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南柯子

13、引子

　　“杏花，卖杏花哎，一个铜子三枝呐！”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飘荡在姑苏城仁清巷内，带着江南特有的温婉灵秀，一如姑娘胳膊下挽着的那篮清香四溢的栀子花。
　　此正是行人欲断魂的清明时节，天空中霪雨靡靡，一个梳着根又粗又长的马尾辫的少女，左手打着一把小花伞，右胳膊挽着一篮栀子花，穿行于小巷之中。行人们纷纷赶着回家，似乎对这卖花声充耳不闻。好容易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一篮子花才半卖半送地塞出去，姑娘买了些纸钱和冥币在街道的一角烧起来，她一边作揖，一边闭上眼睛喃喃祷告：“爹，娘，小弟，小妹，你们在那边好吗？广袖给你们送零钱了。”两行珠泪已顺颊淌落。
　　那少女身材娇小，一根粗大的辫子长过腰间，从后背甩到前胸，发梢上一串晶莹的紫罗兰珠子，随着细碎的步子摇落出一串串脆响。少女名叫施广袖，本是个世代簪缨之家，只是在祖父时已家道中落，到父亲手里更是入不敷出了。十三岁那年家中突然发生一场大火，除她之外都葬身火海。她从此流落街头，靠卖花度日，生活很是清苦；有时还不免受到些街头无赖恶棍的辱骂和调戏，至今已三年馀。
　　忽听得一声马嘶，一个轻浮的男子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姐孤身在此不嫌寂寞，可否陪本公子到快活林饮上薄酒一杯？”施广袖的纤腰已被那人勾住。
　　施广袖愤怒之极，两朵桃花迅即在脸上洇开了，她反手一掌，手臂已被捉住，这才看清对方是个穿着一身上好绸缎的华服公子，左手摇着一柄逍遥褶扇，身后还跟着一大帮纨绔子弟。扇上题着白衣卿相柳三变的艳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男子一张嘴正欲凑上少女的脸去轻薄，待看清她的容貌才大失所望：这少女面容灰黑，不知是因饥饿所致还是没有洗尽尘垢；胸前的布衫上灰一块白一块，全没有一个姑娘的体统。华服公子捂着脸怒骂道：“他奶奶的，爷们今日晦气，竟碰到个丑嫫母！”顺手一推，施广袖便断线风筝一般跌出十余步，身子猛撞在墙上，顿时狂吐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华服公子正待策马离去，忽听一人冷然道：“欺负一个姑娘家，就这样想走么？”语言中透出一股慑人的肃杀之意。
　　“谁？敢管大爷的闲事，活腻了么？也不称上二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望月楼的任逍遥可是好惹的！”任逍遥一面手摇褶扇，一面游目四顾，但见两丈开外袖手垂立一青衫儒士。那人头戴方巾，面容白净，只是神情萧疏淡远，有着说不出来的寂寥况味。
　　那儒士似未听见，摇头晃脑地吟咏道：“行吟坐啸独悲秋，海雾江云引暮愁。”
　　“悲秋客柳拂衣！”众人大吃一惊，纷纷掣出兵刃，严阵以待。
　　据江湖传闻，这柳拂衣本是一介儒生，少时颇负才名，胸怀鸿鹄之志。只因家境贫寒，拿不出银钱打点主考官大人，故此屡试不第。后愤而弃文从武，自称悲秋客。只要他吟出这一联诗，对手非死即残。奇怪的是，此人可谓文武双全，且自视极高，偏偏心甘情愿地为一个青楼当护院保镖。
　　柳拂衣淡淡说道：“你恃强凌弱，今日权且寄下右耳一只，以示惩戒。若下次再犯在我手中，就没这么运气了！”众人但觉眼前一花，任逍遥已捂住右耳痛号起来；而柳拂衣那柄悲秋剑依然在鞘中好好插着，就像从未抽出过一般。
　　施广袖醒来，室内一灯如豆，照见一床一桌两椅，桌上的茶几纤尘不染，显示出主人的朴素和洁净；墙上贴着几张《昭君出塞》、《貂婵拜月》之类的仕女图，桌上放着些针线、女红之类的物事，显是少女的闺房。桌边还放有一方尚未绣完的《寒鸦戏水》香帕，就像那少女有什么急事刚出门，不久要回来继续飞针走线一般。
　　施广袖正打量间，忽见一青年男子推门进来，带着一丝淡淡的喜悦道：“你终于醒了！你伤势过重，失血又多，已昏迷近两日。红枣鸡汤早就煨好了，我这就去端来。”男子端着滚烫的红枣糯米鸡汤，一口口地喂她，她挣扎了一下，浑身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才满怀歉意地由着他了。
　　柳拂衣告诉她，自己原有一妹柳如眉，“先前和舍妹相依为命，家里虽然贫寒，却也不似这般寂寥。可是自从一年前她走后，这家就不成家了！”柳拂衣声音哽咽，眼眶已微微变红。
　　施广袖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只是轻轻问道：“那，你妹妹为何要出走，你去找她了吗？”
　　柳拂衣摇摇头，愤然道：“还不是那些该死的狗官害的！”
　　施广袖从他的口中得知：苏州自古便是江南的富庶之地，不巧去年夏天遭逢百年罕见的蝗灾，致使当年谷物颗粒无收。百姓们饿得鬻儿卖女，甚至易子而食。地方乡绅和胆大些的百姓便联名请求官府开仓济民，可苏州知府陈大人却百般推脱，最后一言不合，动起武来，几个百姓被打死；陈大人在衙门当师爷的小舅子也被打成重伤。陈大人一怒之下连夜上奏，称苏州境内有逆贼欲行造反，须火速派兵剿灭，以免酿成大患。不久朝廷果然派下一位自称岳飞之后的讨虏将军，带领十万精兵威风凛凛地杀奔而来。那些官兵见到金兵吓得直哆嗦，对付饿得半死的百姓倒不在话下。几天下来，官兵在苏州阖城烧杀抢掠，鸡犬不留，更甚于蝗灾。
　　“我白日出去当差，那天晚上回来，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妹妹已身遭玷辱，含羞自尽了……”柳拂衣的声音已渐渐转为低沉哀婉。
　　柳拂衣本待施广袖在自家将养两三日之后，再任她出去谋生，毕竟这种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太不稳定，管得了她一时，管不了她一世，况且天下那么多不平的事，自己又哪里一一管得过来，只好狠狠心任她自生自灭了！然而施广袖常年近乎乞讨，饥寒交迫，体质原本虚弱，加上右肩被任逍遥打了一掌，伤及肺腑，已无力行走，总不能将她扔到荒郊野外吧，只好权且让她寄居于此。
　　是夜，施广袖沉睡正酣，忽听“唰”的破窗之声，又闻“叮”的一声脆响，似是金属相撞击。这两声相距极短，均在电光石火之间，若不细辨，还道只是一声。她蓦地惊坐而起，但见离腮数寸的床沿上，赫然插着一把小巧的桃叶飞刀，地上一枚铁弹犹自滚动。
　　窗外一个敲破锣似的沙喉咙低声道：“一个杀手是不能对女人动感情的。”
　　一个熟悉的沉稳声音回答：“她的背影实在太像我妹妹，看到她就像看到我妹妹一样。我可以没有女人，但不能没有妹妹。”
　　一丝久违的温暖袭上她心头，却又有些莫名的怅然。那破锣嗓子沉默片刻，方叹息道：“感情是一个杀手的致命弱点，你好自为之吧！”说罢纵身跃起。
　　“严兄手下留情，柳某铭感于心！”柳拂衣冲那人远远送去一句话，随即来到施广袖房中，她忙闭目躺下。柳拂衣见她酣睡如旧，轻轻拔去那把桃叶刀，又为她掖好被子，方掩上门轻轻走开。
　　他竟是个杀手！施广袖暗自心惊，她一直以为杀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言不合就动刀子，来无影去无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书上不是这样说的么？可这个杀手却救了她，并对她关怀备至，又怎能不令她深深感动，进而生出几分亲近乃至依恋之情呢？
　　柳拂衣出门不那么固定，有时三五天足不出户，有时又十天半月都不回来。还负过两次伤，一次胳膊被砍了一刀，一次背部中了一镖，却从来不向她作任何解释，这种刻意的隐瞒令她隐隐生出几分不快。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悄然关心起他的行踪来了？她告诫自己，他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顺手救了她而已；正如夜空中两颗倏来倏去的流星，刹那的交汇之后，却在转瞬间各奔东西。她将一腔心思忍了又忍，默默地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待伤势痊愈之后，一走了之。
　　柳拂衣的寓所在专诸巷的最深处，后门靠近一条缓缓流向西南的小河。正是初夏时节，杏花早已零落成泥，只河岸不远处的一株栀子树初绽蓓蕾，令施广袖想起儿时自家庭院的那株郁郁葱葱的老栀子树，时常独自一人凝望良久。一日黄昏，施广袖从河边漫步回来，老远便见堂中站立一藕衣少女，她身材姣好，温柔可人，与柳拂衣亲切地交谈着，神色间颇为欢畅，一股莫名的酸意从她心底瞬间弥漫上来。
　　那少女道：“柳大哥，你昨儿点的几种药材，我总算配齐了。”
　　柳拂衣立即回道：“齐姑娘费心了，还大老远的亲自送来，在下当真感激不尽！”
　　“柳大哥说哪里话，街里街坊的，还用得着客气么？”
　　柳拂衣又道：“齐姑娘进来不坐坐么，吃盏茶再走？”
　　齐姑娘摆摆手：“下次再叨扰罢，我爹还让我快点赶回去呢。”
　　齐姑娘说着便向门外走去，不提防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柳拂衣眼尖手快，忙飞身上前搀了一把，齐姑娘顿时面色绯红，半是窘迫怒半是娇羞地回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柳拂衣也一脸不自在。
　　施广袖一一看在眼里，待齐姑娘走后才进门。柳拂衣见她神色有异，貌似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顺手去摸她的额头。
　　施广袖头一偏避开了，只是客客气气地回道：“小女子原本四海为家，承蒙公子出手相救，又在此叨扰多日，深感不安，就此告辞了！”
　　柳拂衣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况有紧急事务在身，也容不得他多耽搁，便随口劝道：“你的伤势还没好呢，还是安心养病吧！今晚我有点急事，恐怕天明才回来。柜子里还剩了点小米莲子粥，自己去热一热吧。”话音刚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施广袖泪珠簌簌落下，只觉漫天的寒意兜头袭来，瘦弱的身体禁不住瑟瑟发抖。在这滚滚红尘之中，没有一个人疼爱她、保护她，她永远只是受欺凌、受侮辱的一个！是啊，他在她危难之际救了她，但他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何况他根本没打算救她一世。他的语气是如此勉强，可见他并不是真心挽留她，她赖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数年来的遭遇一一在脑中浮现：有个老地痞想把她卖起窑子里去，鸨母打量她又瘦又丑，连做粗使的丫头都不够格，没要她。那老地痞见拿她换不成银子，将她暴打一顿，放开了。还有一次，她卖花到一个小小的酒店，一伙人跟一个醉鬼打赌，怂恿他欺负这个可怜的卖花姑娘。那醉鬼乜斜着两只放荡的眼睛，趁着酒劲想轻薄她，她至今还记得周围的看客那兴奋的神色和起哄的怪叫声。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脚狠狠地踢向醉鬼的裆部，那醉鬼当即痛得捂住□□，她便趁乱逃出去了。
　　最恐怖的莫过于有一天夜里，她碰到一个半痴不傻的二楞子，那家伙四十多岁了还光棍一条，见到女人就像猫儿闻到腥一样馋，幸亏她急中生智，拿起那把剪花枝用的剪刀，向那傻子胡乱捅去，才得逃脱……几年来艰辛生活的折磨使她看够了世人的冷眼，哪怕她再苦再累，她都不肯开口求人，也不愿轻易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柳拂衣前脚走，施广袖后脚就出了门，依旧拿着那把小花伞，挎了花篮。刚走到仁清巷，便听得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接着是一个熟悉的轻浮男子的声音：“咦，这不是那个卖花的女钟馗么？”施广袖也认出，此人正是望月楼的任逍遥。
　　任逍遥正要一鞭抽向施广袖，旁边一人忙止道：“还是别惹的好，小心悲秋客在附近。”任逍遥又怒又惧，那一鞭落在身下坐骑上。那马负痛，长嘶一声急驰而去。
　　施广袖羞愤已极，将小花伞和篮子狠狠朝地上一掷，疯狂地向野外奔去，那刺耳的笑声依然追随她老远。原来她在旁人眼里竟是如此丑陋，难怪柳拂衣对她只有所谓的兄妹之情！可笑自己还如此恬不耻，偏偏对他产生那一丝眷恋！他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她，而是把她作为他妹妹的替代品。她顽固地想，她是独一无二的，她不想当别人的替代品，即便她是个人见人厌的丑八怪！
　　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累得一头栽倒在草丛里，右脚的鞋子也不知何时掉了一只。夜的黑幕倏然拉下来，将整个天地罩得严严实实，连同她那伤势未愈的身体和敏感脆弱的心灵。天空中飘起了雨丝，初时无声无息，继而淅淅沥沥，后来噼噼啪啪……雨越下越大，仿佛银河决堤，从空中倾覆而下。施广袖就那么傻呆呆地坐在雨中，任凭大雨淋透她四肢百骸，直到灵魂深处。
　　忽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呼喊着：“广——袖——，广——袖——，你在哪里？你可不要想不开呀！快回来！有什么事不能跟大哥好好说说呢？我已经失去一个妹妹，可不能再失去你呀！”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施广袖心中一暖，她很想立即冲过去告诉他：“广袖在这里，就在这里！”可一想到齐姑娘的容颜和任逍遥的讥讽，忽又怒从心头起，便咬紧下唇忍心不理他。
　　柳拂衣犹自在那风雨中来去如梭，声音时远时近，显得飘忽不定：“广袖，快跟我加去吧，不要再任性了，都是大哥不好还不行吗？”又自言自语，“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深不见底的黑如同一头无所不在的巨大怪兽，要将人连皮带肉一口吞掉，惟有金蛇在空中狂挥乱舞，闷雷从天边滚滚而过，像是举行一场人肉盛筵。一道闪电照彻天地，施广袖分明看到一条清瘦的黑影在风雨中徘徊，他手里还攥着一只绣花鞋。她再也忍不住了，默默地走出来。柳拂衣仿佛心灵感应似的猛一回头，便见到那个被淋得浑身透凉的娇小少女。
　　柳拂衣忙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你旧伤未愈，身体又弱，下这么大的雨干嘛跑出来？快随我回去。”
　　施广袖甩开手：“你有齐姑娘就够了，何必找我？”
　　柳拂衣一脸不解：“齐姑娘怎么啦？我见你体质过弱，托她写了张滋补药方，人家连配好的药材一起送来了。她究竟有什么错，值得你怄这么大的气？”
　　施广袖方觉自己错怪了齐姑娘，可是见他帮她说话，又激起心中的无名怒火：“是啊，齐姑娘没错，错的是我行了吧！谁让你找我来着，我就喜欢淋雨，病死了都不要你管！反正……你没把我放在心上！”
　　柳拂衣第一次冲她发火：“我把你当亲妹妹看，还没放在心上？我究竟怎么做才让你满意？”
　　施广袖顽固地大吼道：“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知道，我不过是个遭人厌恶的丑丫头，你从来都不曾真正在意过我，心里只有那个齐姑娘！”她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一是为自己不顾姑娘的矜持，说出了心中不敢面对的秘密；二是恨他榆木脑袋，不解女儿家心思。
　　柳拂衣怔了一怔，倒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女竟对自己动了感情，半晌方道：“我本不值得你如此……你又何苦折磨自己，况且……”他长叹了口气，眼神有些空洞，“有些事是没法预料的，我并不敢保证能让你一辈子幸福。”
　　这二十多年来，柳拂衣独来独去惯了，早已不惯约束，况且妹妹因幼年时头部被摔过，有点痴呆，从不过问他的事。他也曾想过筑起一个温暖舒适的小巢，但不过是一闪念而已，既然没有能力给一个少女以温暖和安全，为何还要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呢？——再说，这个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少女，也实在难以激起他一丝一毫的情愫……
　　“还是先回去再说吧，天还这么冷，小心落下什么寒疾。”柳拂衣待她宣泄够了，才轻轻地拉起她往回走，就像他少年时牵着妹妹的手回家，妹妹一蹦一跳地跟着他走。
　　施广袖回去拭净雨水，换了身干衣服，菱花镜里竟出现一个肤色莹白如玉的少女来。她讶然道：“我怎么看不到自己……这镜中的少女是谁？”
　　柳拂衣也惊讶得嘴唇微微张开，目中发出异样的光彩，仿佛第一次发觉她的身形纤弱得可怜，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顿时盟生出一种要呵护她的念头，这种眼神似已不似兄妹之情了。施广袖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只是不自然地低头摆弄着自己湿漉漉的秀发一一她还以为他永远都是面如死灰、心如止水呢！
　　柳拂衣拉过她的一只小手攥在怀里，含笑道：“除了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广袖还能是谁？她就是你的本来面目呀！”
　　她立即感到双颊滚烫无比，又是羞怯，又是惊喜，还混合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她恍然记起：自从三年前家人罹难，她为免遭歹人凌辱，曾央求一位老中医为自己易容，以药物调和锅灰涂在脸上，极难洗去。但几年来流浪街头，依然迭遇险境，只是她习惯了受人践踏奚落，所以乍一见到自己的真容，反而不敢认识了。
　　片刻的温馨之后，施广袖冷静下来，假如自己一直都以锅灰蒙面，只怕他永远都会把自己当妹妹看待吧？她突然想到，倘若有一天她的容颜不幸被毁或年长色衰，他会不会再次弃她而去？可见世上的男子大抵都是些好色之徒，并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她早已习惯于被人伤害，宁可他像其他人一样嘲笑她、侮辱她，都不会接受他的一丝一毫的怜悯的。
　　施广袖慢慢地从柳拂衣宽厚温暖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柔弱然而坚定地说道：“我就要走了，欠你的，日后自会设法还你。”
　　柳拂衣愕然而又失望地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施广袖暗道，因为你跟其他人一样以貌取人，根本不是真正在乎我！她略顿一顿，将头扭过一边：“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四处飘泊惯了，不喜拘束。况且，”她幽幽地说，“青春苦短，我的容颜很快便会衰老，只怕到时你又要拿我当令妹看了。”
　　柳拂衣一怔，转而颓然叹道，“你要走就走吧，走了就别再回头！我留下你根本就是一个错误，我连自身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保护你呢！”他将身子一侧，让出道来，头则决绝地扭向墙壁。
　　施广袖见他如此落寞，反倒犹犹豫豫地不肯走了。
　　“走啊，你怎么还不走？缺少盘缠是吧？”柳拂衣从怀里掏出一锭纹银，塞进施广袖手里，这次是明白无误地赶人了。
　　施广袖像扔掉烫手山芋似的推开了，她又委屈地抽泣起来：“你总是把我瞒得死死的，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才觉得在这儿没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一方绵软的手帕为她拭去了腮边的泪，“这么大的姑娘，还哭鼻子，羞羞羞！”
　　柳拂衣沉吟良久，终于讲出心中的苦楚：
　　苏州城内最有名的青楼“牡丹亭”，数十年前便为“冲天鹞子”姚正青所操纵，成为鹞子帮杀手的秘密据点。鹞子帮帮规森严，每位入帮者均需接受一种名为摧心丸的毒丸，然后每月领取一粒绿丹以缓解其毒性；若是不遵号令，毒性发作，便会心痛如绞，发病者往往捶胸、揪胸，直至将胸口抓得稀烂，甚至抠出自己的心脏。若要退出鹞子帮，须为此帮效命三年，帮主自会赐予一粒青丹，永远解除摧心丸之毒。柳拂衣曾在与鹞子帮的缠斗中，失手着了对方的道儿，被迫服下摧心丸，不得已加入该帮，至今已两年零八个月。
　　柳拂衣最后道：“我本想独自等待期满，若能捡回一条命，再把一切告诉你，与你从长计议，而你却一再误解。”
　　难道自己真的错怪他了？他之所以执意与她以兄妹相称，只是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惨遭不测，害她孤苦一辈子，毕竟他的职业太过随机和凶险，而她却误以为他也与其他的好色之徒一样，她暗中有些自责。只要再等四个月，他就可以过正常日子了，她心中又萌生出一丝希望，不禁问道：“这么说你就要退出鹞子帮，不必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啰？”
　　柳拂衣微微避开她那热切期待的目光。她哪里知道，在退出鹞子帮之前，尚须为帮主办成一件大事，能活着回来的人极少。数年前姚正青的女婿“玉面郎君”孟如意运气好，总算九死一生，最后依然落得一身武功被废。柳拂衣武功不算弱，虑事也颇为谨慎周密，只是仍然没有胜算的把握。
　　柳拂衣不忍拂她的兴致，安慰道：“等我为姚正青办完事，一拿到青丹，就与你一起到雁荡山脚隐居去，再也不过问江湖之事！”
　　施广袖欣喜万分，仿佛那小小幸福已触手可及：“我们可开家小面馆，你当掌柜，我来管账，再雇个手脚麻利的小伙计，好不好？”
　　二人憧憬了一番未来，柳拂衣突然郑重地说：“此次行动非同小可，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一股不祥之感顿时向施广袖袭来，她打了个冷噤，又气又急：“你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呢！你以为你狠心抛下我去了，我会独自活下来吗？还不如让我早死，什么事都看不到才好！”
　　柳拂衣万没有料到几句劝勉的话，却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心疼地拭干她脸上的泪痕，“好啦好啦……如果生死可以由人选择，那就让你先死好了，由我来承担生的痛苦，行吗？”
　　他心里猛一阵悸动：人在江湖飘，总有挨刀的时候，一条人命比一只蚂蚁还贱，谁也不把生命当回事儿。他明枪暗箭都得防，说不定什么时候死于非命，就只能算自己倒霉。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对另一个人如此重要，心中的坚冰刹那间融化了，只希望这次真的能够侥幸取胜，与怀中这个少女长相厮守！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姚正青命柳拂衣务必在十日内提着“粉面梨花”黎可儿的人头来见。那黎可儿本是少林派俗家弟子黎时雨的外甥女，不仅拳脚功夫十分了得，还自创了一套“英华剑法”。
　　柳拂衣赶到西子湖畔葛岭脚下时，灰黑色的夜幕正缓缓垂落大地。六月的暑热将葱茏的树木蒸腾得分外幽暗，一弯新月悄然爬上枝头，隐隐绰绰地勾勒出英华苑的一角飞檐。柳拂衣从一株枫树飘然落下，瞥眼窥见山庄的一室有昏黄的灯光，便屏声静气，潜行而去。
　　这时，只听“喵呜”一声，随即屋内一个苍老却不失劲道的女人高声道：“尊驾既已到来，何不进屋叙话？老身恕不远迎了！”
　　柳拂衣暗自惊讶，他自认为行动已经够谨慎了，怎么连对方的面目都没看到，便已被察觉？兆头不好，此番只怕难以得手了！
　　他只得现身，硬着头皮推门而进。这是一间五丈见方的厅堂，屋内暗红色家具上的油漆已有剥蚀，但仍散发出几分昔日的富贵气。厅堂的桌上供着一张灵牌，上书“先夫姚正红之灵位”。原来她是姚正红的遗孀！这姚正红曾经抬着棺材上朝“尸谏”，是个朝野闻名的大清官，柳拂衣也有所耳闻。没想到他竟暗中修建了这样豪华气派的府邸，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民谣所言不虚，他搜刮民脂民膏的手腕还是颇为高超的。
　　堂下左边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五十馀岁的老妇，额头和眼角已有数处细密的皱纹，白多黑色的头上插着一枝深红色的发簪，簪尾颤颤地垂下一颗幽幽的碧玉。一只黑白相间的肥猫慵懒地蜷在老妇怀里，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摩梭，只眼中散出的幽幽碧光令人感到莫名的胆寒，与老妇头上的碧玉簪有些相似。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轻轻地为老妇捶背。
　　柳拂衣观这老妇的容貌，确定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她的外号既为“粉面梨花”，青春年少时定然貌美如花，如今也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了，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胖妞啊，你倒乖觉，来了不速之客，先给娘报个信儿。”老妇像抚摸自己的女儿般，满脸慈爱地对肥猫说。
　　“喵呜。”胖妞回应似的叫了一声。
　　柳拂衣微一拱手道：“在下柳拂衣，打扰老夫人清修了。”
　　“悲秋客柳拂衣？”黎可儿疑惑地打量他，“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夤夜来访，有何贵干？”
　　“在下奉命前来，欲向老夫人借一样东西。”
　　“是何物？尊驾既然来了，自是不能空手而归。”黎可儿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英华苑偏处葛岭一隅，虽不算富足，区区数百两银子、几颗夜明珠，或者一枝数百年的老山参，倒还不在话下。”
　　“都不是。”柳拂衣摇摇头，淡淡地说，“是老夫人的项上人头。”
　　“什么？”黎可儿勃然变色，她身上的胖妞也受惊跳到地上，“你是受谁指派来的？”
　　“这个……”柳拂衣本待不想回答，但他看到灵牌上的名字，与姚正青仅一字之差，也是满腹猜疑，这两人或许血缘相近吧，没准还是亲兄弟呢；况且这最后一锤子买卖，本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赌，无论谁胜谁负，透露给她都没什么关系了。
　　一念及此，柳拂衣便答道：“是‘牡丹亭’的姚正青派我来的。”
　　“姚正青？哈哈哈……”黎可儿仰天大笑，笑声渐渐转为高亢凄厉，听来恍若枭鸟夜啼，“原来是他！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剔其骨，抽其筋！”她失女丧夫，均是拜他所赐！
　　这黎可儿之夫姚正红与姚正青本是堂兄弟，只因姚正红幼年失怙，由伯父收养。他苦读诗书，于二十五岁那年中了进士，外放为钱塘知县；后因受不了官场污浊，便与新婚妻子隐于葛岭之下，修建了这英华苑。而姚正青性本顽劣，终日里斗鸡走狗，年纪青青便欠下一身巨额赌债，债主追到姚家索要田产地契，直把他父亲气出一场大病，就此一命呜呼。
　　姚正青却并未痛改前非。有一年堂兄携妻女来苏州看望他，他刚输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债主逼得紧，扬言三天之内拿不出银子，就卸下他一只胳膊，急得他热锅蚂蚁似的。有个地痞在旁挑唆，说今日在他家门口见到的那个小姑娘眉眼俊秀，定可卖个好价钱，不仅能还清赌债，还落下一大笔本钱，岂不是两全其美？他心念一动，将小姑娘哄上街，被一乘轿子抬走，从此下落不明。黎可儿发现爱女失踪，如同心肝被摘去一般，她查出堂弟姚正青大为可疑，便前去质问，二人当场翻脸动起手来，姚正红从中劝解，不料却被她失手一剑刺死。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就这么完了。姚正青开窑子发迹后，黎可儿还多次寻过仇，并将他的一个宠妾杀死。二人的梁子越结越深，几乎水火不容。
　　这老妇挺可怜的，丈夫和女儿都失去了；而他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又来取她的性命！假如三年前没中姚正青的暗算多好啊，那就不用为他卖命了。尽管黎可儿的言词中有不尽不实之处，柳拂衣仍有一瞬间的动容，但很快便驱走心中的杂念，不管她是多么无辜，他都不能有丝毫同情，因为有一个女子正等着他归去呢，那幸福似乎是伸手可及的。他放人家一条生路，谁又来成全他的幸福？他咬一咬牙，把心硬一硬，只有这样，他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砍下一颗人头，就像剁下一只鸡、一只鸭的头一样。他虽杀过人，但还没有把人头彻底砍下过呢。
　　“呛啷”一声脆响，柳拂衣的悲秋剑出鞘，与黎可儿的梨花剑缠斗在一起。大厅中只见一青一白两道剑光倏分倏合，昏黄的烛光左摇右晃，几欲熄灭。斗到分际，室内仿佛凭空刮起一阵旋风，兜头兜脑地向罩向黎可儿。烛火猛烈地挣扎了一下，终于熄灭了。这时，只听得一长声凄厉的惨叫夹杂着一声愤怒的“喵呜”，柳拂衣正是以一招“漫天风雨”险胜黎可儿，不料胖妞突然蹿向他，使他稍稍分神，因此黎可儿在垂死之际狠狠地刺了他左肋一剑。但不管怎么说，以一剑换一个人头，他还是赚翻了。
　　他用包袱里的火绒重新点燃蜡烛，那个小丫鬟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倒是那只肥猫，依然虎视眈眈地伺窥着他。“咄，还不快走！”他向胖妞喝道，他不愿多伤性命，包括猫命。
　　黎可儿瞪大一双血红的眼睛，目中依然满是愤恨与不甘。“冤有头债有主，我也是为人所迫，你到了那边，应该去找姚正青算账。”柳拂衣说着，用右手使劲在她脸上一抹，她的眼依然不屈不饶地瞪着，也只能由她了。
　　柳拂衣身负剧痛，浑身虚汗横流，只得以剑作杖缓缓前行。她刚走出英华苑十丈开外，冷不防背后射来七枚淬有剧毒的透骨丁，情急之下，他只打落五枚，另两枚分别嵌入他的背部和腰间。从那人身手看来，他已辨出偷袭者为谁。
　　“严兄，你为何如此待我……”柳拂衣既惊又怒。
　　“帮主有令，无论你是成是败，都不能留在世上，在下只好得罪了！”那人一招得手，便腾身而去。
　　一天、两天、三天……施广袖倚门而望，等着那魂牵梦萦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拉着她的手说：“走，我终于拿到青丹，可以跟你去雁荡山了！”
　　她在门口一连站数个时辰，一双澄澈的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前方，谛听门外的任何响动。短短十馀日，面容便消瘦了一圈，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直到第十一日凌晨，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撞倒在门边，施广袖浑身颤抖地扑上前去，腮边的眼泪已如河流一般淌下来。
　　她拿来毛巾，蘸上热水，抖抖索索地为他拭去身上的血污：“你怎么啦？出去时还是好好的，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你说话呀！只要你说话，我什么都答应你，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柳拂衣喉头涌动，艰难地发出一缕细若蚊蚋的声音：“别痴心妄想了，我从未钟情于你。我的意中人温柔大方，容颜胜你百倍，只可惜已故去数年。萍聚萍散，一切还是随缘吧！”眼中透出无尽的冷漠。
　　仿佛一颗心被活生生剜去一般，施广袖厉声叫道:“你骗人！我不信、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事实如此。”他的声音坚硬如铁。
　　施广袖只觉五雷轰顶，眼前一阵昏黑，左腿一软，栽倒在地。她扶着墙勉力站起来，突然抽出斜插在柳拂衣身后的悲秋剑，反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悲愤地问道：“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别……千万别……”柳拂衣忙伸手去抢剑，那一刻，他满脸俱是的惶急之色。二人僵持不下。
　　“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当初不救我！你放心，我是不会打扰你的，就算做鬼也不会找你的！”施广袖凄然一笑，将剑朝自己的脖子奋力划去，不料柳拂衣合身扑上，这一剑重重地划上了他的面部和手臂，对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来说，不啻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她仅仅脖子上擦破了点皮。
　　柳拂衣气力用尽，颓然倒地。
　　“你为什么又要救我？”施广袖后悔、自责到无以复加，她发疯似的摇着他的肩膀，“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到雁荡山下开面馆的呀！你说话不算数，分明是个骗子，骗子！”
　　柳拂衣目光渐渐散漫，嘴角皱起一丝凄苦的笑意，似是向她道歉：“对不起啊……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只是负不起这个……承诺……”
　　2017年11月8日改于浙江农林大学衣锦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