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木有冬春》不静川

27、番外：一根旧绦子

　　真疼啊。
　　流川枫躺在又宽又大、装饰华丽的床上，蜷成了小小一团，将重重锦被抱在了自己怀中。腹中传来的一阵一阵绞痛，好像是有把刀子在里面不停地使劲儿戳捅五脏六腑。
　　侍女萍儿坐在床头，细心地揩去小侯爷额上沁出的汗珠，心疼得眼圈都红了。自打这孩子进宫，她已经照顾了他整整一年，早已经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一般看顾。现在却因为要拔毒天天受罪，真是让人难过。她忍住哽咽，轻声宽慰道：
　　“侯爷，再忍一忍。太医说，疼是因为汤药起了作用，在拔除您中的毒呢，就快好了。”
　　流川枫其实已经有点迷糊了，他也没听清床头人说了什么，只胡乱点了点头，又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牧绅一哥哥说，湘南军中个个都是不叫疼吃得了苦的勇毅男儿，自己已经袭爵，是湘南侯了，也应要同他们一样才是。
　　但是，真的好疼啊。
　　只有六岁的孩子把脸埋在了被子中，眼角的泪迅速在锦绣之间洇出了一片深色的印子。
　　昏昏沉沉之间，有人抱起了他，给他换掉了被汗透的衣衫，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疼痛是一阵一阵的，流川枫这时候稍精神了些，他睁开眼，看到了牧绅一。他握着他的手，垂着头，正不知再想些什么。
　　“哥哥。”
　　流川枫猫一样弱弱叫了一声，牧绅一却立刻被唤回了神，猛地抬头：
　　“小枫，你醒啦？有没有难受，想喝点什么？肚子饿不饿？”
　　流川枫摇了摇头，只抓了他手轻轻摇了摇：“我好多了。”
　　他想了想，又说：“让玉娘娘放心吧，你们别担心，也别再去搅扰皇上了，我真的没事。”
　　玉娘娘便是牧绅一的母妃，老侯爷和侯爷夫人过身后，流川枫便被送到她这里来抚养。没想到，湘南侯在她的看顾下还是被人下了要命的毒，若不是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这些时日，玉娘娘天天过来照顾他，又去追着皇上要彻查是谁做的手脚，已经好几天不得休息了。
　　牧绅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你别想那么多了。这事情自有父皇和母妃替你做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追查呢。你可是湘南侯，不管是谁，胆敢损了皇家和侯府的威仪，都要付出代价。”
　　牧绅一比流川年长几岁，虽然也还是孩子，但已有几分明明白白的皇子气度，他得皇上喜欢，将来说不准就是身登大宝之人，入宫前三井叔曾嘱咐他好好听牧绅一的话，于是流川没再接口，只点了点头。
　　然后，他很快知道了当时保持缄默的代价。
　　皇帝和玉娘娘果然没打算将这件事糊里糊涂抹过去，几天后，流川枫病体初愈，在皇帝的书房里，他亲眼看到一个血糊糊的人被拖了出去。
　　那个人是萍儿。
　　她被人带到御前时，浑身上下都是伤口，牙齿被打落得稀稀拉拉，一只眼睛也被烙瞎了，昔日清秀温和的样子统统化为一脸目不忍视的血色狰狞。
　　她指认是另一位后宫嫔妃馥娘娘，唆使她给湘南侯下了毒。
　　皇帝要将萍儿“杖毙”，馥娘娘跪在皇帝脚边哭喊冤枉，流川枫想说话，但牧绅一通过宽大的袍袖，紧紧攥着他的手。
　　他仰头去看牧绅一的侧脸。
　　萍儿她不会的，不会是她。
　　但是牧绅一的手，像铁箍一样，紧紧攥着他的手，也仿佛攥着他要说话的喉咙。
　　“小枫，从今以后，不会有人再敢动你。”
　　牧绅一轻轻地，低声说。
　　可是我知道，不是萍儿做的。
　　我还知道，这事情甚至与馥娘娘无关。
　　你究竟在做什么？牧绅一？！
　　萍儿她是无辜的！
　　他在心中无声地大喊着，却偏偏发不出声音来。他紧紧盯着牧绅一的侧脸，想要他一个回应。终于，穿着明黄色锦袍的牧绅一扭过了头，朝向流川枫。
　　然而，这个牧绅一，却没有脸。

　　流川枫猛然惊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在一片黑暗中慢慢清明了过来。
　　他做了梦，梦到了小时候。
　　他掀了被子，在微凉的寒意中仰躺着，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都过去了。
　　他对自己说。
　　都过去了。
　　但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是，萍儿死了，而他终于自此发现，宫里的人，他瞧不懂。
　　流川枫在黑暗中坐了起来，点燃了床头的一盏小油灯。
　　如豆的灯火下，床头简陋的小木桌上，搁着一条灰扑扑的、褪色明显的黄色绦子，上面打着精致的万寿结，交缠彩线，是皇家用度的手笔。
　　流川枫侧头看着这破破旧旧的织物，却没有伸手拿起它。
　　他记得，那天，他一直恳切地仰头看着牧绅一，在袖子中轻轻晃他的手，想要他一个回应。然而直到院子中传来萍儿被杖毙时濒死的惨叫声，牧绅一才伸手紧紧捂住了流川枫的耳朵。
　　那是流川枫第一次见血，第一次面对褫夺人命这样残酷的事情。事后，皇帝解下了随身的绦子，亲手系在他的手腕上。
　　“朕身子也不大好，这绦子得了法师祝祷，它一定能让你康健起来。”
　　皇帝看着他，慈爱的神色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方才说出“杖毙”二字的不是他，将馥娘娘一脚踹翻在地的也不是他。
　　三天后，馥娘娘在自己的宫殿里上吊了。
　　一个月后，牧绅一成为了太子。
　　流川枫的腹部不再疼了，可是开始吐血。每天都吐，人很快消瘦了一圈。太医说，是因为他年龄太小，不敢用猛药，余毒清不出来；可流川枫却觉得，那是因为萍儿和馥娘娘走得委屈，想带自己一起走。
　　后来，他被送到了陵南阁。
　　陵南阁很大很大，没有马车、抬辇和轿子，无论去哪儿都得自己走。但好的是，仆从、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衫和所有规矩也一并没有了。他自个儿在陵南阁中走了很多地方之后，才发现后山那道峭崖。那里三面开阔，崖下是高绝石壁，只有蒸腾的云气、孤绝的飞鸟，没有其他人。
　　除了一棵树。
　　一棵很高很高的樟树，站在那山崖上，就一棵。
　　他会站在或坐在那棵树投下的影子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没有人和事情会打扰他，这足以让他把自己小小头脑里的所有记忆都翻出来，摊开在自己面前，细细整理，然后归拢。
　　在陵南阁，他感觉自己委顿的精神好了很多。后宫里那浓重的脂粉味和熏香味，常年盘桓在精致而封闭的屋子中，仿佛每个人深深掩藏的心事和反复钩织的算计，不与他人知，不与他人见。而他也并无气力，能一掀窗棂门栏，让外间的空气来吹散这一室令人窒息的气味。他不晓得一个人什么时候能活，又什么时候该死；他看不透天子喜怒，也猜不出玉娘娘的好恶，甚至连牧绅一哥哥，都不能明白懂得。
　　他原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混沌晦暗的地方。
　　就这样，一个六岁的孩子，为了活下去，在陵南阁孤绝的山崖上，一点一滴领悟着他自己也半懂不懂的禅。
　　当田冈要留他在陵南阁时，他几乎用了全身的气力和决心，才拒绝了。
　　其实，他不是不想留下，而是不敢留下。
　　他害怕自己留在陵南阁之后，会太过心满意足，会太过舒心适意，从而丢掉所有的戒备、责任和想望。
　　他要回朔州。
　　三井叔告诉他，一定要好好活着，长大后才能去朔州。那里有帝都见不到的大风，吹的天地间全是漫漫黄沙，但风停之后，也有着澄净非常的青色天空，高极远极，只有双眼和雄鹰能够抵达云端；那里也有一望无际的戈壁，可以纵马驰骋一直追到太阳落下地平线，每一寸沙石地都坚硬而饱含生气，散发出坦荡而干燥的尘土味道。
　　湘南军属于那里，“湘南侯”也是。
　　离开陵南阁前，他把皇帝送他的那根绦子，挂在了山崖的那棵大樟树上。
　　帝王之色，帝王所用，帝王所重。
　　但他已经明了，那不是他想要的。

　　仙道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但他也会有很介意的人和事情，不多，但是有。
　　比如福田让人抄了他屋子这件事，他就记的很久。
　　他的屋子在南边靠近藏书阁的地方，越野细心，早让人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房中的一应摆设，都和他下山之前毫无二致。
　　吃过了鱼柱烧的最后一顿饭，这一晚，应该也是他在未来五十年里最后一次陵南阁中过夜了。
　　但仙道躺在床铺上，就是睡不着。
　　因为他在心底还是介意着的，自从别人闯进这间屋子，将他收藏的东西或毁或扔之后，这里，就只是一个空壳子了。
　　他在床铺上打了个滚儿，然后坐了起来，觉得头脑越发清明得厉害。
　　流川枫住在隔壁，也就是越野原来睡的屋子，不知道他现在睡着了没。
　　白天他站在那高崖之上说的话，让仙道心里既受用，又难受。受用是感慨流川枫还记得发生过的一切，就算自己只是棵树，还能得他惦念着好；难受则是因为，他本来也留着关于流川枫的物件的，但却给弄丢了。这么两相比较下来，自己好像差劲了一点点。
　　没错，那物件就是被福田他们扔掉的一根旧绦子。
　　仙道还记得，那是根明黄色的绦子，编织着复杂又好看的结。小小的流川枫就站在今天白天湘南侯站立的地方，站了很久，而后从袖中掏出了这条绦子，看了看，转身走到樟树下，将它挂在了树皮凸起的地方。
　　他听见流川枫说了一句——
　　再见。
　　而后便走了。
　　之后好多天好多天，他都没有再来过，仙道才后知后觉地知晓，流川枫已经不在陵南阁了。那绦子，恐怕是离别之礼。
　　他低头看着那黄色的绦子，随着风吹的方向，一下一下，晃晃悠悠的，很安静，也不会像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这样挂了十多个年头。
　　仔细想想，当年散失的那些东西里，只有那根绦子，是独一无二的。砸坏的酒，还有一模一样的封坛；撕掉的书，还可以重新再抄一份，可是那根绦子，丢了之后，却再也无法从同样的人手中得到一模一样的第二根了。
　　仙道在黑暗中郁卒地长叹了一口气，深刻体会到“遗憾”对失眠这件事强大的加成效果。
　　如果仙道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那根黄绦子，竟然就在隔壁流川枫的床头小桌上摆着，并且其实是人家决定抛弃的东西，不知会作何想。

　　无论如何，让流川枫和仙道彰都无法想到的就是，这分别搅缠着他们一段记忆的旧绦子，竟然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仍然还在。
　　在陵南阁的厨房里，用来捆柴火。
　　流川枫白日里本是去厨房寻鱼柱纯的，却在一眼瞧见这旧物之后，硬生生愣在当场。
　　鱼柱在灶间填了柴火，正将剩下的拢在一起重新捆好，下意识余光一扫，也是吃了一惊，忙直起身，施了一礼：“见过侯爷。”
　　“……”
　　流川枫飞快地眨了眨眼，将这意想不到的“重逢”所带来的恍惚推到脑后，开门见山办正事：
　　“鱼柱先生，听闻你精通符篆之术，我想请教一事。”
　　鱼柱闻言笑了，他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锅子，才道：“不敢当，侯爷请讲。”
　　流川枫的眼睛从鱼柱脚边的柴火捆上飞速滑了过去，问道：
　　“我听闻，绝大部分符篆只能用一次，不知符篆在什么情况下会化成齑粉？”
　　在相田彦一和仙道的口中，鱼柱纯是陵南阁一顶一的好厨子，但湘南侯也记得，鱼柱纯是陵南阁上下各色符篆最为精通之人。他的疑惑，如果越野宏明给不了答案，恐怕也只有鱼柱纯能给了。
　　鱼柱想了想，道：
　　“侯爷问的不是符篆，而是符篆的载体吧？”
　　他转身随手拿过锅台边丢弃的两片白菜叶子，用竹签子在上面划了几道纹路，展示给流川枫看：
　　“符篆必须要刻、写、画在一定的载体上，才能发挥效用。”
　　他将那两片菜叶轻拍在案板上，示意流川枫去碰触，流川枫伸手摸了上去，发现那叶子竟然变得如金石一般坚硬。
　　“如果书写符篆的人，只想让这叶子发挥一次效用，那么侯爷触摸了之后，这叶子便与常物无异了，您再摸摸看。”
　　流川枫又下意识地去伸指碰了碰，发现触手之处果然又变回了菜叶的质感。
　　“至于化为齑粉，有两种可能，”鱼柱伸了手，轻轻点了一下其中一片白菜叶：“第一种，就是亲手制了这符篆之人又碰了原物。”
　　果然，在鱼柱轻轻碰触了那片菜叶后，叶片立刻化为灰败齑粉，竟然与流川枫的护身符一般遭遇。
　　流川枫微微瞠大了眼睛。
　　“——第二种可能，则是有非常强大的灵力瞬间灌注其上，可以将它击成齑粉。”
　　鱼柱说完，凝气于指，低喝一声，隔空点向另一片叶子，果然，仿佛一阵无形劲风袭过，那菜叶不但瞬间化为齑粉，还迅速散失于空气中，风过无痕，不可察见了。
　　流川枫将之与记忆画面比对，觉得两者情形都不太像。
　　当日可以看得出来，仙道彰只是随手一碰。那么，便不会是第二种可能。
　　但是，那护身符真的是他做的吗？看仙道的神态，却十分不像；而且，若是他亲手所制，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碰了之后，木牌就会化为飞灰吗？
　　鱼柱见湘南侯面上疑惑之色不减，反而更甚。他下意识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锅还未沸，想了一想，又道：
　　“其实说起来，还是有第三种可能的。”
　　他苦笑道：“但基本上不太可能遇见。”
　　流川忙问：“什么意思？”
　　鱼柱转身蹲下去，在锅台边的厨余里拨拉了一会儿，拣出个白菜帮子，以及另一片残破的白菜叶。他依照前例，给那菜叶划了符篆，食指弯曲敲了敲。
　　流川听到了属于金属的铮然轻响。
　　“第三种情况，就是符篆的载体，碰到了与它同源的事物，也会化成灰烬。但这不常见。毕竟，符篆作废，载体也便无用了，将之化成灰烬，不见得有必要。就算是为了毁去线索，做符篆的本来就是修士，亲手碰触或者使用灵力毁去都最为直接方便，实在用不上这第三种方法。”
　　他用那白菜帮子，轻轻碰了碰菜叶，白菜叶转瞬之间便化为了一堆齑粉。
　　湘南侯彻底懵圈了。
　　鱼柱将白菜帮子随手扔了，道：“但很多时候，做符篆的材料到底源自何处，连我们也不晓得，故而这情形，实在难得碰上。”
　　流川枫看着那堆灰烬，喃喃道：“……只这三种法子？”
　　鱼柱点头：“对，只这三种，再无他法。”
　　他看流川枫显然仍是没有解惑的样子，不由有些好奇：
　　“不知侯爷具体遇到了怎样的情形？”
　　流川枫缓缓摇了摇头，只答了两个字：“多谢。”
　　人便晕晕乎乎转头出门了。
　　那堆白菜叶在湘南侯的脑袋里转啊转，转成了一道光怪陆离的光。
　　仿佛有什么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又仿佛是什么巨大的惊异在努力被按捺，不愿去碰触。
　　那从胸口处冲天而上的碧色巨树，总是和午夜梦回时的一些记忆渐次重叠。
　　而越野宏明的语焉不详，又是仙道彰身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流川枫决定去那峭崖上看看。
　　看看记忆中的那棵樟树还在不在。
　　想到这儿，他又折回小厨房。
　　鱼柱刚启了锅，见湘南侯去而复返，有点儿反应不及，一手锅盖一手汤勺，连礼都行不起来：
　　“……侯爷？”
　　“这个东西，”流川枫指了指鱼柱脚旁的柴火捆：“……这根绳子，我可以拿走吗？”
　　啊？
　　鱼柱低头，看了看那灰扑扑的绳子，实在瞧不出什么花样，只能摇摇头，顶着一脑袋问号回答：
　　“当然……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