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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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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车外风雪交加,安眉一宿好眠,翌日苻长卿倒是比她醒得还早。
清晨时分,苻长卿一睁眼就觉得车厢里比往日明亮,他起身掀帘往车外看了看,回头推推安眉道:“好了,这下我不用杀马,你也不用愁了。快起来看看……”
安眉闻言迷迷糊糊地爬出被褥,探头往外一看。
“啊!”安眉惊呼了一声,心疼不已,“我的马儿……”
原来这一夜大雪不仅让草原银装素裹,连带着也将前日生病的那匹马给冻死了。
苻长卿与安眉赶紧穿好衣服下车查看,只见冻死的马已僵卧在及膝深的积雪中,另一匹还活着的正用鼻子不停蹭着同伴的尸体,不时发出一声声哀鸣。
安眉动了恻隐之心,蹲身将轭具从死马颈上取下,先牵着活马将车远远拉开。等她再回到原地时,苻长卿已经拿着长刀在死马身上比划了。
“你会剥马皮么?”他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问。
安眉摇摇头道:“不会,但小时候看大人们做过。”
“嗯,”苻长卿闻言便将长刀递给安眉,老实不客气道,“那你来,你比我强。”
“哎?”安眉怔怔接过刀,也不多问,便开始生疏地动手将马肉一块块割下来。
苻长卿兀自在一旁看着她出神,过了一会儿蓦然道:“可惜现在有了肉,柴禾却不够了。”
安眉皱着眉嗯了一声,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可以生吃……哎,可惜这马死的时候没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长卿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别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饮血。”
“那我们该怎么办?”安眉为难道,“上哪儿去找柴禾呢?”
此时雪后初晴,苻长卿仰首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双眼一眯,破釜沉舟:“拆马车。”
“哎?”安眉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反对,“使不得啊大人,夜里风大寒气又重,万一再下雪……”
“好歹赌它一赌,”苻长卿面色阴沉,咬牙道,“现在开春了,雪不会天天下,再说如今只剩下一匹马拉车,也该轻装上阵。我们先把车篷拆掉一半,晚上还可以将就着过夜……”
安眉听着听着便不再做声,眼下既然自己也想不出办法,那么苻大人出的馊主意……也算是主意了吧?
安眉割下足够分量的马肉,艰难地推动马骨架,想把马尸推进草甸旁的泥沼里。苻长卿不以为然地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上前帮了把手。
“你这算是替它安葬么?妇人之仁。”他冷嗤。
两人站在泥潭边,看着马尸被沼泽静静吞噬,须臾后半点也不剩,心头都微微地有些发寒。
接下来便一刻也不得闲,安眉与苻长卿合力拆下马车上每一处显得多余的部件,比如撑毡毯的支架、车窗、车轸和车轼。
苻长卿拆上了瘾,甚至还想把车轮上的三十根辐条给拆下一半来,安眉劝阻了半天才没让他得逞。
拆解到最后,再凑上死马身上的轭具,算来木料还真不少。
苻长卿豪情万丈道:“干脆一次多烧熟些马肉带着做干粮,免得浪费了今天这堆火。”
安眉笑着依言将柴堆点燃,用铁签串着马肉烤熟,一边忙碌,一边与苻长卿闲话:“大人,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来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凉州了罢?”
苻长卿因她的话而笑起来,此刻他浑身狼狈,一张脸却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这一次突厥之行,我记得你的好处。等回到洛阳,我必会重赏报偿。”
安眉坐在苻长卿身边嚼着马肉,听见这话,满心欢喜地低下头,轻笑道:“多谢大人。”
苻长卿拨着火并不答话,凝视着篝火的墨黑眼珠映着跳动的火焰,却显得益发坚忍镇定。
这一晚夜宿,车篷的毡毯因为没了支撑而瘪瘪地塌陷下来,将睡在车中的苻长卿和安眉压得严严实实。
好在天公作美,没再下雪,否则沉重的积雪非把二人给闷死不可。
翌日上路时,这一行人马已是落魄得惨不忍睹——但见泥泞、破车、瘦马、一身褴褛的安眉,再加上断了腿的苻长卿,真是连劫道的土匪见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泪。
二人每天就靠着马肉干维生,没柴禾烧水后苻长卿只敢用生水润润唇,竟然还能喝一点就腹泻一天。
偏偏腹泻后又得喝水,没几天他就被折腾得面无人色。
好在两人一路不断坚持,最后总算一点点接近了“梦中的凉州”。
这一天正值人疲马乏,晌午时苻长卿仰躺在没了车篷的马车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鹰。”
安眉顺着他的话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却笑道:“大人,那大鸟飞得这样慢,又在空中打旋儿,不是鹰,是鹫。”
“鹫?”苻长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见它在这一带觅食,想来凉州也已不远,终于要脱离这鬼地方了……”
安眉也跟着苻长卿笑起来,两人就这样傻乎乎望着天,竟忘了留神脚下。
就是这一刻致命的松懈,吱吱呀呀的马车轮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进了潜藏在草甸旁的泥潭。
一瞬间整个车身就陷下去一半,生生将架在辕上的活马拖进了沼泽。
骏马踢腾着蹄子不断哀嘶,却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车厢里的苻长卿大惊失色,安眉愣在草甸边吓得尖叫个不停。
这时苻长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节杖跳出了车厢,却因为腿脚上的不便,在距离安眉指尖一步之遥时踩进了泥潭。
黑色的沼泽瞬间将苻长卿吞下一半,他双手拼命往下划拉泥浆,却越挣扎陷得越深。
跪在泥潭边的安眉及时抓住了苻长卿手中的节杖,适时阻挠了他的下沉,两人为此同时吁出一口气,又同时头皮发麻地面对接下来的困境。
“大人大人,”安眉紧张得双手直发抖,结结巴巴道,“小人这就拉您上来……”
说罢她手里一使劲,苻长卿的脸却顿时煞白:“别——我的腿……”
安眉一怔,这才意识到苻长卿腿上有伤,慌忙撤了劲问:“大人,您疼得厉害么?”
何止疼得厉害,简直疼得要死!
苻长卿只觉得泥潭中有一双鬼手正拽着自己的脚,将他腿上快愈合的伤口又活生生扯开。
他痛得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将鬓发打得湿漉漉贴在额角,两只眼直直瞪着安眉大叫:“你别拉,别拉……”
怎么能不拉,眼看着苻大人一点点往下沉,安眉急得哭起来:“大人……大人……”
这时泥沼已淹没苻长卿胸口,他拼命喘着气,一手抓住节杖,一手本能地想撑着身子浮起,却只能在稀软的泥浆中越陷越深。
眼看无声的沼泽就要吞噬掉苻长卿,泣不成声的安眉一狠心,擅自咬牙拉动了节杖,就听毫无准备的苻长卿惨叫一声,大喊:“别拉——别拉!”
“大人,再这样下去您会死的……”安眉拽着节杖,抽抽搭搭地哽咽。
废话,他当然知道这样会死,他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苻长卿何尝不知安眉的心意,他急喘了一口气,眼中忽然便透出一股狠绝,仿佛接下来的皮肉之苦不是施于自己,而是施于他以往用严刑审讯的某一个犯人:“好,我准备好了,拉我出来!”
岸上安眉得到命令,便忍着眼泪,一鼓作气地将苻长卿慢慢往外拉。
脱险的短短一刻仿佛漫长的一辈子,当苻长卿最终摆脱泥潭,一身虚汗地趴在草地上倒抽冷气,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满身泥浆带来的寒意。
他大难不死,很好,很好……苻长卿精疲力竭地想着,将来他也许可以发明一种刑罚,将犯人的腿骨先折断再拉扯,一定能叫那人把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安眉若是知道苻大人此刻的想法,一定吓得躲他三丈远,绝不会像个傻子一样搂住满身泥浆的苻长卿,呜呜哭着念:“没事了,没事了……”
念叨完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又破涕为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定能走出草原。”
苻长卿兀自疼得说不出话,白着一张脸仰躺在安眉怀里,看着她背光的笑脸衬着头顶朗朗晴空,点点泪珠在浓密睫毛间闪烁,不再怯生生的脸庞,竟散发出一抹动人心魄的光华……
当二人惊魂稍定,损失了马车后安眉想了个办法继续上路。
她脱下羊皮袄铺在地上,将动弹不得的苻长卿挪到皮袄上仰躺着,而自己反手拽着皮袄的长袖拖苻长卿走。
好在这一路满是滑溜的草甸和积雪,走起来也不算费劲。
只是当白天过去夜晚来临,咆哮的寒风便让失去马车庇护的二人苦不堪言。
安眉在积雪中垒出一个雪窝子,与苻长卿抱在一起取暖。
她特意让自己背靠着风口,寒风钻进磨掉毛的羊皮袄,冻得她牙齿格格打战。
她咬紧牙关坚持,使劲往苻长卿怀里钻,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丝暖意,渐渐地她不再颤抖,反倒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却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动。
昏沉沉的苻长卿夜半一觉醒来,发现与自己耳鬓相依的安眉纹丝不动,浑身冷得瘆人。
他伸出手去抱住安眉,摸到她冰凉的脊背,温热指尖如触寒冰。
苻长卿微微一顿,察觉怀中人呼吸微弱,立刻伸手轻拍她的脸颊。
“醒醒,快醒醒!”他盯着安眉紧闭的双眼,脑中闪过手稿里记载的北地严寒,如何一夜间将睡梦中的旅人冻成冰雕。
心中窜起一阵急火,偏偏被拍打面颊的人毫无反应,苻长卿下不去重手,急得拔高声调,冲安眉怒吼:“醒醒!你是想害我跟你一起死吗?你这条命再微贱,也不许死在此地、死在此刻!听见没有!”
从来孤高自许、不屑动情的人这一刻满腔怨恨,恨天不时地不利,恨自己无能,恨她不争气,咬着牙怒斥,骂声却带着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惊慌。
分不清到底是在乎自己,还是在乎她。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毫无生气的人睫毛一颤,终于有了反应。
“呃……”
安眉呻吟一声,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地看到苻长卿,借着淡淡雪光望见他深不可测的黑眸。
她微微一怔,紧跟着就两眼一花呼吸一窒,昏头昏脑地被苻长卿吻住双唇。
一瞬间安眉脑中一片空白,任苻长卿发泄般、泄恨般、恨不得咬牙切齿般释放自己的激狂……这不一定是爱、也不是恨,更像是乍然冲开心中樊笼的、蛰伏了许多年的兽。
“大人……大人……”汹涌的恐惧感冲垮了初萌的欢喜,席卷了安眉的心,她满脸是泪,沙哑嘶喊,“小人我……我,我有夫君的!”
苻长卿一愣,四方征战的兽性倏然退回瞳仁,目光如火般不善地舔舐着安眉苍白的脸庞,如虎视、眈眈。
安眉惊慌失措地退开,后背猛地撞开雪窝子,凛冽的寒风立刻向二人扑来,如万刃穿心的刀尖。
安眉蜷着身子缩在寒风中发抖,凌乱的发辫被风吹散在双肩,让她看上去像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然而她只能捂着脸,对苻长卿哭道:“大人,我已经成过婚了……”
“我知道。”
许久之后,迎着风的苻长卿说了这样一句。
他的身子没有退开,目光却已冷冷远离。
狂风中安眉竟捕捉到这句话,她怔怔抬起头,一双泪眼在月下满是迷茫地望着他。
而苻长卿在月下冰冷地低喃:“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