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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陈留郡,崔府。

      为门生讲解《春秋》直至夜半带来的疲倦,并不能使崔太守放在心上。

      此刻他正趁着天光未晞,蹑手蹑脚穿过满是晨露的草丛,悄悄潜入一间下人住的耳房——那里睡着前不久刚被崔府雇佣的小厮。

      悄悄阖上门扉,崔太守的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借着拂晓的微光,他定睛凝视着躺在寒酸卧榻上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掀起衾被一角,俯在那熟睡人的耳边轻声唤道:“长卿,长卿……”

      “嗯?”睡梦中的人厌烦被打扰,睁开惺忪睡眼,不悦地咕哝,“叫我作甚?”

      咕哝完才惊觉,半个月来的伪装,已然露馅。

      苻长卿睡意顿消,懊恼地翻身坐起,皱眉横了崔太守一眼。

      崔太守捋着长髯,得意洋洋笑道:“门生说府中新来的小厮常在间壁偷听我讲解《春秋》,又爱与他们叙论长短,每每有惊人语。我听了他们的形容,就猜到是你,名满洛阳的青齐苻氏长公子——苻长卿。”

      “崔大人与在下素未谋面,竟能将在下认出来,真是好眼力。”苻长卿披衣下地,开始动手穿衣服,手指碰上素葛夹衣时一顿,干脆将小厮的衣裳抛下,转身从枕边拽过一个包袱抖开,泄出内里的光华璀璨——精白团花绣纨袴、玉色花綀衫袍、秋香色纱縠裓衣,香囊佩玉缠作一团,件件都是洛阳最精美的式样。

      苻长卿只管旁若无人地穿衣,干站在榻旁的崔太守便有点恼怒:“苻公子隐姓埋名,寄身于仆佣之间,窃听我论说《春秋》,委实轻狂!”

      “对,”苻长卿扬指弹弹纱冠,回首冲崔太守一笑,“委实轻狂。”

      崔太守闻言一怔,无奈地瞪了眼面前才刚弱冠的青年,老脸上有点挂不住:“苻公子,崔某是抱着结交之意而来,你这般使我难堪,又是何必?”

      “崔大人,”苻长卿穿戴已毕,芝兰玉树一般立在耳房正中,背着晨光的笑容里带了点冷淡,恰似窗外秋阳,乍暖还寒,“您能识破我的乔装,就该清楚,我并非抱着结交之心而来。”

      如此坦然地回绝,竟是半点不留情面。

      崔太守面色一变,气得嗓子都在发颤:“好,好,人道苻氏长公子精于谋算、孤高自许,崔某今日算是见识了。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爱学问的人……”

      “在下慕名而来、尽兴而去,何必结交?”苻长卿一边谈笑,一边用右手比出个拈花的手势,眯着一只眼送到崔太守面前,“何况大人您对《春秋》的理解,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于是这个清晨,门生三千、在当代解诂《春秋》上拥有至高地位的崔太守,颜面碎了一地。

      留鹤山通向洛阳的唯一一条山道上,洛阳苻府小厮、苻长公子的书童阿檀正驾着马车,信马由缰。

      他歪着脑袋托着腮,嘟着嘴问躺在车厢里的自家公子:“少爷,您明明挺喜欢那崔太守讲解的《春秋》,为何不愿与他结交呢?”

      苻长卿在晃动的车厢里掩上书卷,斜睨着书童脑袋上的总角,淡淡道:“崔太守一代鸿儒,又是清河崔氏出身,为官却只做到区区一个陈留郡太守,你道是为何?”

      “因为他不羡慕世俗名利,只爱做学问啊!”阿檀摸摸鼻子,疑惑不解道,“世人都称赞他这点,少爷难道还嫌弃他官小?”

      虽说少爷是豫州刺史,但俸禄还及不上二千石的陈留太守咧!

      “世人都称赞他,我就要跟着称赞了?”苻长卿嗤笑一声,越发觉得阿檀的脑袋像头羊羔, “他因为荒疏公事才不得仕进,却以淡泊明志受推崇,我看世人才是糊涂。成天豢养一帮逃避兵役的门客帮闲,清谈误国,前朝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么?这样的人说难听点就是邦国之蠹,我肯扮作小厮去他那里旁听,便是褒奖他的学问,至于结交——免谈。”

      阿檀眨巴着眼睛,拼命点头。

      哎呀呀,他怎么能忘了自家少爷的怪脾气呢?

      ******

      当风尘仆仆的安眉站在荥阳县城门口的时候,她按着腰间最后三文钱,心头隐隐浮动不安。

      自从半个多月前逃出徐家,她连赶路带打听,找到洛阳大兴渠时并没能见到丈夫。

      听说扶风县征来的劳役负责开凿荥阳至陈留郡一段,她不敢迟疑立即赶往这里,只是才刚到城门口,便已是山穷水尽。

      如今为了走动方便,安眉一路上都是作男儿打扮,她身上穿着小叔徐宝的衣服,又用一字巾包住了额头和双眉,乍一看还真是个俊俏小郎。

      跟着清早赶猪进城的小贩一道混进城门,安眉空着肚子不敢买吃食,想着该寻点活计先赚到钱,才好继续寻找丈夫。

      天色渐渐亮起来,早市也越来越热闹,饥肠辘辘的安眉穿梭在人群之中,满脸菜色地蹙眉张望,一副寻求出路的苦闷模样,全写在脸上。

      冷不防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裤脚,安眉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脚步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在摆摊。

      “小爷,要玩赌骰子么,三文钱一次。”

      安眉连忙摇摇头:“我身上没几个钱,我不玩。”

      摆摊的年轻人目光一动,笑道:“小爷,只要三文钱,而且赢面很大,运气好能赚十几文回去呢。”

      安眉听见能赚钱,面上略一犹豫,那摆摊少年便将骰子递到安眉面前给她看:“你瞧,这骰子上一共六个点数,只要投出三点以上,你都是按点数赢钱。如果投出三点,就不算输赢;投出一点和两点,是我按点数赢钱。一次三把,你是不是赢面很大?你只要出三文钱作赌注,如果最后算下来我只赢你一个点数,还会退给你两文钱。”

      安眉默默算着,只要投出四五六都是自己赢钱,心里早就活动了,嘴上却还犹豫道:“我的赢面那么大,你还摆摊做什么?”

      “哎,赌钱就是玩玩么,图个乐子,输赢随意。”少年耸耸肩,无害地朝安眉笑着,露出两颗闪亮的虎牙。

      安眉咬咬下唇,便蹲了下来,将仅存的三文钱送进了少年的手里。

      “好嘞!一次三把,输赢不悔啊!”少年贼眼晶亮地将骰子在赌盅里摇得哗哗作响,须臾后赌盅一开,竟是个两点。

      安眉心中咯噔一声,脸色便灰暗了一分,谁知之后的两把竟还是二点,安眉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这……这……”

      “输赢不悔,小爷,祝你下次鸿运当头财源广开啊,”少年将手往安眉面前一摊,“给钱吧,你还欠着我三文呢。”

      “我,”安眉隐隐觉得上当,却只能心虚气短地告饶,“我没钱,我身上统共只有这三文钱……”

      “骗谁呢?”少年把眼一瞪,扯住安眉身上的包裹作势要打,“你出远门身上会没钱?”

      “别——别——我真的没钱。”

      寒酸的包袱在一拉一扯中被拽开,几件打着补丁的衣裤滑落在地上,当中还裹着些说不清用场的布带、草纸、枯树枝,却的确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

      安眉臊红了一张脸,手忙脚乱地将地上衣物抢进怀里,还在不停地嗫嚅:“我真的没钱,真的没钱……”

      少年看着安眉手足无措泫然欲泣的窘样,也只得相信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罢了罢了,晦气的穷酸乡巴佬!小爷我今天放你一马,快滚吧!”

      安眉忍住啜泣,赶紧将包袱收拾了搂在怀里,惶惶往后直退。这时她身后恰好有一辆马车正在起行,赶车的少年慌忙勒马吆喝道:“哎哎——你留点神!”

      安眉急忙侧脸告了一声罪,转身冲进人群中跑远。

      苻长卿正坐在车中啃着滚烫的馅饼,因为马车骤然的停顿被烫到了嘴唇。

      他愠怒地皱起眉,掀帘看时,却只见一个脑袋上扎着靛蓝色一字巾的少年仓惶跑远。

      因他生平最厌恶靛蓝色,苻长卿便在心中留了印象,不悦问道:“怎么回事?”

      “少爷,我刚都看见了,那人被走江湖的骗光了钱,还真是可怜。”阿檀冲安眉的背影努努嘴,“不过掷骰子的伎俩也骗不了几个钱,雕虫小技。”

      “为了蝇头小利都会选择作恶,可见执法松懈到何等地步——荥阳郡的刁民也该整治整治了,”苻长卿目光中滑过一丝狠戾,若有所思地重新啃起馅饼,低声吩咐,“罢了,今日我不出城,在荥阳多留一天。”

      阿檀自然听命,抖动缰绳驾车缓缓离开。

      当白天的光景结束,夜幕悄然降临。

      安眉缩在死巷的墙角里躲避巡夜的官差,冻得浑身直打哆嗦。

      她一整天都没找到赚钱的活计,此刻身无分文,饥寒交迫,该是走投无路了吧?

      流浪的日子每一天都这样漫长,总也走不完的路,永远填不饱的肚子,日夜孤身一人,担惊受怕,安眉已觉得无法再忍受。

      当双脚被深秋的夜寒冻僵,她终于不再迟疑,从包袱里摸出槐神给的树枝,瑟瑟发抖地捧到耳边——树枝中正隐隐发出沙沙的声响,是蠹虫在啃食木头么?

      安眉吸了吸鼻子,横下心,攥紧树枝往地上敲了两下。

      借着明亮的月色,她看见一只蠹虫很快从树枝中掉了出来,落在地上蜷曲扭动。

      槐神是不会骗她的!安眉这样想着,便将肥白翻扭的蠹虫用指尖捏起,直着脖子吞进了喉咙。

      她睁大眼睛瞪住夜空,感受着一只活物一点点滑过自己的食道,死命咬着嘴唇压制住干呕的欲望。

      吞下去!

      吞下去!

      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槐神不会骗她……

      翌日朝食之后,即将离开荥阳的苻长卿正在车中闭目冥思,匀速前行的马车却再次被人惊扰。

      他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冲,勉强扶稳凭几,便听见自家书童已在车外扬声大骂。

      苻长卿皱皱眉,望着车帘问道:“阿檀,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我驾车驾得好好的,这个人忽然撞上来,又没受什么伤,还赖着不肯走……”

      苻长卿挑挑眉,扬手掀开车帘,只能看见坐在马蹄间的无赖露出半个脑袋,脑袋上还系着条靛蓝色的一字巾。

      他心中一动,绝佳的记性便已从脑海中翻出同样一条少见的靛蓝头巾,不禁冷笑道:“荥阳郡的刁民,真该好好整治了——阿檀,鞭子在手里么?”

      阿檀正与无赖争执不休,忽然听见少爷在车中问话,心中一紧,怔忡地应了一声:“在。”

      话音未落,一贯钱便从车厢中抛出来,哗啦啦正落在阿檀脚边。

      “因受骗而行骗最可恨,抽他十鞭子,记得最后一鞭须落在脸上,好令他人提防——这叫罚莫如重而必。为求生铤而走险也算可怜,打完了再将钱给他——这叫赏莫如厚而信。”

      “是,少爷,阿檀受教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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