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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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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桃花盛开,莺飞草长,又是一年,春光如许。
桃林中一座别致的小院,前后不过半亩,却热闹的栽满花草,此时开得茂盛,招引了满院蜂蝶穿梭飞舞。
这天一早,向来脾气温和的容齐,突然强硬的以吵闹为由,将围绕在身边的秦念、宗政衍还有孙子孙女们赶出门。
秦念走的时候,颇不安心,却无法说动突然固执起来的父亲,只能带着儿女们离开。
喧闹嘈杂了数日的小院,又重归往日的宁静。
这里的卧房,不像宫中的寝殿那样宽敞,十步就走到头,白天挂起床幔,阳光可以照透,躺在床榻上,就能望见窗外的春日景色。
不过,容齐此时,没有看窗外的风景,而是全神贯注的凝视着秦漫,就像过去几十年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她始终是最动人的风景。
秦漫坐在榻边的竹椅上,握着容齐的手,悠悠的念着诗。
过去每一年,容齐都会抄一册诗经送给她,只是今年初他病了,至今才陆续抄了几篇,后来再无法提笔,寥寥几页无法成卷,秦漫便选了自己喜欢的,补充在后面,前几日写完,今日将她选的篇章读给他听。
她选出的篇章,自然同容齐选的不太一样。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虫飞薨薨,与子同梦......"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容齐无奈的捏了捏她的手心,“漫儿......”
前面的都还算了,但野有死麕,未免也太过分了。
秦漫轻睨了他一眼,她此时的容颜已不再年轻,眼角、唇角都出现细碎的纹路,鬓发在变黑之后,又已经逐渐变得灰白,一双眼睛却依然清澈灵动,带着初春的勃勃生机。
“舒而脱脱兮,无撼我帨兮,无使犬也吠。”她笑着念完了这一句,这才阖了页,无辜看向容齐:“齐哥哥,怎么了?不喜欢这篇吗?”
容齐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轻声道:“对不起。”
自从他这一回病后,自感不同往常,故招了孩子和孙子辈前来,秦念也是好意,觉得母亲年事亦高,便接替了她在父亲身边照顾,只是这样一来,他们独处的时候便一下子少了。
家里因为人多,热闹起来,但这些日子,漫儿却反而沉默了。
他将他们叫来,有他的理由,但看到漫儿的样子,他还是觉得歉疚,不只是做明知道会让她不高兴的事,还因为,他不能继续陪她走下去。
到了某个时候,人真的会产生某种预感。
清晨醒来,看到守在身边的念儿,露出疲惫却欣喜的表情,他却只觉得寂寞和疲惫。
该对他们说的话,早就说完,他并不喜欢那种轰轰烈烈的气氛,况且,随着念儿的长大,他们之间的牵连已经逐渐变得淡薄,至于念儿的孩子们,离他便更远了,而他们也将逐渐长大,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对他的离去,已经有心理准备,也许会有哀伤,但他相信却并不会太过深刻,很快会被时间冲淡。
他的最后一程,有漫儿在身边就够了。
漫儿也更喜欢这样,更希望能安安静静的陪他,最后说说他们自己的话。
他不想留下遗憾,更不想让她感到遗憾。
“漫儿,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吧?”容齐望了望窗外,微笑着轻声道。
那双从树荫里透出的清澈眼睛,生机盎然,即使最好的宝石也无可比拟,让人一眼就会发现,她还自以为藏得很好。
阳光在树叶上的闪光,怎么能有那样灵动透亮。
秦漫冲他眨眨眼睛,“齐哥哥,还记得很清楚呀。”
那时候,容齐递给她的那碟糕点,是北临才有的式样,连味道都很相似,她最初只是觉得惊喜,并没有多想。
“那是你娘给你的吗?”秦漫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来。
“不是。”容齐轻轻摇了摇头。
母后那时候,还是紧闭宫门吃斋念佛的庄妃,连他这个亲生儿子一年也见不到她几回,有的时候,他去请见,便会有人端一盘那样的点心出来,说是母后给他的。
在那个时候,他以为那是母后在关心,即使母亲连见都不愿见他。
因此,想念母亲的时候,他会请人做一盘,放在身边。
秦漫笑道,“所以,那是齐哥哥的点心,对不对?”
“对,”容齐轻轻扬起唇角,“我那时候弹的琴真的很糟糕,对吧?”
在宫中,他年纪最小,入学最晚,又不受父皇喜欢,教琴的先生对他没什么耐心,课后也没有人可以请教。
但他却很喜欢琴声悦耳,第一次听到便觉得喜欢。
皇子居住的地方挨在一起,他不能在自己的院子里弹琴,声音回传到隔壁,引来斥责,只能带着琴,找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练习。
“嗯......”秦漫托着腮认真的想了想,“其实吧,还好,比我也就差一点点......但我吃了你的东西,总不能白吃,总得有点表示才行嘛。”
容齐无声的笑了笑,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那时候,我其实很高兴,特别高兴。”
他从小没有一个朋友,没有能说话的人,连母亲都很难见到,整个皇宫,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囚笼,孤独寂寞,空洞的让人害怕。
直到那天,漫儿出现,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美好的礼物,让他欢喜得近乎惶恐,难以置信。
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她则冷宫中的宫女,他会在结束课业的午后,去那个临近冷宫的湖边,而她则从冷宫爬墙出来。
她听他将每日师父上课的内容讲给她听,然后侃侃谈出自己的想法,聊天,讲讲外面的事,而对他来说,有她作伴的这段时光,是他每日生活的唯一期待。
那个时候,他没有想过,他能够有这样的幸运和她相伴一生。
那段宁静而美好的日子,过得特别的快。
他们一转眼就长大,关系越来越亲密。
他的兄长们,突然开始一个个的莫名横死,而父皇也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
他从一个被冷落的皇子,一下子成为了西启唯一的继承人。
同他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欺负他为乐的兄长,和每年宫中宴会遥遥一面的父皇,他们的逝去,他那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感伤。
甚至相反,他惊喜于突然其来幸运。
一切似乎在变好。
他以为只要登基上皇位,便能成主宰自己的命运,拥有保护她的力量,也终于有了向她告白的底气。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向她求亲了。
“齐哥哥,”秦漫也正在这个时候开口,她低下头,将脸贴在他的手边,“在你要登上皇位的时候,其实,我有担心过的,你的身份变得不一样了。所以,当你说想要娶我,想让我成为你的妻子,我真的...特别的开心。”
她当然不是不相信他,认为他会变心爱上别人。
但帝王,是不一样的,对于那个位置来说,需要考虑的太多,不能感情用事。
“不会的。”容齐低声喃语。
他动了动手指,轻柔抚过她的眉眼。
在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注定活不过二十四岁,如果不是想要娶她,想要保护她,皇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那时候,我是不是特别的美?”秦漫支起身来,带着几分得意的问道,“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呀,齐哥哥?”
“是很美,”容齐笑着轻轻点点头,眉宇舒展一如旧时的清隽,说着过去重复过无数次的话,依然如过去的每一次情谊真切,“漫儿在齐哥哥心里,一直都是最美的。”
他还记得那天她的衣衫的样式,轻飘的腰带上缠枝的绣纹,发鬓上清甜的香气,
还记得她雪白双颊上泛起羞涩的红晕,秀颈微垂优雅的弧度,红唇微抿着可爱的翘起。
她的眼睛忽闪着,一会儿看向他,一会儿又看向别处,
闭上眼睛,害羞却又大胆的迎和他的吻。
那样的场景,当他回忆起来,依然清晰如昨日,让他心跳加速。
然后,她信赖的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他一面让她放心,一面心里却升起不安的情绪。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他以为的幸运,并不是幸运,都是母亲一手布置的阴谋。
母亲,的确从来没有爱过他,她恨他,将他当成她一生最大的污点,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复仇,在他被母亲拒之门外的那些时候,也许她正在北临,抱着宗政无筹,“扮演”着母亲。
同时,母亲还是当年漫儿家族被灭的真正元凶。
他登上了皇位,却仍然无法保护她,甚至为了自己,卑鄙的隐瞒了事实,他和母亲做了一个交易,只要他愿意听话,而漫儿始终不知道真相,她就可以暂时留下她,任他们以兄妹的身份相处。
但纸包不住火,漫儿终于还是知道了。
“漫儿...当时很恨我吧,”容齐低声道,“知道真相的那天。”
秦漫摇了摇头,将头靠在他身边,“齐哥哥,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那天的天命,我们不会有如今的相守。”
她不会感谢苻鸢,但是如果因为服下天命后,她拥有了多一世的记忆,便无法改变容齐早逝的命运。
是啊......
容齐看向秦漫,在那之后,她像浴火重生的凤凰,展开双翅,一飞冲天。
他只想成全她,但她却始终执着的站在他面前,坚定的只要他承诺一件事,就是——爱。
他当然爱她,他的一生,大概注定做的事,就是爱她。
她在他心尖上开了一朵花,他看着,便心生无限欢喜。
这朵花,开得那样灿烂,他一直很感谢她,始终愿意留在他的心尖。
“漫儿......”容齐觉得胸口逐渐沉重,微微张开口,尽力的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仍然很轻,“你幸福吗?”
这一生,我给你幸福了吗?
秦漫紧紧的闭了闭眼睛,将微微刺痛的滚烫的眼泪,拦在眼眶里,这才浅笑着睁开眼睛,在他的注视下认真的点了点头,“是,我很幸福,齐哥哥谢谢你。”
容齐轻轻的舒了一口气,露出一点欢喜的微笑。
疲惫沉重之感向他袭来,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泛白,几乎看不见她的脸。
但他还记得自己要做的事,他必须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容齐尽力的握紧她的手,“书柜、最顶层的那个匣子......你、帮我...帮我、交给念儿,好吗?”
秦漫微湿的长睫,轻轻一颤,点头,“好。”
“你、”容齐竭力说道,“要、亲手、交给他!”
秦漫再次点头,“好。”
她答得这样痛快,却让容齐有些怀疑,是否是自己猜错了。
他费力的看向她,想要从她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秦漫凑到他的耳边,“齐哥哥,你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你,所有你希望我做的事,我都会完成,我从来没有食言过的。”
是啊,她从来没有对他食言。
恍惚而疲惫的感觉,再一次向他袭来,这一回,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渐渐变得轻盈飘忽,无法控制,渐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仿佛下一瞬就要像风一样散去。
他费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再看她最后一眼,尽力的想握紧她的手,就像抓住尘世最后一个支点。
秦漫抿了抿唇,发现脸上清凉一片,才意识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了,滴落在他的脸上。
她用另一只手,把他脸上的泪擦掉,然后抹掉自己脸上的泪。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她与他靠得很近,好让他能看清自己脸上的微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容齐唇翕张,无声的重复,微微扬起唇角。
时光在这一刻,
凝住了。
容齐平静的躺着,合着眼睛,唇畔一点清淡微笑,身体还有微温的热度。
仿佛只是安详的睡眠,下一刻就会醒来,然后对她微笑。
但她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他已经走了。
几十年共同的生活,他早就改掉了西启皇宫里养成的这样的姿势。
秦漫记得很清楚,他一向会侧身向着里侧,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
这样的姿势,可以更方便替她掖好身后的被子,也好让她可以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他走了,真的就这样走了。
秦漫将头伏在他的心口处,那里无数次为她激越的心跳,已经完全停止。
他的手再不会握紧她。
在这一刻,她清醒的意识到,他已经离开。
一切,都停止了。
对于他。
对于她也是如此。
“才这一点点时间,”秦漫对着容齐轻声道,“我已经忍受不下去了呢,怎么办,齐哥哥?
“你说过要一直和我一起,但为什么这一次却独自离开?
“你真的想要我一个人留下吗?”
“我觉得好冷啊,”她伸手抱住他,那双手臂已经不会再回应她了,“漫儿,真的太冷、太冷、太冷了......”
、
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他的心思,他准备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她曾经在书中看过,曾经的历史上,有一位武威赫赫的熠王,本来有机会统一天下,却为皇后殉情而死,他们没有子嗣,故而好容易统一的江山,再次分崩离析。
她当然,不会做那样的事。
但对于她来说,如今的世界,没有他,便苍白失色,无趣无聊。
他的话,她自然会听,他让她交给秦念的匣子,昨天就已经被她亲手给儿子了。
“不要怪我,好不好...”秦漫就像过去一样,凑上去轻柔的吻他的唇角,就像每次想要他答应她什么的时候,
“就当你答应了。”她露出一个活泼的笑颜,兴致勃勃的就像准备同他出游,“齐哥哥,你会等我吗?
“还是不用了,我会赶过去的......
“我会赶上你的。”
她看着他,伸手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榖则同室,死则同穴,
不谓予之不信,此言有如缴日。
“齐哥哥,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再分开,好不好?”
“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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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念看到那束冲天而起的火焰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他只能站在灿烂纷飞的桃花林外,看着那一座小院,终化为灰烬。
他拿出母亲前一日转交给他的匣子。
匣子本来应该按照母亲的嘱咐回京城再打开,但他现在对里面的东西,已经有了猜想。
匣子里只装了一封信,薄薄的一张。
一阵风来,灰烬被扬得漫天都是,和被风扬起的花瓣在空中共舞。
他捏在手中的宣纸吹得不停颤动,仿佛想要从他手中挣脱出去。
纸上墨色淋漓,写的人下笔极重,却仍然无法克制细微的颤抖,笔锋转折处显得十分吃力。
他想,父亲了解母亲,但母亲也一直很了解他。
“祖父写了什么?”秦长安哭得泪眼朦胧,抽抽噎噎的凑过来问她爹。
“没什么,”秦念将纸张收了回去,“什么都没写。”
这封信,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让母亲自己去同父亲解释吧,秦念眼泪落下的同时,轻轻的微笑。
父亲也该自己照顾母亲。
他们的事情,他这个做儿子的,从来是管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说殉情好像有点不对,如果是二十多岁的时候,秦漫绝不会这样做。
但对现在的秦漫来说,活了几十岁了,想做的都做了,再一个人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结局就是这样。
、
另外!
后面只有一个番外了,是联动的我另一篇香蜜的同人,如果有没看过的(会有吗?),
总之就是有天帝润玉和天后宁云。
最后附上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