这样啊,侯爷和陵南阁很有缘分呐哈哈。”
“是,很有缘分。只是可惜,那棵树不见了。”
“……可能砍掉了吧,陵南阁每年其实要修不少东西会用到木头的,修修补补都是就地取材。”
……
他没有骗流川枫。事实上,自己化为人形之后,原身成为一截无根无叶的死木,当时陵南阁有几间偏殿要整修,还是自己主动向田冈建议,将自己的原身作了修葺的木料子。
可是此刻,神宗一郎竟然说,自己活了远不止七百年。比起田冈茂一,比起整个陵南阁,自己的年轮是最不可能作假的,然而,它却已经不在了。
神宗一郎的话语,让他头脑中那些纷杂而斑斓的记忆,统统如潮水般退却,露出其下空无一物的无尽白板,在他头脑和心房的每一个角落渐次铺展开来。屋中的炭盆虽然还在“毕毕剥剥”地燃烧,但仙道却觉得左臂上那如附骨之疽的寒意正在向心口蔓延,这让他不由打了个激灵。
神宗一郎看他神色,也再未多问,只继续解释道:
“天道是公平的,否则这世上早已混沌无序。灵物的能力增长,严格依托存活的时长,年岁足够,不一定开启灵智;但年岁不够,就一定无法获得足够的力量。我活了这几千年,遇到的灵物化人之例屈指可数,共性是灵物年岁都至少在千年以上。遇见你之前,很多事情,我还心存疑惑,但现在见了你,这些疑惑都已经有了答案。我想我知道原因——关于你为什么现在‘只有七百岁’。”
这对话进行至此,似乎进入一条漆黑而诡谲的狭路,仙道已不能返身,虽然他想要后退离开,然而眼前由神宗一郎所挑起的那唯一一星灯光,实在诱惑着他,去探前方那可能存在的出口。
或者说,他的内心在告诉自己,一定有那个出口的,现在,只需接过那一星灯光,借助它发出的光芒——
“为什么?”
他问。
神宗一郎想了想,从记忆中寻了一个仙道最易接近的线索,开始讲起——
“你知道山王为什么要去偷苍龙珠吗?你是否有好奇过,苍龙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苍龙珠?
为什么扯到苍龙珠?
仙道闻言不解,但他看神宗一郎的神色很严肃,只能暂按捺这疑惑,答道:
“我不知道,但苍龙珠似乎可以……吸收灵力。”
“没错,”神宗一郎点点头:“苍龙珠是可以吸收灵力,因为它是一个上古灵物的内丹,这灵物的寿数,绝对超过五千年。因为这灵物的年岁远胜于你我,所以,它可以吸取你身上的灵力,或者说,它可以吸取这天底下绝大多数灵物的灵力。山王不择手段想要获取它,不惜在皇帝眼皮子地下铤而走险,就是为了用它破阵。”
“破阵?”
“对,破魑魅滩灵阵。”
仙道一愣,旋即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怪不得说修士穿越魑魅滩会非常吃力,早该想到的,因为魑魅滩中布下了灵阵,无论修士抑或灵物,一定会受到压制,如果神宗一郎所说不假,那这因果便显而易见了:
山王想使用苍龙珠,吸取魑魅滩上的灵阵之力,为大举东进做准备!
“所以……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由问。
神宗一郎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本以为,魑魅滩的灵阵之力来自一个人,但现在看来,那灵力的源头不是她,而是你。陵南阁的田冈茂一,帮助她在魑魅滩上,借助你的灵力,布下了山王东进的屏障。”
一树灼灼火红的的枫叶,在漫天风雪荒芜一片的戈壁滩上孤寂生长。
三井曾说,老侯爷坟茔周围保护的屏障,是田冈茂一帮忙设置的。
其实一些在记忆之潮退却之后,已渐渐显露其下细如发丝的痕迹,它们已然明明白白地呈现,那是仙道彰早应该觉察到却无从深究的关联。他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寒凉的空气,在支撑着他的头脑清明。而后,他声音干涩地问:
“你说的‘一个人’,是指流川枫的母亲吗?”
这话倒是让神宗一郎一怔:“你知道?”
仙道摇了摇头:“……我只是随他去拜祭过父母坟茔,感觉到一些……”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换了一个问题:
“所以,流川枫他……也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人吗?”
此时此刻,在仙道头脑中那片空白的荒原上,一切都摇摇欲坠,一切都仿佛可瞬间化为飞灰,无数的疑问正在击溃他记忆中所有堪忆的片段和色彩,他徒劳地想去挽留些什么,伸手抓握,却只抓到他。
“流川枫的生母,真的是灵物吗?”
神宗一郎的双眼对上仙道的视线,良久,他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半分灵物的气息。你应该也一样。”
是的,这是任何灵物都能够在第一时间做出的判断,流川枫是人。除非,他是比神宗一郎更要强大的灵物,但这又怎么可能。
“当年,魑魅滩灵阵布成不久,湘南侯出生,我在朔州见了枫姬一面,她很虚弱。我当时不能想象,她是如何在灵力耗损如斯的情况下生下孩子的。所以当时我猜测,这个孩子不是她亲生。”
神宗一郎垂下眼,拿起茶盏,将那再度凉透的残茶一饮而尽,才继续道:
“直到我听说了你,见到了你,我才有了另一个答案。”
另一个答案就是,田冈茂一帮助枫姬,使用仙道彰的灵力布下了魑魅滩灵阵,又不知借用了什么机巧,促他成人,还抹去了他部分岁月的记忆。
这个答案让仙道近乎失笑,而同时他却也感到自己周身那些密密麻麻绑缚着的无形丝线,正在一根一根地断裂,坠他逐渐远离这人间世,直到红尘外。
自己这是在认同吗?是在相信他的话吗?!
“……不……我不明白……你有什么证据?”
他将这毫无威慑的质问喃喃出口,却在话音未断之际已然明白,神宗一郎,当然是有证据的,否则,他这番造访,岂不都是白日做梦的笑话?!
果然,神宗一郎看向他腰间,示意他拿出不戒,放在了桌面上:
“陵南阁开山之宝,法杖不戒,我两千年前就见过它,它是一段樟木,而且,更关键的是,它现在与你同调。”
神宗一郎并起二指,搁在那光华流转的法杖上,屏息凝神,低喝一声,只见不戒突然在桌上一弹,继而开始颤动起来,并发出犹如蜂鸣之声,似是想要逃离那两指的压覆,而神宗一郎紧迫不放,就这样足足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神宗一郎额上已沁满汗水。仙道的视线紧紧盯着颤动不止的不戒,浑身上下紧绷如弦,突然,他心头骤然一痛,与此同时,只觉眼前一花,如玉般润泽的不戒突然化为一截棕红色的木枝,但只是片刻,它便变回了原样,而神宗一郎也终于力竭撤手。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这证据你一直都带着,只不过如今你仅存七百年的灵力,无法破除它的禁制,看不出来它真身罢了。”
同调,无论是灵物仙道,还是修士仙道,他都很熟悉这个词。
世间灵物,出于本能,都会炼化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一方面作为武器使用,另一方面,若是遇到无法躲避和抵抗的危险,也会如蜥蜴断尾一般,设法将灵识存身在这一处,以置之死地而后生。被炼化的这一部分,能够与灵物同调,也即拥有和灵物同等程度的灵力,并且只接受灵物颐使,心随意动。众所周知,“不戒”只能由阁主所持,所以越野宏明和相田彦一带着它都会遭受反噬;但事实上,仙道也从未亲眼见过田冈茂一用过这法杖。相反,“不戒”却一直在仙道身边,十八般用途都使过了,当仙道察觉危险之时,不戒亦会立刻以他所设想的方式发出攻击。他原只简单以为,不戒是至宝,以至于能够心随意动,又兼之他从未看出过不戒的本体竟然是樟木,所以他从未曾想过,这竟然会是自己炼化的东西。
“你若还是不信,也好办,你可以去一趟魑魅滩灵阵,看看其中灵力是否能由你调配,尽归于你。若我猜未错,破那灵阵,只需你弹指之功。”
神宗一郎看仙道神色复杂,也不再赘言,只将那曾一度身携两层禁制的“不戒”,缓缓推还到他面前。
仙道看着那柄一直跟着自己,从未离身的棍子,唯觉天旋地转,恍惚极了。
他曾以为,七百年,他已经经历和见到了足够多。却不想,他偏偏遗漏了最不应该遗漏的那些。当年在雄岩峰顶上对田冈茂一说出的那句“做人吧”,此时正带着锋锐的棱角,在思潮退却的雪白荒原上逐渐凸显,很疼,疼到麻木。
原来,他与流川枫的缘分,与不戒的缘分,远比他自己所知道的,还要早。那缘分身陷如蛛网般四向延展的世事中,被人埋葬在最深沉、最幽暗的地方。
原来,他竟是这样一个连自己也完全不曾熟悉的“仙道彰”,不仅不知归途,甚至也不知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