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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

  •   当玉色的夹纱长裙穿上身,鹅黄色的长缨一圈圈缠住纤细的腰肢,“安眉”在内室里软软踱了两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槐树枝。

      “又沉睡了吗?”她抬起手,双目盯着槐树枝仔细地端详,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们最恨你的地方,或者说我们最恨凡人的地方,就是你们太不懂得珍惜。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都不能得到的肉身,你们说放弃就放弃——你知道柔软的口器啃食坚硬的木头是什么感觉吗?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除了槐木如铁,什么也摸不着看不见。三百年里彼此鼓励的同伴,就被你以可笑的理由轻松吞下肚,这对我们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她说着说着眼中就滑出泪来,泪珠滚过腮上的胭脂,洇出一道淡淡的红痕。

      跟着她将双唇凑近了槐树枝,轻轻吹出一口气,冷声催促:“醒过来吧,你可以醒过来的。上一次,你中途不就醒过来了吗?”

      手中的槐树枝因她的呵气,果然透出了一点绿光,她像是听见了树枝里发出的声音似的,眯了眼笑着对答:“不用怕,你的魂魄只是暂时被封在树枝里。你不是想要我帮你渡过难关么?我想,这次总要让你听着些才好。”

      说罢,她笑着将槐树枝塞进怀中,袅袅娜娜走了出去。

      时值傍晚,前来苻府祝寿的客人们业已离开,整座苻府却依旧张灯结彩,管弦匝地。阖府老少正聚在苻公的庭院里欢度家宴,但看庭中仆从如云、衣着鲜丽;家兵威风凛凛、仪态可畏。

      婢女们托着鎏金盘匆匆穿过廊庑,庭中牡丹在暮色与庭燎的流光中娇艳欲滴,花下裙裳迤逦,私语交递。

      “安眉”在廊下静静睁大双眼,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幕人间胜景。

      不料却碍了别人的眼与路。

      “哎,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让开!”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总角少年正臭着脸瞪她,眉宇间尽是不屑之色。

      她略一怔,回忆起这刺耳又尖刻的声音,却是愉悦地一笑:“噢,原来是你,多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阿檀愣住,小小书童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就已捕捉到眼前胡女与往日的不同。

      莫非是被自己气傻了?明明前一刻还被他欺负得缩成一团,怎的现在反不见了惊怯,倒生出些富贵逼人的气势来?

      胡人身量本就高大,不再畏缩的安眉笑盈盈立在阿檀面前,竟使他生出一丝毛骨悚然的惧意。

      他不禁后退了半步,外强中干地嚷嚷了一声“你给我识相点”,下一刻却转身气虚地跑开。

      “安眉”粲然一笑,径自往堂中走去。

      此时堂内青帘半卷、红烛高照,满座男女正把酒言欢,突然看见那胡女安眉施施然走进堂来,不禁都有些错愕。

      只有冯栗二姬相视一笑,露出点正中下怀的神色。

      座上苻公看清堂下人影,面色顿时败坏了几分。

      一旁苻长卿亦皱起眉,不解自己明明未曾要求安眉出席,为何她还要贸贸然前来赴宴。

      这时苻夫人柳眉倒竖,率先发难:“今日一天都没见你来上寿,现在还来做什么?”

      堂中顿时丝竹暗哑,满座寂然。

      苻公夫妇面色阴沉地望着堂下人,苻长卿的两个弟弟默不作声面面相觑,而受邀前来的郗琼琚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苻长卿见此情形,心中暗暗恼火,刚想出言回护安眉,却蓦然从她坦然的神色间捕捉到一丝不寻常。

      这意外的发现令他心中一紧,由着安眉走到了人前。

      “贱妾蒲柳陋质,羞于见人,未曾及时与家翁奉觞上寿,的确是妾身的罪过,”但见安眉敛容提衣,趋步上前,从苻长卿案上借了一只酒爵,来到苻公座下盈盈一礼,俯首吟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祝阿翁寿等松乔、福如海渊……”

      满座听了安眉的祝辞,惊艳之情溢于言表,只有苻长卿面色倏然阴沉,双手藏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

      饶是苻公再恨安眉,此刻面对这番恭维也无法发作,只得拉下脸来,气哼哼地令婢女在末席为安眉看了座。

      安眉又是行礼谢过,这才回身走到冯令媛的下首入座。

      这厢冯令媛又嫉又恨,回首对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见那婢女乖觉地点头离开,这才稍稍回转了脸色。

      不大一会儿,只见几名仆从上前为安眉布菜,鎏金盘里盛着猩猩唇鲤鱼脍,最后一道菜由冯令媛的婢女送上来,揭开食盒后竟是一盘杂草。

      冯令媛掩袖一笑,等众人的目光注意到安眉面前的杂草时,才刻意用拔高的声调讥嘲:“听说安姬喜欢吃这些,是不是?我特意从庭中薅了些,安姬千万别客气。”

      坐在冯令媛左边的栗姬斜睨了安眉盘中一眼,微微抿唇一笑。

      一时满堂俱寂,苻长卿在座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冯令媛,墨黑瞳仁里闪过一星杀机。

      末席上,安眉面对这份公然的羞辱,却只是轻声一笑:“您可真是抬举我了。”

      看也不看冯令媛一眼,她径自从盘中拈起一根蕙草,明眸向堂中一睐:“贱妾虽仰慕前贤,有心‘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却又怎敢东施效颦?妾身素知贤者当以松竹为志、香草为德,唯有一心爱护苻府这九畹春兰、百亩蕙草,丝毫不敢毁伤。”

      冯令媛想不到安眉能使出这一招,一双杏眼震惊地盯着她,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蕙草、宿莽、白芷、杜衡、薜荔,皆是《楚辞》名物,”安眉将盘中的杂草一样样辨认出来,垂下眼感慨,“可叹妾有香草之志,却遭善淫之谣诼……冯姬听说我喜欢吃这些,想来不过是误传罢了。”

      “即便是以讹传讹,今日冯姬之举,也委实无礼,”这时苻长卿坐在榻上蓦然开口,一双眼毫无温度地盯住冯令媛,冷冷一笑,“想我堂堂苻府,何曾容人这样没规矩?”

      坐在上首的苻公这一次竟也没有偏私,很是严厉地瞪着冯姬斥责:“的确很没规矩,苗圃里的草木皆由园丁辛勤侍弄,岂容你随意攀折?”

      冯令媛当即大骇——她万万没有想到,苻府中的杂草竟也能附会出这些名目,偏生这一点点疏漏,竟使安眉扭转局势,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这时“安眉”眼观鼻、鼻观心,心底却泛起冷冷的笑意。

      想在严酷的苻府存活,貌不惊人的杂草就更加不容小觑。

      想到此,她微笑着抬起头,清澈目光向堂上的苻长卿望去,苻长卿却只是冷冷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目光就漠然偏移到了别处。

      可笑的杂草被婢女惶惶撤走,冯令媛也哭哭啼啼地被遣下堂,家宴很快又恢复了喧闹,众人觥筹交错恣情笑闹,却各自暗怀了许多心事。

      夜半宴散,“安眉”借着疏星淡月的微光独自走回白露园,悄悄在堂阶上坐下。

      她也不点灯,兀自抬头望着天幕中一钩细细的新月,掏出槐树枝凑到了唇边:“刚刚你都听见了吧?苻府里就连一株小草,都不是无名无姓的。其实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正是你。”

      槐树枝在夜色里隐隐透出绿光,将一点诡谲的暗绿映入她冰冷的瞳仁。

      她茫茫然望着前方,轻声一笑:“你明明有五次机会可以不成就今日,可你最终还是选择放我出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压根就不配出现在这里,也压根就配不上他。你的逞强令他烦扰不堪,也让你自己精疲力竭,没有我们的力量你什么也不是。事到如今你还不信吗?那么接下来我会让你亲耳听到。”

      她一气说罢,浅笑着将槐树枝塞回怀中,迎着午夜的南风静静站起身。

      这时手杖笃笃的落地声由远及近,一只竹纸灯笼照亮方圆三丈,缓缓移进了白露园。

      “安眉”纹丝不动,凝视着挑着灯笼走近的人,双眼被灯笼发出的光亮刺得微微眯起,却始终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

      此刻出现在白露园的苻长卿没有仆从跟随,他独自拄杖站在庭中,寒星般的双目与面前的胡女冷冷对视,周身散发出的怒气几乎要使小小的白露园扬起风声鹤唳。

      “你不是她,”他终究开口打破沉默,锐利的目光似要刺透她的皮囊,“说吧,你这蠹虫,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针锋相对的一刻,眼前人竟长长喟叹一声,双目落下泪来。

      “三百年了,苻郎,我们总算又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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