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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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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章今天也更新三千多字,请先看前面)
二十
荷沅打开门,第一次见到盛开,竟不知不觉想到以前帮奶奶抄的佛经中的玉女宝:冬则身温,夏则身凉,言语柔软,举止安祥。虽然她刚从酷暑走来,白皙的皮肤被晒得粉红,额角鼻头已经有汗珠沁出。可一接触她的眸子,荷沅立刻生出清凉无汗的感觉。
这一刻,荷沅心中明白,青峦为什么一直在信中对盛开赞不绝口。一直以来,青峦时时刻刻纠正她束缚她,不正是想把她变成盛开这样的类型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是荷沅以前的心情,不知青峦见了他心目中完美女性的真身,他会怎么的欣喜?荷沅五味杂陈地将盛开迎进客厅,微笑着向正在客厅里面与老友交谈的柴外婆打个招呼,领着盛开上去书房。
盛开心中对荷沅的印象非常矛盾,从青峦口中得知,荷沅似乎是个睁着圆溜溜懵懂大眼的调皮甚至有点赖皮的小丫头,又从青峦偶尔透露的细节得知,荷沅应该是个爱好广泛趣味别致的精致女人。但见了真人才知,这些猜测都是错误。这是个活力四射的女孩,顽皮亲和,但绝不高雅精致,圆溜溜的眼睛里不是懵懂,而是了然。她从荷沅的眼睛里读到怀疑。
刚才走进客厅的时候,只觉清凉。但是从亮白的太阳下走来,眼睛暂时还有点不适应,没看清楚客厅的状况,何况盛开也不是个喜欢东张西望的人。走进书房才看真切了,她被招呼到没有晒到太阳的北窗下的古朴桌椅旁。木椅棱角圆钝,坐上去触体生寒,清凉效果比之身边摇头晃脑的电扇更好。桌上似是同一质料的木质花架上放着一只青花瓷盆,盆里种着一棵小小滴水观音,叶尖含着一滴晶莹露珠。
头顶是两只古旧的木架宫灯,西墙是一溜儿造型简单的落地大橱,南窗下是一张红木书桌,不大,但看上去做工精良,椅子却是常见的皮质转椅。盛开对桌上的那些摆设非常兴趣,觉得那些应该是整个书房的精华。但是她生性好静,最终没有起身过去贪看。而且,她现今情绪极其低落,难得这个房间能勾起她的一点兴趣。书房静谧安祥,似有暗香悠悠沁出,又似有微风轻轻荡漾,让人极想“嗳呀”一声放松了四肢百骸,做他一个黄粱美梦。
荷沅端着两杯茶一只茶壶上来,见盛开的脸上早就汗珠尽收,晕红消褪,恢复冰肌玉骨。心道,她与青峦真像,青峦以前暑假满山遍野地采集标本,回到家里却还是白面书生一个,不像她荷沅,每每黑得像条小泥鳅。换作平时,荷沅肯定会上去套套近乎,她喜欢这样的女孩,可是,今天心中有隔阂,对着盛开她亲近不起来。
杯子是冰裂蟹青直身圆杯,厚重朴实,并无杯盖。同色茶壶,也是一样的长长直筒,只多出一只壶嘴与一条把手。这套杯子荷沅平时从来不拿出来招呼客人,因太过简单,怕客人怪她简慢。而她自己却是最喜欢这套杯子,不饰不华,低调冷清,看一眼都似能解心头焦躁。不知怎的,看见盛开,她直觉盛开会喜欢这套杯子,所以清洗了一遍端来。见盛开果然喜欢,举杯到嘴边之前,先与眼睛对齐。荷沅不由微喟,微笑道:“青峦来信说盛开姐姐会八月份来,没想到七月中旬就能够看见姐姐。”
盛开这才忽然想起,青峦让带的东西她居然紧紧捂着没拿出来,本来她想好是一进门就交付,然后立即走人的,没想到一进院子,或许是被满园芳香打动,竟然失了分寸,竟然坐下来,竟然还喝起冰玉一般大杯中的芬芳花茶。她忙笑道:“对不起,本来应该预先来电话预约,我来得匆忙。”说着忙取出包里的礼物,轻放到桌上。
荷沅看着桌上的三支笔三瓶墨水和几只头饰,有点哭笑不得,如此粉红头花牛仔短裤塑料发卡,叫她如何戴得出去?青峦都翻的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但荷沅还是很客气地道:“谢谢你。青峦真想得出来,这三瓶墨水一路带来不少麻烦吧。”
盛开笑笑,心说青峦的女朋友还真是没提及这堆头饰,不过手上却是拨弄着牛仔短裤塑料发卡。“不麻烦。来你这儿坐会儿喝一杯水,什么都值了。真喜欢你这儿。”
荷沅笑道:“你不嫌我臭显摆的话,喝了茶我带你上下看看。不过今天有点不巧,隔壁柴外婆与她香港来的老姐妹在楼下聊天说话,我们的活动范围还是控制在楼上,不去打搅她们的好。”
盛开又是满满喝下一杯茶,她可真喜欢茶水中的花香和清凉薄荷味。不过她还是看看手表,微笑道:“谢谢,我非常喜欢你这幢房子的布置格局,以后有机会再上来拜访。我下午的火车回去上海,现在想见缝插针去庙里烧香,因为我签了明天下午回去美国的机票。时间很紧,这次就……”
荷沅奇怪了,盛开不是说回来结婚的吗?怎么赶着明天就回美国?但见她眉宇间只是淡淡的,没有一丝身为新娘子的喜气,心中略有所悟,但也更紧张了。她终是保持笑容,道:“盛开姐姐稍等片刻,我有些小东西想请你带去,不知道行不行?”一边说话,一边跳起身打开书橱,取出一只紫檀匣子,走回盛开身边,“几方闲章,送给你,青峦,还有我一个朋友。”说着先抽出其中一只中指般细长的闲章交给盛开,“盛开姐姐,这方刻着兰花的章是给你的,我觉得兰花与青峦口中的你很相象。章的质料应该是明末清初的紫檀。这方牡丹章是给我柔道师傅林教头的,青峦知道她的联系地址。这是青峦的,他们男生用桂花已经不错了。”说出口的时候,荷沅忽然想到《红楼梦》里的“兰桂齐放”,一时怔住,难道这也是“金玉良缘”一般的暗示?
盛开怎么也想不到,青峦的小女友会大方至斯,做事又漂亮至斯。送她的兰花印章,兰草从下而上,盘旋至顶部开出一朵小花。而下面已经刻了两个瘦长隶书小字,正是她的名字“盛开”。原来荷沅是早有准备,而不是临时起意,因为要她捎带东西,做个顺水人情。闲章上面都已刻字,盛开似乎没有推辞的道理,她忙笑道:“谢谢你,这是我收到的最精美礼物。”但见荷沅眼神中有丝怔忡,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盛开当然不会追问。她将三枚闲章收进包的夹层里,便起身微笑道:“那我走了,希望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在美国见到你。”
荷沅起身送盛开下去,忽然忍不住问:“我这儿过得如鱼得水,有必要去美国留学吗?”
盛开倒是一愣,看了看荷沅,模棱两可:“可是那里有童青峦在。”
荷沅“噢”了一声,心说只有这个答案了。她想去美国,但不是去留学继续学她不喜欢的专业,她只想去游历。但是,她与青峦都还无此财力。送走盛开回来看桌上青峦带来的礼物,但心里想的都是盛开娴静如月下睡莲的音容笑貌,看样子盛开这次回来结婚没成,可能是遭遇什么变故。如此一来,那不成了青峦的机会?荷沅心头有颗大石隐隐约约压下。她喜欢盛开,但她还没大方到可以将青峦拱手奉上。
回头想了想,写了封信给林西韵,请林西韵帮忙考察青峦在美国与盛开之间的亲密程度。她知道这样做很小人,似乎是不信任青峦,但是她忍不住。同时也写了一封信给青峦,告诉青峦她对盛开的真实观感。随后非常直接地指出,请青峦务必照顾她的心理,与盛开保持距离,保持一种比普通朋友还远的距离。
青峦没有回家,正中奥利下怀。送上门的肥肉岂有不吃的道理,奥利早就给青峦制定了一份天南地北满天飞的出差计划。等到青峦终于站到陆地,已经是八月中旬。他面对的是提前回来,依然满脸清清凉凉的盛开,与盛开帮他取的荷沅两封来信、家中一封来信,以及一条口信,两方闲章。“你的信我帮你取了,免得遗失。一位叫林西韵的女孩来电,请你务必回来就给她电话。这两方紫檀木章是你女友让我带来,她给我的一方我已经取了,余下一方是你的,一方是林西韵的。”
盛开的话一如既往简洁实用。青峦听了微笑道:“谢谢你。祝贺你……”
盛开淡淡地道:“免了,谢谢。我并没有结婚。你的女友是个很可爱的女孩,还是我来恭祝你们。”盛开说完,便盈盈一笑退回自己房间。
但青峦看得出那笑容并无暖意,不知是不是与盛开结婚不遂有关。不过青峦心中还是有点庆幸盛开没有结婚,因为从她有时候偶然透露的话中可见,对方不是个扶得起的人,而盛开又是个不声不响要强的,如果结婚,如果带来美国,这以后盛开得背上多大包袱。
青峦先打开荷沅的第一封信,信中荷沅说了一些她暑假的计划,不外是背单词准备考托福。也说祖海的日用小商品批发市场成功开业,大热天,生意与天上的太阳一样火爆。第二封信,最开始,荷沅说了盛开过来安仁里的时间,和对盛开印象。青峦看着觉得她说得正确,还真是如此。原来盛开是七月中旬回来美国,回来已经将近一个月。再往下看,用荷沅自己形容的话说,她色厉内茬地提出要求,让青峦远离盛开,原因如下一二三。
青峦最先只觉得好笑,但看到原因一的时候,他开始思考,看到原因二的时候,他有丝震惊,看到原因三的时候,他不得不放下信纸,不敢面对信中荷沅的咄咄逼人。荷沅的三条原因其实很简单,没几个字。“一,盛开是你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二,盛开目前恢复单身,三,你们朝夕相对,容易日久生情。”
相比于荷沅与祖海,他们两个最多符合第三条,但冲目前的情况来看,荷沅与祖海见面机会不多,远谈不上朝夕相对,而他与盛开倒真是差不多朝夕相对了,他在美国已经提心吊胆。而他还没与荷沅说起盛开与他住在同一幢小楼,他当时有点下意识地回避提起,后来也就不提了。若是荷沅知道盛开就住在他的隔壁……不知道盛开这次回去与荷沅说了没有。但青峦相信盛开是个寡言的人,无关的话,她从来不多说。一二两条,青峦心中也不得不承认都是正确,那么,他是不是该向荷沅有所表示?或者告诉荷沅,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但是,青峦发现,他无法扪心自问。荷沅的信仿若一把尖刀,剜开他给自己上的烟幕,挑出他的真心。他发觉,这里面是一团糟,他竟然思想着齐人之福。青峦发觉自己很卑鄙,很小人。他小心地回想,刚刚听说盛开没结成婚的时候,他心里还真有小小的欣喜。
他不敢给荷沅回信,仿佛那信纸是荷沅一张探究的脸,让他无法如往常一般从容面对。
第二天面对千里奔袭来取一方闲章的林西韵,青峦一样的讷于应对,与以前他在安仁里遇见林西韵的时候完全不同。林西韵顿时起了疑心,她本来便是托言取章,过来帮荷沅实地考察青峦。见青峦吞吞吐吐,她便卯上了劲,非要跟着青峦去他租屋参观,说荷沅不放心他的生活,让她一定多多关照。青峦心中有鬼,推得不敢太起劲。也是天不作美,小楼门口遇见盛开。
林西韵一见盛开,便非常容易地将她与荷沅信中描述人物对上了号,拦在准备出门的盛开面前两眼“嗖嗖嗖”利剑似地将盛开打量一番。青峦见此,想到林西韵武功高强,还是荷沅的教头,一颗心急上了,怕她出手就把盛开撂到屋顶上去,连忙不动声色挡在两人之间。盛开看着只觉得奇怪,难道青峦另有秘密女友?真看不出了,一介书生还能有此艳福,而且个个都是好样的。她没吱声,懒得吱声,如果是梁荷沅的话,她会解释一下,因为她喜欢这个女孩,不想造成误会。眼前这个,免了。她侧身绕道走开,没事人一般。
林西韵总算是记得保持礼貌,等着盛开走开很远,才对着青峦冷着一张脸,问:“我没看错?你们住在一起?那你怎么向荷沅解释?”
青峦忙道:“你误会了,这幢楼共有五个人租住,每人一个房间。”
林西韵冷笑,抬头看看身后的小楼。这么小的一幢楼,五个人住里面,那可真是鸡犬相闻,朝夕相对了。原来荷沅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来之前她还在暗中取笑荷沅怎么对她的君子疑神疑鬼了。而刚才青峦似是不经意间挡在她面前,却是让林西韵回味出其中的暧昧。她不由想起当初带着另一个女孩离开她的初恋男友,心中激愤,怎么天下男人如乌鸦,天下乌鸦一般黑?
“童先生,这种状况,你自己向荷沅解释,还是由我来说?”林西韵单刀直入。
林西韵的话把尚将头缩在沙地里的鸵鸟青峦逼上绝路,他不得不大声道:“你误会了,什么事都没有,你让我向荷沅解释什么?”
林西韵冷静地道:“我想请你解释,你挡在那女孩身前那一刻,你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那个时候,因为我是柔道高手,你已经做好了替她挨打的准备。如果只是一般朋友,你的保护欲能这么强?请不要单纯斥我是欲加之罪。”
青峦还真想说“欲加之罪”这四个字,但没想到反而被林西韵说了出来。他干脆直说:“荷沅也向我警示了,看来你是帮荷沅来这儿看现场,好,我带你上去看看我们的住宿环境。”说着便向前带路。上楼,分别指出他与盛开的房间,“楼上住四个人,共用一条走廊,彼此从不走进他人卧室。这是这儿住的五个人的潜规则。”
林西韵看着眼前四扇紧闭的房门,她知道大陆来的留学生这种逼仄住宿环境,一时无语。半晌,才道:“荷沅曾经告诉我,她比相信自己更相信你。”
青峦震惊,没想到荷沅会对外人这么说,这份情谊,重得让他承受不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林西韵旋身走开,忽然追上去趴在楼梯口,道:“给我一周时间,请将你的信在一周后发出。”
林西韵只是了然地摆摆手,应了声“知道”,头也不回地离开。何须再听解释?否则何必要一周时间?可见,童青峦的心已经游移了。眼下情况,荷沅远在天边,那个女孩近在眼前,谁有优势,一目了然。林西韵只为荷沅难过,也为自己心中保存了一年的美好希望幻灭而难过。
荷沅在应该收到来信的日子里没有收到青峦的回信,已经开始心灰意赖。等到开学前一天,终于见到青峦的来信,看到抬头的三个字“对不起”,很不意外。原来,青峦终于认清,与她的只是兄妹之情。荷沅看了一段没再往下,一把将信撕得粉碎,扔进马桶里面冲走。这一晚,她憋出一身痱子,和脸上额头鲜红欲滴的六颗绿豆大粉刺。
真的只是兄妹之情?荷沅嘿嘿冷笑,借口!兄妹之情能超过父子母子之情?以前他为什么花更多时间精力在她这边?真兄妹的话可能如此?既然事已至此,后面的解释抑或道歉,更甚至是善后,还有什么意义。青峦还不如直说情断爱逝,反而真诚。荷沅鄙薄青峦的托词,为人,即使分手,也应好合好散,对得起彼此。而更让荷沅气愤的是,青峦给予后人机会,进到她的安仁里对她耀武扬威。
大四,这个走在校园,放眼看去,几乎都是师弟师妹的阶段,宋妍也是黯然神伤。裙下不贰之臣老莫抛下一句等我回来接你出国的誓言,尾随青峦远去美利坚。荷沅前车之鉴,宋妍怎肯相信老莫?暑假之前对老莫还有点期待,暑假回来看见荷沅遭遇,心中开始惶恐。原来天天与老莫在一起,并不觉得他多好,现在老莫离开,宋妍的心里反而都是老莫,挥都挥不去。这一段时间,宋妍每天听姜育恒的《戒烟如你》,荷沅天天红着眼睛背单词,偶尔荷沅也跟着宋妍一起叹一声,戒烟如你,戒你太难。
不过很快,为生活所迫,因为面对今年毕业生的分配难与留城难,又不敢将希望寄托到只有一信相牵的老莫身上,宋妍早作打算,托前年分配进省种猪场的老乡刘军平的关系,进种猪场勤工俭学。荷沅动心了一下,最终没有跟进。种猪场是个不错的地方,政府为了留住人才,虽然种猪场远在郊区,可还是将种猪场的集体户口定为中心城区户口。宋妍的想法是,混过一年,稳住中心城区户口,以后骑马找马,也算是曲线留城的办法。
忙碌的祖海则是奇怪了,怎么那么多天在安仁里不见荷沅,难道荷沅能比他忙?不是说四年纪是最闲的时候吗?终于忍不住,在周六中午艰难地打通学校总机,联络上寝室里的荷沅。祖海也是爽快,直接发问:“你干吗不回安仁里?傅姐说你开学后都没回来。”
荷沅对青峦失望,连带着也不想见祖海。都不知道他们哪天一翻脸,一个借口就把她推开。她只是淡淡地道:“我这几天加紧背单词考托福,没办法回家。你请让傅姐多照应安仁里。”
祖海听着只觉得荷沅的话中透出冷气,但他还是好脾气地笑道:“回来半天总可以的吧。我刚从苏州回来,带来一筐阳澄湖的大闸蟹,你请要好同学一起来,我已经把柴外婆也叫上,今晚一起吃蟹。”祖海其实还没与柴碧玉说,因为他一向头痛柴碧玉家青婆的势利眼,能不去敲她家的门就不去,但是今天听荷沅的话不对,他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便将柴碧玉拉上增加砝码。
荷沅一向尊重柴外婆,只得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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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这个走在校园,放眼看去,几乎都是师弟师妹的阶段,宋妍也是黯然神伤。裙下不贰之臣老莫抛下一句等我回来接你出国的誓言,尾随青峦远去美利坚。荷沅前车之鉴,宋妍怎肯相信老莫?暑假之前对老莫还有点期待,暑假回来看见荷沅遭遇,心中开始惶恐。原来天天与老莫在一起,并不觉得他多好,现在老莫离开,宋妍的心里反而都是老莫,挥都挥不去。这一段时间,宋妍每天听姜育恒的《戒烟如你》,荷沅天天红着眼睛背单词,偶尔荷沅也跟着宋妍一起叹一声,戒烟如你,戒你太难。
不过很快,为生活所迫,因为面对今年毕业生的分配难与留城难,又不敢将希望寄托到只有一信相牵的老莫身上,宋妍早作打算,托前年分配进省种猪场的老乡刘军平的关系,进种猪场勤工俭学。荷沅动心了一下,最终没有跟进。种猪场是个不错的地方,政府为了留住人才,虽然种猪场远在郊区,可还是将种猪场的集体户口定为中心城区户口。宋妍的想法是,混过一年,稳住中心城区户口,以后骑马找马,也算是曲线留城的办法。
忙碌的祖海则是奇怪了,怎么那么多天在安仁里不见荷沅,难道荷沅能比他忙?不是说四年纪是最闲的时候吗?终于忍不住,在周六中午艰难地打通学校总机,联络上寝室里的荷沅。祖海也是爽快,直接发问:“你干吗不回安仁里?傅姐说你开学后都没回来。”
荷沅对青峦失望,连带着也不想见祖海。都不知道他们哪天一翻脸,一个借口就把她推开。她只是淡淡地道:“我这几天加紧背单词考托福,没办法回家。你请让傅姐多照应安仁里。”
祖海听着只觉得荷沅的话中透出冷气,但他还是好脾气地笑道:“回来半天总可以的吧。我刚从苏州回来,带来一筐阳澄湖的大闸蟹,你请要好同学一起来,我已经把柴外婆也叫上,今晚一起吃蟹。”祖海其实还没与柴碧玉说,因为他一向头痛柴碧玉家青婆的势利眼,能不去敲她家的门就不去,但是今天听荷沅的话不对,他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便将柴碧玉拉上增加砝码。
荷沅一向尊重柴外婆,只得应了。
祖海的桂花蟹宴设在他熟悉的一家粤菜楼包厢,虽然最近广州菜当道,可到了吃蟹季节,依然是大闸蟹唱上头牌。
荷沅骑车穿越小半城区,紧赶慢赶赶到包厢,发觉柴外婆与祖海都已经到了,柴外婆还带着青婆。柴外婆穿着一件翠绿织锦旗袍,衬着她雪白头发,雪白脸庞,和殷红双唇,虽然她年近八十,在场还是她最美丽。祖海雪白衬衫,挂一条土黄配黑色斜条领带,下面同色的土黄长裤。连青婆也是穿着一件顺滑的香云纱改良旗袍。荷沅发现自己穿得最差,一件白色T恤,一条深蓝牛仔裤,头发是乱糟糟的马尾巴。
桂花是柴外婆自家小院里带来,小小一束花球,却是满室飘香。柴外婆有趣,居然还从安仁里带来了紫苏叶子,说是浸在黄酒中吃,最是去腥。红着眼睛躲在学校悬梁刺股了一个多月的荷沅看着此情此景,忽然心软,身体深处不知哪儿叹出一口气,全身骨骼似是散架了一般,一种疲惫缓缓升上心头。
柴碧玉招手让荷沅坐到她身边,戴上老花镜,捏着荷沅的手左看右看,喃喃地道:“怎么回事,一个月不见,人瘦成这样,脖子上的婴儿肥都跑了。你不是说四年纪的功课不紧张了吗?”
荷沅强颜欢笑:“柴外婆,功课不紧,但是分配问题得放到议事日程上了呀。我是大市户口,不是中心城区户口,虽然在市内有房子,可是架不住分配中的户籍政策限制啊,所以玩命似地考托福,算是给自己增加一点资本。”其实荷沅此时已经没有出国留学的打算,本来她就没想留学,她只是赌气,赌气,再赌气。不就是一点托福吗?不就是背单词做试题吗?也就那么回事,有什么可得意的。
柴碧玉点头,道:“啊,对了,现在不包分配了。你不用担心,我一个外侄,是市纺织品进出口公司的总经理,我让他想想办法,他不会不答应。祖海,你的公司现在也那么大,你也帮助荷沅想办法。”
祖海忙道:“柴外婆,市里录用应届大学生的政策限得很死,我们私营公司没有人事管理权,人事局不让招收应届大学生。即使自己偷偷招了,人事局不批,公安局和粮食局都不让转户籍,人家大学生怎么肯来?反而还不如那些里弄小厂,它们上面有婆家,招大学生可以上本市户口,大学生都抢着去跟婆婆妈妈抢饭碗。”
柴外婆“噢”了一声,笑道:“竟然还有这种规矩,奇怪。妹妹别怕得将自己搞得像只鬼似的,你的分配问题包在我身上,我外侄的纺织品进出口公司你愿不愿意去?”
荷沅没想到宋妍孜孜以求的分配问题于她却是那么简单,滴溜着眼睛都不知说什么好,见柴外婆问了,才忙着道:“当然好了,谢谢柴外婆。我们上届的分配,要不是出国,要不就考研,分配的大多不好,有些还进了中学教生物,进药厂还算是好的,最差的是进了林场,出山开车都需一天。”
祖海不解,问道:“既然是自己找工作,怎么会找到林场里去?还有学校?你们好歹也是重点大学,考的时候据说你们这个专业还是分数最高的。”
荷沅道:“我们同学有不少是农村来的,分配虽然是自己找工作,但国家还是希望你哪里来回哪里去。很多农村或者边远来的同学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四年结束,档案便被学校打回老家人事局了。然后随便人事局发配。分到学校教书还算是好事,就怕他们乱点鸳鸯谱。啊,你是学生物的?植物也是生物啊,那不就是花花草草吗?林场正需要人,你过去,好歹是事业单位,国家干部。就这样。今年被乱点了一个,大家听着都心里凉凉的。我们同寝室的宋妍,祖海你还记得吗?她现在去种猪场勤工俭学去了,指望人家看她有用留下她。”
柴外婆与祖海听得面面相觑,还是青婆道:“那不是糟蹋人吗?出一个大学生多不容易啊。人家爹妈还不哭死。”
祖海也问:“人就那么傻吗?把他分到林场,他不会不去吗?天下那么大,哪儿不可以混饭吃?”
荷沅悠悠道:“这其中牵涉很多问题。我们分配在人事局,属于国家干部。如果自己出来的话,等于扔了国家干部的身份。而且这样出来,以后评职称之类的都成问题。这些还是我知道的,也不知还有多少更大的问题等在以后呢。”
柴外婆想了想道:“有,我看最大问题还是户口。丢下档案做了黑人,以后买房子生孩子孩子进学校都成问题。妹妹,你不用急,否则就是当我柴外婆没有。祖海你也去设法。”
祖海一口答应,四个人这才开始着手吃蟹。柴外婆吃蟹很特别,有一套专用工具,她高兴起来,又挑又挖,吃下的蟹壳居然还能拼回一只大闸蟹,近看都看不出这是被掏空的。
荷沅心情不佳,便专心吃螃蟹,专心喝紫苏叶浸的黄酒。不止祖海看出来,柴外婆与青婆也看出来。但都是老人精了,没一个出言点破。只有柴外婆有意无意问了一句:“妹妹,我记得考托福是拿来出国的,是不是?”
荷沅点头:“是啊,还有GRE。等我考完托福试试GRE。”
祖海听了看看荷沅,心中认为荷沅是为与青峦团聚拚命,心中很是难过。不由插了一句:“听青峦说,他现在拿奖学金过日子,住的是租屋,你以后去也是一样吗?你还不如在国内工作几年,等青峦安定了再出去也不迟,否则太吃苦,与分配到林场有什么区别。多好的安仁里不住,去住租屋?”
柴外婆闻言,拿眼睛在祖海与荷沅两个人身上一溜,不语。荷沅淡淡地横了祖海一眼,道:“谁说我要出国了?”
祖海忙道:“我这不是不知道嘛。不过英语学得好还是最要紧的,以后你进进出口公司就可以派大用场了。对了,柴外婆,有人上门找过你没有?我一个做房产公司的朋友,因为看了日报上面荷沅的连载,求着我到安仁里参观了一遭,还说想买下你的房子。我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怕他上门来烦你,柴外婆,以后什么打着我旗号的人上门,你一概不要搭理他们。”祖海见荷沅说到出国时候脸色特别差,心中不由一动,但是当着柴外婆的面,他不敢多问,怕荷沅面皮薄,下不了台。干脆转移话题。
柴外婆无所谓,与孩子们一起吃饭,图的只是高兴,虽然看得出祖海是在转移话题,但没有干涉,只是顺着话题道:“现在老房子吃香了吗?怎么也有人问我周围有没有好一点的老房子出手。还是有不少人学了妹妹的好眼光?宁老的房子是一定想卖的,只是他宁家的房子‘凹’字形的一套十几间房子太大,一套里面又住着好四户人家,寻常人家买不下来。”
祖海听了,不由看着荷沅笑道:“那个卖酸枝木家具给荷沅的宁老?我记得他们家门口一个石板明堂很大,不过也堆了很多杂物,看上去乱糟糟的。最怕的是宁老想卖,其他几家不肯卖。我让朋友自己上门去解决。”
荷沅听着终于忍不住问:“祖海,你食品批发市场开了,日用品批发市场也开了,是不是又脑子一滑,准备转手做房地产了?”
祖海听着惊喜莫名,做房地产的念头才在他脑袋里闪现,所以他最近频繁接触房地产界人士,结交朋友,没想到才露一点口风,便被荷沅看出端倪,可见荷沅平时是很关心在意他的。他忙道:“是的,我有这个打算。前阵在你那儿看参考消息,看到日本最富的堤义明说,搞事业一定要借到钱,借到钱一定要拿来买土地。我看这话很对,有好的土地在手,银行贷款方便很多。现在两个市场招商已经基本结束,日常管理我看着烦,准备找一个稳当的人代替我,我自己进军房地产。”
柴外婆闻言,不由莞尔,祖海这种快速积极进取的样子,她以前在一个人身上也见过,那就是她已经去世的先生。而且看着祖海与荷沅有商有量的样子很是好玩,在她眼里,就像是两个孩子办家家。她看得出祖海对荷沅的心思,但总觉得这个问题太悬,祖海的文化程度太低,要让荷沅接受,看来得下很大心思力气。
荷沅则是问祖海:“你那么大的两个市场交给别人管,你放心吗?万一找到一个白眼狼呢?”
祖海忙笑道:“我已经物色好一个人,只是我没好意思打电话给他,免得他得意得翘了尾巴。也不想委托别人,怕有谁大嘴巴宣扬了出去,我没面子。荷沅,这人你也认识,你出面帮我打个电话叫他过来,行吗?”
荷沅奇道:“我认识?你那些朋友,我只认识杨巡安和董群力。你不会是想叫这两个人其中之一吧?你真没人可用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柴外婆,那两个人就是以前陷害祖海进去关几天的混蛋。”
柴外婆只是笑吟吟地道:“祖海举贤不避仇,说明大人大量嘛。好样的。”
荷沅只能瞪眼道:“不能是杨巡安,这人奴才一样,不定什么时候又反了你。”
祖海笑道:“荷沅的眼光也是一流的,才接触一次两次就能看清楚两个人。等哪天有空了你帮我约董群力,我们一起吃饭喝茶,你也得在场,否则董群力不敢来见我。这个人会守业,正好创业马马虎虎。他做事认真,讲义气,肯挑担,有威信,又是对我有愧,我最看好他。现在联合公司闹得已经分家,我正好叫他出来跟我干。”
荷沅看看祖海的头皮,心说他真是标准的好了伤疤忘了痛。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其实是真不愿意帮这个忙,她讨厌看见董群力的马脸。
吃饱喝足,走出宾馆,荷沅发觉身上有点飘。快在门口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梁荷沅”,荷沅习惯性地眯起戴着隐形眼镜的眼睛回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便不理他,顾自往前走。倒是祖海认真地看了喊荷沅的小伙子一眼,见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大男孩,估计是荷沅的校友。柴外婆则是目不斜视地往外走。那男孩急了,追上几步,道:“梁荷沅,你不认识我了?我是XXX带去你的安仁里参观的建筑系师正。那次都还没好好谢你。”
荷沅听了一想,有那么个人,但早就没记忆了,好像是很遥远的事了。只得客气地说一句:“你好,幸会。”
那人见荷沅冷冷淡淡,再说他们一行赶着走路的样子,不便多说,笑着道:“不打扰你,以后见面再聊。”
荷沅奇怪师正为什么那么热情,但她现在因为青峦的事,正处于将天下男人一棍子打死的阶段,所以只是淡淡道:“嗯,来日方长。再见。”
祖海怕荷沅喝了酒骑车出事,将她的自行车甩上他新买的白色桑塔纳,送了柴外婆后,荷沅考虑了一下,还是留宿在安仁里。祖海陪荷沅进门,进了门才道:“你和青峦的事自己知道便好,否则连累你爸妈和童老师他们那么多年的老邻居见面尴尬。你这次十一节没回家,你妈还问起我。原来是你心情不好。”祖海开门见山,也不问出了什么事。这明摆着是两人出事,还有什么可问的,问太详细了,荷沅也不会说。不如就当作他早就知道,荷沅反而会说出来,祖海必须将此重大事件证实了。
荷沅哪里是老奸巨猾的祖海的对手,见祖海既然已经知道,便也不再强撑精神,抬头看了会儿灯光,才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开车。“
这话等于证实了祖海心中的猜测。既然如此,祖海也不会多嘴惹荷沅厌烦,说了句“有事别忘记找我,我们是打破头的兄弟”,便告辞了回家。
荷沅只是怔怔看着祖海出去,没有出声。打破头的兄弟?这倒是个好名词。没想到还是与祖海兄弟相处,反而更能互帮互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