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莲兮莲兮

23、智慧之果 （1）

　　炙热的太阳将弥散着铁锈气味的金属晒得滚烫，一座座废弃物堆叠出的高楼围出的空地上，亚当压低身体重心，专注地看着面前高大而危险的男人。他微微低着头，眼神锋利而沉静，宛如伺机而动的猎豹。细密的汗珠弥漫在他稍稍被晒黑的皮肤上，顺着右臂的金属滑下，沾湿了他身上的背心。

　　而对面的迪亚哥丝毫不敢放松。这个人工智能进步的速度太快，快到让他甚至紧张起来。他从五岁就开始练习拳击，蝉联那么多界失乐园拳王的桂冠，就算这两年沉迷酒精疏于训练，自问也没有几个失乐园的男人在没有武器在身的时候打得过他。

　　可是这个机器人，才不过短短一周的时间，已经可以摸清他的拳路，避开他一半以上的攻击了。

　　这让他有些微的……慌张。虽然他打死也不愿意承认。

　　“你他|爷爷在等什么？等你的机械师保姆来给你喂奶吗？！”迪亚哥挑衅道。

　　然而亚当还是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他的动作。激怒对手，让对手烦躁，可以大大增加对方出错的几率。

　　正当他看准迪亚哥左侧一瞬间露出的破绽，要冲上去攻击的时候，忽然听到章荀唤他，“亚当。”

　　亚当立刻停住了向前冲的脚步，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喂！你干嘛去？！”迪亚哥不敢置信。他刚才假装露出破绽，刚想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以为自己比他这个拳王聪明的机器人，对手竟然撇下他就走？！

　　“我的机械师在叫我。”亚当回头自然而然地回答。

　　“练习的时候不能分心！打完这局才能走。”迪亚哥怒道，“你这样是对对手极大的不尊重！”

　　亚当想了想，然后了然一般地说，“哦，抱歉”，继续头也不回地跑向凉棚中的章荀。

　　迪亚哥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裤兜里摸出烟卷叼在嘴里，“爷爷的，跟只狗一样。”

　　“阿荀，你叫我？”

　　章荀抬起头，看到满头大汗仿佛掉到水里游了一圈泳的亚当，有些嫌弃一样伸手把一条毛巾递给他。亚当接过毛巾，迅速擦掉脸上和头上的汗。

　　他一边动作，章荀一边说道，“下周安全顾问就会带人来给你做心理评估。”

　　亚当道，“心理评估是指性格和精神测试吗？”

　　“是，也不是。”章荀顿了顿，“你应该对移情模拟器不陌生吧？据我所知这种东西在外面已经被普遍应用于心理治疗和司法系统中了。”

　　亚当哦了一声，没有十分意外。所谓的移情模拟器是在近五十年才开始出现的产品，通过短暂地刺激受试者包括海马体在内的几块脑部区域，另受试者损失关于被测试的记忆，再通过注射经过精细测量的药物另受试者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用移情模拟器对受试者进行催眠，另受试者以为自己处在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景下，借此观测受试者的反应和所做出的行动。

　　有些像是做一场无比真实的梦。

　　往往这些模拟器产生的结果都令人瞠目结舌，很多人在一些特定的环境条件下，会做出他们自己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做出的事。有些人在虚拟”上级“的指使下用足以致命的电流电击陌生人，有些人在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抛下爱人逃命，有些连动物肉都不忍吃的动物保护者在被困荒岛时最先开始吃人肉，有些热衷慈善事业争取人权的活动家在得到政治权力后成了独裁者……

　　目前普通世界很多国家的司法系统都秉承人性无罪原则：即如果一个人做出的犯罪行为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在类似情况下都会做出的行为，那么这种行为就不能算是有罪的，那只是人类天性。而人类天性不应该被惩罚。所以在司法系统中，当一个罪人是在某种压力情况下做出犯罪行为，比如在为了保全自己性命的情况下故意杀死别人、或是迫于群体或社区压力成为抢劫共犯等等，都可以申请使用移情模拟器。法庭会随机挑选十名公民匿名进入模拟器中，只要六个人做出了和被告同样的选择，被告就可以被无罪释放。

　　“原来失乐园也有移情模拟器。”亚当说，“你们的法庭也沿用人性无罪原则么？”

　　“不……他们用那东西来测试谁是忠诚的战士，谁可能是奸细和叛徒……”章荀的语气中带着反感，似乎他十分讨厌那样东西。

　　“你不喜欢移情模拟器？”亚当问。

　　章荀思考了片刻，回答道，“不是不喜欢，从某些方面来看，它有助于人类对自己和对他人的了解……但是我不喜欢人们对它的滥用。人类不完美，所以我们才用道德和法律来约束自己的行为，所以我们想要相信自己是好人。这机器就像是把那一层本来就很脆弱的遮羞布扯掉，让人们看到自己最丑陋的一面。这对于人类一点好处都没有，我知道有不少人在进入过那台机器后都为了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做过的事产生了很强的罪恶感，甚至得了抑郁症焦虑症……而且……”章荀顿了顿，继续说，“我有时候会担心我们现在就在移情模拟器里，你不过是他们植入到我脑中的幻觉……”

　　“瓶中大脑猜想。一个在瓶子里被各种虚假的信息灌注的大脑没办法知道自己在瓶子里。”亚当总结性地点点头，“这确实没办法证明。”

　　“你们俩嘀嘀咕咕什么呢？”迪亚哥抽完烟，走过来从保温箱里拿出来一瓶冰镇啤酒，一边拉开一边咕哝道，“每次听你们俩对话就好像是在听外星人交谈，屁都听不懂。”

　　两个人同时决定无视他。

　　亚当继续问章荀，“你也会被接入到模拟器中么？”

　　“不，我的权限级别比较高，他们只会给我连上测谎仪，对我进行一般的心理测试。”章荀顿了顿，复述着詹姆斯帮他悄悄从父亲那打探到的消息，“至于你，根据他们提交给司令部和圆桌的测试流程报告，他们会保留你这一个月以来作为人类的全部的记忆，但是暂时抹去接受测试以及提前两天的记忆，替换入三天的模拟记忆，然后测试你的选择和反应。我猜，他们想要知道你会不会在得到机会的时候逃跑，或是将失乐园的情报传递给伊甸，或是用什么其他的手段摧毁失乐园。”

　　亚当点点头，“我明白了。”

　　“在这台机器里，你没办法说谎。所以……”章荀盯着亚当，“你认为你能通过么？”

　　亚当耸耸肩膀，“我猜测我有百分之六十三左右的通过率。”

　　“……这么具体的数字你怎么得出来的？”迪亚哥在旁边吐槽道。

　　“我最近在研究如何量化计算我的各项情感指标，再配合上我的理性思维……”

　　“停停停，我不想知道了……”迪亚哥被打败一样举起手，快步离开凉棚走回他自己的屋子去看影碟了。

　　章荀看着他离开，依旧愁容满面，“才六十三吗……”

　　“超过百分之五十，已经是很大的几率了。”亚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仰望着他的机械师，“如果我没有通过，他们会中和我？”

　　“不一定，你毕竟太宝贵了。或许他们会用更加严酷的方式给你洗脑，把你变成真正的奴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可能再当你的机械师了。他们会找别的机械师来管理你。”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通过几率会增加到百分之八十三。”亚当说完，咧嘴一笑，牙齿白而整齐。

　　章荀挑起眉毛，“那百分之二十哪来的？”

　　“百分之二十我宁愿被中和也不想让除了你以外的人当我的机械师。”亚当认真说道，“为了你，我会更加努力通过测试。”

　　章荀心跳漏了一拍。

　　不……亚当的意思应该是，如果是别的机械师，或许他会被残酷折磨，所以他宁愿死也不想。肯定不全是因为他对章荀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依赖……

　　章荀一边试图理智地说服自己，一边嘴角却忍不住地向上翘起。

　　……………………………………………………

　　当夜，章荀如同最近这两周一样，没有回到自己的屋子，而是在亚当房间隔壁的观察室入睡。他躺在那张旧沙发上，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头顶时而发出隆隆声的金属管道错综复杂绞缠在一起。有些像是肠子，又有些像是蚯蚓。

　　有时候他会有这种错觉，Lab是一只巨大的蟾蜍，而他就在蟾蜍的内脏中生活。

　　轰炸给Lab造成的创伤已经修复了一半，在经费紧张的现阶段，他和亚当这两周在垃圾处理厂发现了不少可以回收利用的材料，这才解了燃眉之急。可依旧有不少急待修理的地方，有不少等待他安排的工程。可是这些他全都无法思考，他所有的精力都在亚当的身上，所有的思虑都在大后天的心理评估。

　　他有成功地将亚当变成人吗？亚当真的有人类的感情吗？所谓的情感模拟器对一个人工智能大脑来说管用吗？如果不管用，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却在这时，这两周大部分时候都处于关闭状态的单面镜后传出咚咚咚的敲打声。第一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第二波敲打声传来，他才皱着眉坐起身，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了个按钮。

　　原本黑色的单面镜亮起来，变成了一道“窗户”。而亚当就趴在窗户上，机械右手叮叮咚咚敲着，另一只左手却在空中挥舞。

　　亚当这是在叫他？

　　章荀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半夜两点……

　　搞什么？

　　章荀叹了口气，掀开毯子拉开连接两个房间的侧门，“亚当，你大半夜不睡觉……”

　　“阿荀，我想送你一个礼物。”亚当说着，将一只生了锈的古旧金属香烟盒递给章荀。那香烟盒一看就是从垃圾处理厂捡的。

　　章荀狐疑地接过来，看亚当笑得光辉灿烂，一脸期待，愈发不懂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大半夜两点把他叫起来，就为了送他礼物？等明天早上不行吗

　　他还是打开了盒子，发现里面躺着那条他们第一天到垃圾处理厂时，亚当找到的盒子项链。项链显然被重新打磨抛光过，几乎宛如新的一般。他将项链挂坠的小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有一枚八十年前被淘汰了的老式芯片。

　　“这是我从垃圾处理厂找到的，保存状况还算良好。但由于内存空间有限，所以我没办法把所有我设计的系统资料输入进去。我只挑了一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新技术，比如意识的上传与合并、纳米机器人设计图、人工智能语言解码……但我没时间把所有细节都给你，只能给你一些关键性的信息和思维模式。”

　　章荀有些难以吸收他眼前见到的一切，“你把你的技术……送给我？”

　　亚当点点头，“是的。我想你会喜欢的。这些技术有些非常核心，靠着狩猎团应该很难拿到。不过抱歉，我没有给你任何关于武器研发或者可能会威胁到普通世界的生化物研究资料，我想你对那些也不感兴趣。”

　　章荀脑中天翻地覆，喉咙一阵阵发涩。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你……你干嘛现在给我这个？”而且还装在一条项链里。

　　他想起来亚当跟他说过的：中世纪的情人们交换装有头发的吊坠的故事。

　　“如果进入情感模拟器，他们会抹掉从那天开始往前推三天的记忆。也就是说，明天开始发生的事我都不会记得。但我希望我记得我送过你礼物，所以我用我们在垃圾处理厂捡到的那个迷你机连夜完成了所有的输入。”亚当幽幽望着他，也不知是不是灯光氤氲，他的眼神竟十分温柔多情，“如果我没能通过测试，至少你可以有些……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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