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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   凉州刺史苻公与夫人在老仆搀扶下,双双走出逼仄的鹿车。

      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迈的苻公昂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着洛阳城恢弘壮观的门楼,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暌违了十几年的风物都没变,都没变……苻公两眼发酸地感慨着,一低头看见站在城门下迎接的儿子们,脸色就立刻臭起来。

      倒是苻夫人激动地走上前受过三个儿子的大礼,将他们一个一个搀扶起来,最后才停在最心爱的长子面前,唏嘘不已。

      “长卿,长卿……”苻夫人摩挲着苻长卿的肩膀,上下打量。

      但看他披着一件暗绿色大氅,光华蕴藉,触手如茵,细看才知是孔雀翎织就,一身新熨的浅蓝色长袍,湖水一般从襟口直泻到鞋尖,腰上系着一围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带,于不经意间显出贵气逼人。

      苻夫人满心骄傲,赞叹不已,跟在其后的苻公却是一脸鄙夷。

      他严肃地扫过大儿子低调的奢侈、二儿子张扬跋扈的金线绣花锦衣、小儿子胸前金光灿灿的璎珞锁片,还有跟随在儿子身后的数十骑侍从,无不是金辔银鞍高冠锦衣,再回头看看自己又旧又小的鹿车,还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炽。

      苻长卿见父亲脸色不好,晓得他心里膈应,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对父亲一揖:“从凉州到洛阳,父亲一路辛苦了,若有什么教训的话,还请回府再叙。”

      “哼。”苻公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拽过夫人回身登上鹿车,“啪嗒”一声将车窗阖紧,便再无只字片语。

      苻长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招呼弟弟们上马,转身一扬手指,数十骑鲜衣怒马的侍从便缓缓起步,跟随着苻公的鹿车往城中苻府而去。

      与此同时,安眉也骑着一匹瘦马,与卢焘升一起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洛阳城下。

      “安师爷,进城后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会儿么?”卢焘升骑在马上关切地问。

      安眉脸上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还是赶紧办完才好。”

      从荥阳到洛阳一百九十多里地,骑快马刚好一天。

      安眉与卢焘升骑马走了两天,饶是时间宽裕,却还是差点把她跑散了架。

      安眉在很小的时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马上跑过,但时隔多年,已谈不上任何骑技。

      因为害怕被卢焘升看出破绽,她一路逞强骑行,结果每天下马时双腿都疼得迈不开步子。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卢焘升便打点起精神,随着纷纷人潮一起涌进了巍峨的洛阳城。

      比起上一次满面尘灰、穷困潦倒地来洛阳城寻夫,此时此刻,安眉坐在马上,极目远眺洛阳鳞次栉比的楼宇,心中陡然涨满的迷惘是一种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绪。

      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顿饭在哪里,不用愁晚上该去哪里落脚,可心头的焦虑却比以往更无处安放。

      姜县令委托的重任,凭她自己那点斤两,能顺利完成吗?

      “那个苻刺史,是青齐苻氏的长公子。当年戎狄乱华,汉室大族纷纷南渡,只有为数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坞堡集结军队,共同抗击胡人。青齐苻氏便是其中一支。”

      前往苻府的路上,卢焘升与安眉并辔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二十年前邵氏能够建立大魏,青齐苻氏功不可没,因此苻氏族长得封河内郡公,子孙后代世袭爵位。不过最难能可贵的是,当天下平定之后,身为大司马的河内郡公主动上表,将麾下五万部曲编入官军,而在他去世三年后,承继了爵位、正当盛年的苻公却不受左光禄大夫之职,毅然前往凉州做了刺史,期间受封使持节都督凉朔二州诸军事,又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领兵整治边疆抗击戎狄十几年……”

      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缩着肩膀感慨一声:“好厉害……”

      卢焘升笑道:“何止厉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边疆鞠躬尽瘁十几年,一直都只有凉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禄。听说他近日告老还乡,还将积年所得分赠故旧,只携夫人与家奴回洛阳,随行惟一车一骡而已,凉州百姓自发聚于沿途驿馆,哭送了一路。”

      安眉听了这话便问道:“今日我们要去见的苻长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这位苻公的什么人?”

      “既然是苻氏的长公子,那自然就是这位苻公的长子咯。”卢焘升笑道。

      “哎?父子俩是一样的官位么?”安眉吃惊道,“这样好奇怪。”

      “呵呵,虽说一样是刺史,其实可差远了。豫州刺史又不领军,只是巡行辖内各郡县,所授职能不外乎‘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而已。不过做刺史一向比较有前途,因为直隶于中央的御史中丞,等于是天子亲信,往往在任几年就可擢升高官。从这点也能看出圣上对这位苻公子的厚爱,”卢焘升见安眉又开始面色紧绷,便语气一转,悠然道,“苻公子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精通。今年才刚二十出头,却早已才名高著,又因他样貌英俊出众,所以有‘洛中英英苻长卿’之名……安师爷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紧,抬头眺望。

      当看见苻府门前高大的牌楼,那朱门高户、气派的石狮和烫金的门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烧到了最高点。

      她伸手按住藏在怀里的槐树枝,奇迹般找到安慰。

      别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还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悄然捏了捏树枝,并不打算再咽下一只蠹虫。

      槐神给的蠹虫已经耗费了两只,在没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不能再轻易使用了。

      眼前的难题算不上什么大危机,她只是去求见住在这里的高官,然后送给他一件宝贝,并致以姜大人的问候,任务就是这样没错吧?

      敲开偏门,递进名刺,安眉与卢焘升在门下等了好一会儿,就见苻府张管家和和气气地走出来,对安眉笑道:“原来是荥阳县府的安先生,一路辛苦了,请随我来。”

      安眉觉得一切进展得颇顺利,心里高兴,不禁与卢焘升相视一笑。

      二人跟着张管家从照壁下过,一路沿着廊庑走到偏院。

      时值深秋,各房各户都已打了帘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记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的地方。

      最后张管家将二人引进一座院落,脱下鞋子登堂入室后,便张罗下人打水给他们洗手洗脸。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脚,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来的铜盆中洗过脸和手。

      这时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来,安眉立刻发懵,慌忙用眼神向一旁的卢焘升求救。

      卢焘升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着他的样子做。

      安眉便有样学样地点了面脂和唇膏,又接过茶羹喝了一口。

      那茶羹里加了杏仁酪和麦芽糖,安眉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忙又很土鳖地呷了一大口。

      又过片刻,张管家禀了主人,回到屋中,对安眉歉然一笑:“今日不巧,我家主人刚从任上回来,大公子一时不得闲,要劳安先生久等了。一会儿我先预备下饭菜,二位用过晚饭再说吧。”

      安眉与卢焘升面面相觑,满心无奈,也只得听从安排。

      此时内堂之中,告老还乡的苻公咳嗽了一声,见长子又换过一套衣服才来请安,觉得很不顺眼:“你那件孔雀翎大氅,还有羊脂玉腰带,都是哪儿来的?”

      “御赐的。”苻长卿漫不经心回答,端起茶碗浅尝了一口。

      “嗯,这倒还罢了。不过平日还是要朴素些,你六百石的俸禄,太过招摇岂不惹人侧目?”苻公板着脸,教训长子,“还有仲卿和幼卿两个,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们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国……”

      苻长卿放下茶碗,抬眼望着苻公,淡淡道:“父亲,长卿以为,安邦定国当以法为本、以吏为师,乃至富国强兵,而不是靠臣子们衣着俭朴。”

      “你这是什么话?”苻公被儿子顶撞,恼火地瞪起眼睛,“难道杜绝奢纵、洁身自好,还有错?”

      “错倒谈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浅、好逸恶劳,若是为国尽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贵,反倒让鸡鸣狗盗之辈钻营得利,试问还有多少人会恪尽职守呢?”苻长卿笑了笑,对苻公道,“时世如此。父亲您在凉州做得那些好榜样,只怕表面上夸您的人,和背地里嘲笑您的人一样多呢。”

      “放肆!黄口小儿竟敢出言不逊,你还当我是父亲吗?!”苻公厉声怒斥。

      “父亲,当年不正是您教育长卿,所谓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后父子么?长卿以为,您刚刚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说话,怎么转眼又变成父亲训儿子了?”苻长卿又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闲闲道,“还是说,父亲当年对我严加管束,令夫子抽断十几根藤条,只是想教出个唯唯诺诺的儿子么?”

      “好好好,十几年不见,你翅膀倒长硬了!”苻公气得面色铁青,“周管家呢?那个报喜不报忧、尸位素餐的混账,叫他过来!”

      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书信,只知道儿子长进了,没想到竟长进出一身反骨,连父亲都敢不放在眼里,他不找周管家发一通火,还能找谁!

      “那么,长卿还要去问候母亲,请父亲先允长卿告退。”苻长卿放下茶碗,行礼告辞,一举一动皆无可挑剔。

      “快去快去,别在这里惹我上火!”

      苻长卿被轰到母亲那厢,苻夫人自是对他嘘寒问暖,百般疼爱。

      做母亲的越看儿子越满意,紧握着他的手,含泪念叨:“长卿啊,你妻孝早就满了,是不是该续弦了?”

      苻长卿不由皱起眉,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各家这几年不都没合适的么。”

      “那平阳季氏呢?”

      苻长卿冷笑:“平阳季氏就更不合适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着儿子,半晌后才点点头道:“行,都依你,反正你向来有主见。对了,前些天我和你父亲特意绕了点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来路过荥阳,我在那里买了些人参养荣丸,听说可神了。”

      苻夫人说着便从箱笼里翻出一盒药丸来,递到儿子手里。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过那里,却没听说过什么人参养荣丸,”苻长卿拈起一颗药丸嗅了嗅,皱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对,还是别乱吃的好……”

      “这个也是最近才出名的,听说是个路过荥阳的名医用货真价实的人参做的,祖传秘方,在荥阳也只卖了三四天,我还是从别人手里高价求购的呢,”苻夫人替儿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饶地关爱他,“一共才得了几颗,你快服一颗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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