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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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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长卿猛然睁开眼,才知梦里的伤痛和寒冷,原来都是现实。
身处极北蛮荒,远离了故土繁华,此刻身畔只有寒车简陋、北风过耳,还有怀中这一个毫不起眼的胡女。
他垂下眼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安眉睡了许久,而安眉僵硬的身子竟连动也没动。
昏暗车厢里,苻长卿听见安眉小心翼翼的呼吸,晓得她没睡着,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有些麻痹的身体。
左腿伤处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好一会儿才放松了身体,怀中人却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身子绷得更紧了。
她在紧张。
苻长卿心知肚明,却没有放开安眉,反而将怀里温热的身体抱得更紧,以弥补方才翻动身体时散掉的热气。
一向习惯抱着手炉的指尖冰凉,他得寸进尺,悄悄将手指往安眉腰间探去,一点点贴上她温暖细滑的肌肤。
他的双眼在暗中盯着安眉的发辫,随时准备在她挣扎时撤离,然而随着手指一寸寸地推进、蚕食,苻长卿却始终不见安眉挣扎。
他能感觉到指尖之下,她细腻的皮肤正因为他的触碰而微微战栗,她紧张的呼吸甚至吹进他的衣襟,濡湿了他的锁骨,然而她的确没有挣扎。
苻长卿暗中没来由地一哂,心底便渐渐有些了悟。
怎么早没想到呢?
一个女人愿意不顾危难回头找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一旦想通以后,连日来梗在心头的疙瘩便尽数消失。
苻长卿心中充满了找到平衡后的踏实——爱慕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根本不用在乎。
就如同把燕窝炖成银耳,女人在要紧关头发昏,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苻长卿甚至冷笑——好在她尚有几分自知之明,没有在这种时候拿些颠三倒四的话来给他添堵,不过自己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就总归要做些什么才好……
前路茫茫,未来多灾多难,他既然已虎落平阳,又怎么能让这一路的险恶,无情地消磨掉她不切实际的爱意呢?
有些事情既然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苻长卿当然会选择务实。
安眉发现自那一夜之后,苻大人对她的态度有了点变化。
首先他会经常对自己微笑,并且在她下车牵马探路时,会对她道一声“辛苦了。”
这些变化都使安眉心里甜丝丝的,她甚至敢贪婪地猜想,也许苻大人对她也有了点好感。
这想法使她倍受鼓舞,下定决心要对苻长卿加倍的好。
只是周遭恶劣的环境并不会因为安眉的好心情而改善,原本绕着弯从凉州到达突厥可汗庭只花了十来天的车程,他们今次改走直线,却因为陷入草甸而寸步难行,一路又要顾及庞大的马车,速度竟比徒步还慢。
苻长卿为此终日满脸阴沉——是他选择了这条路,尝到决策失误带来的苦果,他不怨天尤人,却难免灰心。
眼下的困境超出了他从书本上积累的认知,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化解眼前的危机?
安眉牵着马,无比艰难地将靴子从泥泞中拔出来,所考虑的问题比苻长卿实际了许多:他们的口粮可能要不够了!
事前为了预防万一,他们颇为悲观地往马车上装了一个月的口粮,然而从目前看来,这个预计显然过于乐观。
他们已经往东南方向走了十多天,却只走了八十多里地,事实上从昨天开始,安眉每顿饭就只敢吃个半饱。
她想从嘴边省下些口粮来,往后能撑一天是一天。
呼啸的北风不停吹过辽阔的草原,被沼泽打湿的长草趴了一地,根本不会随风起舞。
阴暗的天空下,整片草原就像死气沉沉的灰绿色大海,不多时天上又降下雪花来,人和马车在风雪中趟过稀烂的泥地,速度就更慢了。
到最后安眉寸步难行,不得不停车安顿好马匹,自己也哆哆嗦嗦钻进车厢,与苻长卿相依相偎着,准备捱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马车内点起一灯如豆,安眉在昏暗的火光下为苻长卿的伤腿换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人,我们已经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也许很快就能碰到人家。”
“早知道草原深处是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倒情愿在大道上和突厥人拼了。”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苦笑。
安眉怕苻长卿难受,听了这话立刻认真道:“其实这样走也不错,起码很安全。”
苻长卿抬起眼,在灯下仔细端详安眉。
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孤高自许,在落难时还能遇见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内心总归会有感动。
苻长卿感动之余,看着在昏黄灯光下螓首蛾眉的安眉,竟觉得眼前这个胡女分外可爱起来。
他不禁脱口而出道:“你果然生了一双好眉毛。”
从前一直觉得胡女五官深刻,美则美矣,却终归流于粗糙,是只有暴发户才会看中的长相。
苻长卿对于美人的鉴赏,口味一向很中原,他喜欢柔美精致的五官,双眉最好淡得像罥烟,需要拿螺黛画过才得浓,方才显闺中雅趣。
但也许是塞北风霜磨光了他的闲情逸致,此刻的苻长卿竟然觉得,安眉深刻的轮廓配上羊脂般的皮肤有种大起大落的美,尤其是那一双眉,在昏暗灯光下流转着青色的光采,与怯怯的眼神一同闪烁着难言的娇羞。
安眉的脸瞬间又红起来,她想起与苻大人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夸过自己眉毛生得好,心底便泉涌出一股甜蜜的喜悦。
他这样的一个人,竟能从她身上找出点长处,真是不容易呐!
光这样想着,安眉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苻长卿道:“大人,谢谢您,小人自从来到中原,只有您这样夸过我。”
而远在安息国的时候,安眉的一双眉,是从她出生起就被人夸到大的,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苻长卿怔了怔,心情莫名有些不自在,于是他转口对安眉道:“反正离入睡还早,不如我们节约点灯油,熄了灯说话罢。”
“哎?”安眉傻傻地看着苻长卿吹掉灯,有些局促地在暗中问,“我们说些什么呢?”
“说鬼故事,”苻长卿刚一说完,就察觉安眉在黑暗中飞快凑近自己,嘴角扬起得意的浅笑,“我曾经听过许多传说,在很久以前……”
聪明如他,当然不需要纡尊降贵地费那个力气,次次用手将她拉进怀里——这一次非要她主动钻进他被褥里不可!
《搜神记》、《拾遗记》、《灵鬼志》……那么多志怪笔记岂是白读的?知识就是力量!
苻长卿理所当然地认为,利用安眉取暖,或者助自己早日脱离这片见鬼的草原,他耍这些怀柔的、迂回的手段显然非常必要——苻长卿这时候当然不会懂得,安眉已是他的患难之交。
一夜风雪过后,安眉清早爬出车厢一看,发现两匹马已经冻病了一匹。
这是她花钱买的普通马,体力自然比不得大宛名驹,安眉喂了它们点红糖,忙了好半天才牵着它们重新上路。
稀烂的泥泞被大雪冻硬,路好走了点,但噬人的沼泽也被白雪覆盖,变得更加危险。
安眉不敢懈怠,一路用柴枝试探着前行,最后苻长卿的八尺铜节杖,倒成了探路的好工具。
两人又往东南走了十多天,眼看着行程已过三分之二,食物却开始渐渐匮乏。
先是肉干和水果被吃完,只剩下干硬的馕饼果腹,饶是细心的安眉千省万省,养尊处优的苻长卿还是受到了影响。
面对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馕饼,当苻长卿忍不住为此大动肝火时,他并不知道几天后就连馕饼也会告罄。
眼前的草原虽大,却是人迹罕至鸟兽无踪,只有一种跑得极快的老鼠存活。
经历过饥荒的安眉有些生存经验,原本想掏鼠洞觅食,却怕苻长卿知道后厌恶,只好尝试着每天挖些草根吃。
她远离西域已久,如今也不大认识草原上的野菜,就留心观察两匹马啃什么草。只要是马儿能吃的,她就照样挖出草根来嚼嚼。
冬季植物的养分都聚在根上,草根会肥嫩发甜,这个安眉还是知道的。
只是有的草根吃下去会狂泻肚子,有的吃下去却好几天什么都拉不出,真是把安眉折腾得够呛。
渐渐地她的双脚开始浮肿,白天连走路都会发飘,夜里睡着后四肢发凉,已变成苻长卿在暖着她。
苻长卿与安眉朝夕相处,也发现她满脸菜色,但他成天躺在车里盘算回洛阳后如何翻身,从不为食物发愁,哪能知道安眉在做什么。
为了节省柴禾,有一次两人试着直接喝生水,结果当天苻长卿就上吐下泻,这可让自始至终都安然无恙的安眉吓坏了,从此万万不敢在饮食上怠慢苻长卿。
这一日早晨,安眉打开干粮袋,看着袋中最后两块馕饼,不觉就有些灰心。
其实一个月的口粮能维持三十七八天,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了,只是,往后的出路在哪里呢?
安眉叹了口气,拿出一块馕饼走到下车透气的苻长卿面前,将馕饼一掰为二递了半块给他。
苻长卿紧皱着眉头接过饼咬了一口,一边拂着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一边愤愤道:“等回到洛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吃馕饼了!”
如果能回洛阳,真想一辈子都吃馕饼啊……
安眉在心里叹气,咽了咽口水,拿着馕饼对苻长卿道:“我去去就来。”
“你去哪里?”苻长卿狐疑地看向她。
安眉支支吾吾,编了个理由搪塞:“我肚子疼……”
苻长卿正艰难咀嚼着馕饼,皱眉嫌弃地瞪了她一眼,让她快去。
安眉赶紧顺着草甸远远跑开,确定苻长卿看不见自己后才蹲下身子,将半块饼藏在怀里后开始挖草根。
冰冷涩口的草根胡乱拿雪搓一搓就被安眉塞进嘴里,顺着喉咙滑进她空空的胃,不多时就引得安眉开始反胃哕逆。
安眉拼命抚着心口深呼吸,一边暗暗骂自己:“哎,真是该死该死,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这样忘本,忘了荒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就是吃点草根么……”
想到此安眉忽然心中一动,低头又从怀里掏出槐树枝来摇了摇。她沮丧地想,再往后就是绝境了呀,这蠹虫怎么不显灵?就算不显灵,掉一只出来给她填填肚子也好啊……
可惜摇了半晌,树枝里的蠹虫始终不为所动,她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撑起身子往回走。
当安眉有气无力地回到马车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一眼就看见躺在泥沼里的几小块馕饼,顿时结结巴巴道:“这……好好地怎么能扔了……大人您……”
“硬得要死,怎么吃。”苻长卿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地回答。
安眉心疼无比,两眼盯着泥沼里雪白的馕饼不放,恨不得捡出来洗洗再吃了。
苻长卿看着她痛惜的表情,心里莫名就有些羞恼,忙凶狠作色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来扶我上车!”
安眉闻言回过神,只得万分不舍地将目光移开,乖乖上前伸手要扶苻长卿上车,却没想到他忽然停下动作,皱着眉语气不善地质问她:“你指甲里怎么都是泥?”
安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顿时哑口无言。
其实她挖完草根已经用雪搓洗过手了,只是哪会像士族一样讲究,洗完手还要剔干净指甲?
苻长卿心中泛起一阵不快,但在看见安眉怯懦受伤的神色时,却到底忍住了脾气,没有让自己骂这个蠢女人。
他只是甩开手不要安眉搀扶,自己依靠拐杖的支撑爬进了马车。
安眉心里懊悔却说不上什么,只得默默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当天吃晚饭时安眉怕苻长卿介意,特地将最后一块饼拿出来请苻长卿自己掰。
苻长卿见她这样心情更糟,冷着脸将馕饼胡乱扯成狗啃似的两块,递了一块给安眉。
这一次安眉也不知会苻长卿,一个人悄悄地走远,照老方法省下了自己这顿口粮。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安眉艰涩地吞咽草根时,她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疼痛,当下便白着脸心想坏了——这恐怕是月事来了。
因为连日来吞食凉性的草根,安眉果然遭了恶报,夜里她四肢冰凉,肚子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车厢的木板因为翻身被压得吱吱呀呀作响,安眉怕苻长卿骂她折腾,说来也怪,一向难伺候的苻长卿竟覆着羊皮褥睡得死沉,既没嫌冷,也没被安眉吵醒。
一宿无眠,捱到天明,安眉昏沉沉爬出马车漱洗,在巳时早饭时将最后两块饼拿了出来。
手中的两块饼一大一小,大点的是苻长卿昨天掰的,安眉想也不想就把大块的饼递给苻长卿,口中恹恹道:“大人……小人已经洗过手了,这块饼给您……”
原本欲言又止的苻长卿在看见她递来的半块饼时,神色却忽然一变。
安眉浑身不舒服,没有察觉他的异状,只是胡乱告了声罪后跑远。
正当安眉把半块馕饼塞进怀里,两眼无神地嚼着草根时,无精打采的她没能留意到身后簌簌的脚步声,直到一声厉喝将她惊回神:“你在做什么?!”
安眉错愕地猛一回头,才发现苻长卿正一脸惊怒地盯着自己嘴边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