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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

  •   “嗯……”当荥阳郡守看到苻刺史递来的卷宗,他默默擦了一把冷汗,斟酌许久,才试探着开口,“这群匪劫狱,属于‘谋叛’,实在是没办法轻判啊……”

      “如果是从犯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追问。

      “从犯……”荥阳郡守对着卷宗,干瞪了半天眼,“那除非是守在门口望风的那种。”

      “好,就算那种。”

      荥阳郡守眼珠子险些瞪掉下来,他难以置信地对苻长卿强调:“苻大人,那犯妇还刺伤了您呢!光这一点就没办法轻判!”

      “算误伤。”

      荥阳郡守脸颊一抽,语重心长地追究:“就算是误伤,伤势也分轻重,大人您这样的……”

      “算轻伤。”

      荥阳郡守已然无可奈何,他重又拾起卷宗研究了半天,才抬头回答苻长卿:“如果是无辜被卷入乱匪劫狱,又轻微误伤刺史,那么可判流放。”

      “嗯,”苻长卿显然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点点头道,“就判流放罢。”

      荥阳郡守闻言侧目,小心观察苻长卿面色,带了点讨好的意味道:“其实再想想办法,可以将她没入官户做奴婢,用不着流放到边荒去的。”

      一个略有姿色的胡女,这样处置再合适不过。

      “不用,就判流放。”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沉吟片刻,还是下了这般结语。

      荥阳郡守马屁拍到马腿上,也只得悻悻收起卷宗,对苻长卿道:“苻大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日郡府中看见您被刺的人虽有限,可您被刺伤的事,迟早都会传出去的……”

      “的确,民众素来爱看好戏,”苻长卿漫不经心地接腔,脸上的表情极冷淡,“所以想要高枕无忧,只消再安排一场大戏给他们瞧瞧……”

      自古赏以春夏、刑以秋冬,处决犯人都会定在秋冬二季,但属于十恶大罪的“谋叛”不在此列。

      因此苻长卿很快便将处决大兴渠匪首的奏折上呈至大理寺核准,而安眉一个人“意外”获判的流刑,也将在不日后启程。

      安眉在狱中得知自己将被流放到交趾,大有捡回一条命的庆幸,但一想到从此流徙千里再也看不见苻大人,又不争气地掉了几滴眼泪,可怜兮兮地对狱卒道:“我是罪有应得……”

      “你这哪叫罪有应得,罪有应得的还在牢里等着杀头呢!”狱卒凶巴巴怒吼,“知道我们最讨厌什么嘛?就是押送犯人流放!来回几千里风餐露宿,几个月见不到媳妇!”

      安眉倍感歉疚,嘴上虽唯唯诺诺告罪,私心底却希望押解自己的差事能落在这位狱卒头上,毕竟这些天相处下来,她知道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是个好人。

      当今天子出于仁政慎刑的考虑,要求将死刑案件奏报大理寺复核,而流刑一旦本州刺史核准了,则根本无须上报朝廷。

      因此安眉隔日便在两名狱卒的押送下,启程前往交趾。

      临行前,她满心指望再看一眼苻长卿,那日他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虽说律法如山,让一切都成空,他权力那么大,露一面送送她总行吧?

      谁料打从荥阳南门一路走出三十里,都不曾见到刺史的车骑人马出现,安眉便渐渐死了心,认命地扛着枷锁,一路南去。

      安眉与狱卒出了荥阳,当晚投宿在野径驿站里,草草吃过晚饭便开始歇息,只等着明日一早继续动身。

      这一夜安眉被去除了颈枷,却仍拖着条锁链,她枕着胳膊,侧耳倾听着驿外啾啾的狐鸣,在孤寂春寒中辗转难眠,分外伤神。

      长夜漫漫无眠时,人正懈怠,下一刻却猛听得一声枭叫拉破长空,小小的驿站竟被鬼魅般出现的乱匪包围。

      当劳役变作匪寇,铁锹和犁头变作了杀人武器,单薄的木门便被毫不费力地砸开,让晃动着的熊熊火光照亮了驿站四壁、还有官差与安眉惨白的脸。

      两名官差心知乱匪前来劫人,又听着驿外鼓动的喧哗,早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他二人抖抖索索拔出腰刀应战,却在寡不敌众的心思下全无斗志,只顾虚张声势地乱砍一气,也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竟被他们杀出了重围。

      二人赶紧脚底抹油,在虚晃的火光与凶神恶煞的呐喊声中落荒而逃,冲进了驿站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林莽。

      安眉在驿站内傻傻瞪大双眼,看着五六个脸上抹着锅灰的大汉包围住自己,惊骇得浑身打颤,却叫不出声。

      直到一名彪形大汉凑上前哗哗拽起安眉身上的锁链,将她整个人抓小鸡一般拎起来,她才牙齿格格打战地仓惶发问:“你们是大兴渠上的人么?”

      她忽然想到徐珍,双目立刻涌出眼泪,做了错事般哀哀告饶:“是、是不是徐大哥他来救我?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们放过我吧,不要救我……”

      然而没有一个人开口回答安眉,劫匪们拽着她出了驿站就往东北跑,平素垦地挖渠的劳役此刻竟像训练有素的武人,在崎岖的山林间健步如飞。

      安眉被他们一路拖拽,跑得晕头转向,连鞋都掉了一只,昏乱中哪还记得害怕。

      当一场灾难般的奔逃总算结束,安眉上气不接下气地跌进泥地里,嘶哑的喉咙不停干呕。

      雨后林间的空气分外清冷,她两眼发黑,张大嘴挖心掏肺般喘气,嗡嗡耳鸣中模糊听见这样的对话:

      “事情如何?”

      “回禀公子,一切顺利。”

      这前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使得安眉浑身一震,漆黑的眼前闪出一星光亮,令她的视野逐渐清明。

      她顺着那声音的来处一路望去,看见一支手杖戳在浸透了春雨的泥泞里,而手杖后是玄青色毡绒大氅在微微地晃荡。

      她慢慢抬起头,顺着大氅流畅笔直的衣线向上望去,惊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压低的风帽之下……

      只见一只苍白消瘦的手伸出大氅,撩开风帽,让藏在阴影里的脸暴露在夜色之中。

      刹那间,天边新月破云而出,照亮了苻长卿墨黑的双眸。

      安眉只觉得天光一霁,这个春天的蒙蒙雨季对她来说,总算结束了。

      ******

      夜阑将尽,一辆马车险险穿过密林间狭窄的山道。

      安眉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痴痴望着对面一脸漠然的苻长卿,半晌后才恍惚嗫嚅:“大人,您劫了我……”

      苻长卿听了这话瞥她一眼,轻声纠正:“记住,是乱匪劫走了人犯。”

      安眉浑身一震,被苻长卿轻描淡写的嫁祸惊得目瞪口呆,却听他又道:“趁天未亮,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安眉扶着车座呐呐无言,偏头望着车外不断倒退的黑暗林莽,一切听从苻长卿的安排。

      马车在东方露出鱼肚白时终于冲出密林重围,飞快向荥阳县方向冲去,于晨光初曦时分到达城下。

      此时装扮成劳役的苻府死士早已换过装束,用刺史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地进城,随后驾车找到了城东头一户僻静的人家。

      两名侍卫敲了敲门,一人彬彬有礼地请安眉下车,这时宅门一开,便听院中传来一声惊呼。

      满头雾水的安眉还没回过神来,就连人带锁链一起被拽进了院落,她在哗哗铁链声中仓惶抬头,看清了眼前人,不禁也惊呼了一声:“康古尔?!”

      眼前人正是康古尔,如今她已换了一身朴素打扮,一头红发包在碎花头巾里,俨然是荥阳城中最普通的民妇。

      安眉呆若木鸡,待到侍卫将她身上的镣铐敲开,在重获自由后,她却顾不得一脸惊愕的康古尔,转身跑向苻长卿的马车。

      “大人!”她在侍卫的拦阻下依旧拽住马车的窗棂,不依不饶地对着帘内呼唤,“大人……我……”

      “你在这里躲几天,”车内传出苻长卿冷冷的声音,隔着车帘与安眉说话,“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洛阳时,自然来接你。”

      安眉一怔,这才乖乖松手任由马车离开。

      她站在原地,望着苻长卿的车骑消失在长街尽头,久久回不过神。

      这时康古尔上前抱住安眉,吻了吻她的鬓发,悄声哄劝:“快进屋来,小心被人看见。”

      安眉慌忙低下头,擦着眼泪走回宅院,跟在康古尔身后进屋。

      她一路好奇地打量着屋内摆设,忍不住问康古尔:“你怎么会搬来这里?”

      “不是苻大人帮忙,安排我脱了贱籍吗?”康古尔漾起一脸笑容,牵着安眉的手走进内室,替她脱下囚衣,“倒是你,安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安眉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康古尔。

      “前阵子你忽然失踪,苻大人还上我这儿来找过你,没想到隔了几天就传来你劫狱的消息,吓了我们好大一跳,”康古尔端来热水给安眉擦洗身子,又翻出自己的衣物给她替换,面色歉然道,“对不起,我们没敢去看你……”

      安眉明白康古尔说的是她与卢师爷,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我闯下这么大的祸,你们不来看我是对的,要不然万一被我牵连可就糟了。”

      安眉说罢,想到苻大人在她失踪后还找过她,心里更是内疚:“哎,我真是该死……”

      康古尔一边烧水给安眉泡茶压惊,一边问她:“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苻大人叫我在你这里躲两天,”安眉怕给康古尔添麻烦,不好意思地问,“这样会不会打扰你们?”

      “怎么会?!”康古尔放下竹杓,碧绿的眸子望着安眉,苦笑道,“反正他……他也不能常来,你尽管住下。”

      “哎?”安眉察觉康古尔情绪低落,想问又不敢多问,欲言又止地嗫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卢师爷他……”

      “没什么事,我们挺好的。只是他那么孝顺的一个人,怎敢拂逆双亲的意思呢?”康古尔笑了笑,凑上前抱着安眉,低喃,“那苻大人敢为你做到这些,倒颇有些我们胡人的血性,他是个好人。”

      “嗯。”安眉轻轻一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兴渠的乱匪劫狱刺伤刺史,又半道劫走被流放的同伙——这些本该占据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竟没有在荥阳县内流传多久。

      因为大家的眼耳已迅速被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占据,那就是豫州刺史苻长卿上书朝堂,请求将大兴渠匪首车裂示众的奏折,竟然被天子恩准了!

      自大魏朝建国以来,两朝天子推行仁治,早已明令废弃了车裂之刑。而这一次苻刺史在乱匪劫狱后奏请恢复车裂酷刑,扬言非重刑无以慑盗寇,使得天子在得知乱匪又滋事劫走流刑犯后,终于做下了如斯决定。

      至此,苻长卿的酷吏之名不胫而走。

      洛阳城内,血腥的谣谚口口相传:“苻郎苻郎,杀人如杀羊;乘醉归来扶花枝,猩猩落红染碧池。”

      行刑之日,整个荥阳县都沸腾了,数万人齐聚街头,等着一睹传说中的五马分尸。

      安眉也戴着帷帽与康古尔一同出门,手脚冰凉地往刑场去。

      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看着行刑用的马匹被牵进刑场,随后五花大绑的人犯被押到刑场中心,而负责监刑的苻长卿直到最后,才乘着马车缓缓而来。

      苻长卿在冲天的喧哗声中走下马车,虽然拄着手杖步履缓慢,却面色红润长身玉立,令他身受重伤的谣言不攻自破。

      只有安眉知道,他的官袍下一定垫着一层厚厚的冬衣,而他每走一步,都会牵得伤口一阵剧痛……安眉在人群中遥望着苻长卿,双目渐渐湿润。

      她根本不去理会刑场中心发生了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站在监斩台上宣读圣旨、发号施令,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刑场中心……

      民众的情绪随着人犯的惨叫声不断高涨。

      刑场中马匹的长嘶、喷气与踏蹄声,还有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嚎,都让目睹酷刑的百姓跟着惊呼、尖叫。

      紧张压迫的气氛笼罩住在场的每一个人,间或有孩童嘹亮的啼哭刺激着众人的耳膜。

      安眉察觉康古尔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而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冷汗顺着脊背潸潸而下……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往刑场瞄一眼,瞪大的双眼只是盯着苻长卿不放。

      刑场中撕心裂肺的嚎叫戛然而止,随后分筋错骨的声音响起,百姓们掀起的喧哗声浪里,她也只是看见苻长卿略略皱了一下眉毛。

      为什么,要施行如此残忍的刑罚?

      安眉浑身发冷,觉得监刑台上那个人有些陌生,尽管他们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这一刻他们的距离竟是那么远……

      身旁的康古尔干呕了一声,拉着安眉逃也似的跑回家中,安眉恍恍惚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路冲进茅房拼命地呕吐。

      “安眉,那位苻大人,太可怕了……”

      安眉记得康古尔这样面色煞白地对自己说,而她恍惚中也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对准康古尔惊疑的眼睛。

      数日后,苻长卿的侍卫敲响了康古尔的院门,告知安眉苻大人即将返回洛阳,要她即刻跟随自己前去会合。

      康古尔握住安眉的双手,心有余悸地跟她确定:“你还是要回去吗?安眉,苻大人他很可怕,他……”

      安眉一把抱住康古尔,冰凉的双唇吻了吻她的鬓角,附在她耳边喃喃:“康古尔,我要回去,我要跟着他……”

      她还是想跟着他,尽管监刑台上的那个人那么陌生,他冷冽的双眼那么无情,她还是想跟着他。

      安眉含着眼泪与康古尔吻别,跟着侍卫离开了康古尔的家。

      她在融融春日中一路跑出荥阳城,周围温暖熟悉的风好似将她带回了一个梦……

      梦里她也曾这样跑向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竟是那么高,她站在车下只及得上一只车轮子,春日熏人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冷漠俊美的侧脸。

      安眉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想及早触碰到这梦境般的真实,好让自己的一颗心从此不再彷徨。

      这时车中人竟也侧过脸向她望来,嘴角微含的笑意令她情不自禁啜泣一声,望着那双墨黑色的双眼,哑哑轻唤:“大人,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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