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南柯子

2、投宿

　　大名鼎鼎的积善庄并没有传言中那么阔气排场，普普通通的一个院子，门上的红漆已有些剥落；两旁一副极为平常的木框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馀。对联大红的底色经风吹雨淋也显得有几分陈旧；门前石柱上挂着一串三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上各书一字，联起来就是“积善庄”，跟一个农家小户没有太大的区别。
　　柳如烟行到此处，还以为是走错路了，正犹豫着是否上门询问，门口一个老苍头面容闪过一丝惊疑之色，随即恢复那副惫懒憨厚的神情问道：“这位姑娘有何贵干？”柳如烟道：“这里可是大名鼎鼎的积善庄？”老头点头称是，柳如烟继续道：“小女子柳如烟，素闻贵庄主乐善好施，眼下囊中甚为羞涩，欲在贵庄借住一宿，老丈可否行个方便？”老苍头满脸都是友善的笑：“出门在外，哪有背着房子走路的！姑娘既来此地，就是敝庄的贵客，待老朽禀报庄主，再作安排。”
　　过了约半盏茶功夫，老苍头回复道：“不巧得很，厢房里都住满人了……”“唉，运气这么差！”柳如烟叹道，就要转身离开，老苍头微笑道，“姑娘且慢！此时天色已晚，庄主闻知姑娘孤身一人，再出去寻找栖身之所恐有不便，特吩咐老朽挪出一间一等厢房，供姑娘暂时歇脚。”柳如烟愁眉一展：“那就多谢庄主，多谢老丈了！”
　　那积善庄外表虽平平无奇，里面却容量惊人，柳如烟跟着那老苍头穿过几条回廊和一个花园，又绕过一座不小的假山，方来到一处住所。室内妆台铜镜、床铺被面都甚是整洁；那窗子正靠着一株芭蕉树，修长宽大的叶子拂着窗棱，有着说不出来的幽雅娴静，恰是一个女子的闺房。老苍头将柳如烟领到此处便退下了，便交由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伏侍。那妇人乍见柳如烟，忽然惊呼道：“沈小姐！”老苍头沉声喝道：“翟嫂你是老糊涂了吧？这是柳姑娘，她今晚在此借住一宿，一应起居饮食均由你照料，不得有半点差池！”“是，是。”翟嫂唯唯应道。
　　柳如烟洗漱已毕，翟嫂传过话来：“柳姑娘，梅老爷有请。”此时夜幕已降临，窗外楼影幢幢，辨不清景物。翟嫂将柳如烟领到仁义厅，厅内正中挂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百寿图，两侧则是几位前贤和今人的字画，墙角的一盆文竹上堆了些晶莹剔透的雨花石。五十开外的梅老爷一张堂堂正正的国字脸，鬓发与两撇浓厚的八字胡上已染了些风霜。他正在王羲之的一幅临帖前负手而立，似已陷入深深的沉思。听到客人的脚步声，方回过头来，双目扫视之间带有几分不容旁人置喙的义正辞严，大有天下正气集于我一身之慷慨。初见柳如烟，梅老爷眼中的惊疑一闪而逝，不过远不像酒楼的店小二和翟嫂那样粗鄙露骨。柳如烟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毕竟她的容貌极少有人企及，任谁见了都会暗中惊叹三分。
　　“柳如烟拜见梅庄主！”柳如烟抱拳道。不知为何，此人与她素昧平生，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或许人与人之间也讲究缘分吧。“这位便是柳姑娘？快快请起！”梅老爷的双手虚托了一下，却并未谦让，“承蒙柳姑娘光临寒舍，来此委屈一宿。”他声音浑厚，语言铿锵有力，令人油然生出几分敬畏之情。说话之时，一张庄严肃穆、不苟言笑的脸上肌肉松弛了一下，嘴角现出一两道圆弧形皱纹，算是笑。梅老爷大略询问了一下柳如烟的家世及师承，随后说声：“旅途劳累，姑娘还是早些安息吧！”柳如烟便由翟嫂带领回厢房了。
　　翟嫂待柳如烟洗漱完结，又为她端来一碗百合参汤，说是给姑娘补身子，这也是积善庄的惯例。“能够在此栖身就不错了，何必如此客气，真正过意不去！”翟嫂便退出去了。
　　柳如烟接过酽酽的参汤，一勺勺慢慢地喝下去。才喝了几口，忽觉一股沉沉的睡意袭来，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她明白那碗汤里定是下了蒙汗药，只是此刻已无法挣扎，合身软倒在床上……
　　待她醒来，却见翟嫂正拿着一块毛巾为她擦拭额角，方才明明是她把她药倒的，却又为何救醒她？“你究竟想干什么？”柳如烟冷冷问道。
　　翟嫂压低声道：“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总之我是不会害姑娘的。姑娘还是尽快抢收拾行李离开此处吧！说不定老爷很快就要来了。”
　　“凭我手中这柄银虹剑，还怕了谁不成！今晚我就守在此处，看他究竟耍什么花招！”柳如烟细眉一扬。
　　“梅老爷的圣婴混元掌似已练到第八层，就要功行圆满了，威震黑白两道，姑娘万不可负性使气，坏了性命。”翟嫂有些不悦，自己拼着性命放了这个女子，她却不知好歹，一味的逞强好胜。
　　柳如烟欠然一笑，清瘦的两腮立即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令翟嫂又是一呆。“素昧平生，感谢大姐的救助指点之德，请受小女子一拜！”柳如烟长揖到底，随后背上简单的行囊，负剑在身。“前门日夜有人把守，去不得那里。那座假山的后面，有一条长廊，向右拐两个弯，再往左转，就是后门了。那个门荒凉得很，平常时节不开，你可从上面翻过去。只是那地方有些鬼气，姑娘乃是习武之人，阳气盛些，想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只是不必作过多逗留。”翟嫂从宽大的蕉叶缝隙中指去。
　　柳如烟螓首微点，依言行去，心里却另打一副算盘。师父常讲，鬼神本是天地之间的阴阳二气，信则有，不信则无，看来师父是不信的，她自己更加天不怕地不怕，这次倒要借机好好瞧瞧。
　　是夜，残月如钩，几颗孤星点缀着漆黑的苍穹。柳如烟探得后山之路，便蛰伏在琉璃瓦上，揭下一小块瓦。柳如烟曾有一次奇遇，她幼年随师父到山上采药，曾碰到一条脑袋呈三角形的大蟒蛇，它吐出长长的红信子，水桶粗的身子伸缩有致，粗长的尾巴在地上甩得呼呼有声，卷起阵阵烟尘。柳如烟吓得双腿发软，竟呆在了原地，若不是师父及时赶到将蛇斩杀，她定会沦为这畜生的腹中之物。不过她也因祸得福，那蛇临死前口中竟吐出一颗水晶珠子来，蓝田玉让她张开嘴吞掉，她恶心得简直要呕吐出来，当天夜里她突然发现自己视物如同白昼一样清晰。事后师父告诉她，那是一颗千年蛇珠，像她这样先天体弱的人，食用后不仅能够祛病除灾，还能使人心明眼亮，夜中视物如同白昼。
　　初秋之夜已有几分清凉，柳如烟素来纤瘦柔弱，即便服食了千年蛇珠，依然不胜风寒，一阵乍起的微风吹来，不由打了个寒噤，见厢房中还没有什么动静，又觉自己是多事了，若是听那陈嫂的话，不管有害无害一走了之，此刻至少已找到一个草窝，进入黑甜香。她正要展身离去，忽见一条黑影一闪，在房外侧耳听了听，便放心地蹩进厢房来。柳如烟从瓦缝中看到，那人身形魁梧，一身黑衣劲装，头上也以黑巾缠绕，只露出两只似乎深不见底的黑黑眸子。那人径自走到床前，伸手向床前一探，似乎吃了一惊；又仔细听了听，屋中没有丝毫动静。他沉吟片刻，正欲从怀中掏出火镰看个究竟，柳如烟弹起一枚小石子，从瓦缝中向那人背后激射而去。“是谁？”那人沉声道，同时身形一闪，向暗器袭来之处寻去。柳如烟又发出一枚小石子，这次因心中早已戒备，那人竟以右手食中二指夹住石子，“嗖”地反射回来，带起一阵犀利的劲风。但因速度实在太快，饶是柳如烟奋力躲过，鬓发依然散乱开来；那石子劲力不弱，又“啪”地射在十余丈开外的瓦棱上，屋上立即哗啦啦响成一片。
　　此人内力高出她许多，恐怕只有师父才能稳操胜券。柳如烟自知绝非敌手，忙向假山之后跑去。幸亏柳如烟的夜视眼占了些便宜，眼见他从袖中掷出一枣核大小的铁弹，忙飞身闪避，那铁弹靠近之时突然炸裂开来，爆射出千万朵绚烂的彩花，一闪即逝，在夜空中显得极为耀眼，照射出柳如烟的隐身之处，有几星溅到她身上，衣衫顿时被灼出几个小洞，一股软麻酥痒之感顺着手背上的血脉往臂上迅速蔓延！不好，中了“千紅一窟”之毒！柳如烟曾听师父说过，两百多年前，魔女顾千红天纵奇才，为报被情郎抛弃之仇，历时五年，终于配制出这千红一窟的暗器，中毒之人若不以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解毒，较轻的必致浑身红肿瘫痪，严重的立时身亡。顾千红眼睁睁将情郎化为一滩黄水，然后将那毒黄水一口灌下去为他殉葬，完成了这爱恨交织的一生。这暗器因过于阴损，久已失传，不知为何竟在这里出现，而自己又不慎沾上几滴，这条小命怕是要断送在此处了！
　　柳如烟惊骇万分，纵身翻出后门，慌不择路地向后山没命奔去。跑了没多远，那人已站在她前面拦住去路；她赶紧换个方向，那人似乎轻功极好，只听“呼”的一声，又拦在她前面，并向她一掌打来。柳如烟胸中气血翻滚，腾腾腾倒退数步，仰面跌倒在一块草地上，哇地吐出一口腥咸的血水来。忽觉臀下草皮一空，整个身子竟陷进去了！
　　柳如烟一跤被摔得七荤八素，一股股腐臭之气扑面而来，令她欲呕欲吐。她打量四周，原来这下面竟是一口枯井，井中阴气森森，井底长满杂草，壁上附着一块块又细又滑的苔藓，如同一个人脸上长满了斑斑驳驳的皮癣。再看脚边，顿时被吓得魂飞天外！她竟跌坐在一具骷髅上，观那骨骼尚且细嫩，身后还有几具凌散的；最为可怕者，有一具连那骨上的肉都没有完全烂掉，似乎新亡不久。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惨死于此，它们的父母若知道了，岂不心疼？她想到自己，自幼没见过爹娘，也不知他们此刻身在何方，说不定她也会如它们一样化为枯骨的！想到此，泪水已止不住潸潸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