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下部）》司马宣夜

86、八十五、中继

　　我以凯旋之姿回到江陵，是在十天之后，已是六月下旬。

　　算了算，自打我四月十五日打着投降的旗号带着陈庆和两百精兵离开江陵前往永安，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因为这次战术上的原因，这些天里我大多数时间都处于通信断绝状态，直到永安战役得胜，才接到江陵方面的音信。要说不挂念，也是不可能。虽说无数次告诉自己，星寰并不需要我为他操心，江陵还留有张灿和许多值得信任的将领。但心里那份对“基地”的挂念，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几分。不知不觉间，江陵已经成了对我来说最特别的地方。

　　曹叡的旨意让战后的永安立刻加快了运转速度。司马懿和我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我自行从江陵抽调人手押送高级俘虏李严父子回京，尽最大可能保留永安前线的兵力。我让陈庆全权负责准备事宜，把从江陵带来的人，除了战死者之外，包括伤者在内全部带了回去。孟达已死，需要押解回京的俘虏只剩下李严父子，凭我自己的人手是完全够用的。我没从永安多带一个人，司马昭也只能与我依依惜别。但我带走了杜敏。

　　这孩子的诚意打动了我。回江陵的事定下之后，我去了他家一趟，本意是向他们一家人辞行，却不想他当即动了要跟我走的念头，随后几天更是天天上门来哀求。我认真思索了一番，又跟沈钟商量了一下，沈钟提出由他先去考察一下杜敏的资质。沈钟也算是江陵当地的名士，我当然相信他的眼光。

　　考察结果意外地不错。杜家显然没想让独子继续走商贾之路，对他的教育颇为费心，在这乱世之中尽可能让儿子接受了比较全面的士人教育。沈钟觉得，让他历练历练，以后在我身边当个书吏、曹掾，应该足以胜任。带着这个结论，我和杜家父子认真地谈了谈，表示我愿意负起责任教导杜敏。杜济这才放心将儿子交到我手上。

　　带着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离开永安，尽管我表面上的年龄没比他大几岁，鉴于这些年独特的经历，我还是有种人到中年开始提携后辈的感觉，跟对待自家子侄是不一样的。

　　战船回到熟悉的江陵城下，星寰带着留守城中的所有文武将官，都在码头上等着迎接我。还有很多军民百姓也得了消息，知道魏军夺下上游重镇永安、我也在战争中大显身手，都怀着激动的心情要来迎接。星寰知道这是我深得民心的体现，也非常鼓励。远远望见阳光下的码头上人头攒动、欢呼雀跃，不止是我，船上的将士们都非常兴奋。

　　战船靠岸，我喜气洋洋地当先下船，星寰笑盈盈地迎上前来，对我深深作揖。

　　“江陵军民百姓，恭贺将军凯旋！”

　　他清朗的声音像是引领，在场所有人也跟着齐声高呼：“江陵军民百姓，恭贺将军凯旋！！”一时间声震寰宇，气氛热烈。我气沉丹田，高声道：“有赖诸位将士死战、百姓出力！江陵稳如泰山，诸位人人有功！今天我夏侯称感谢各位，在场者人人有份，赏肉二两、赏米一升！明天起到县衙来领！”

　　现场愈发欢声雷动，气氛热烈到爆棚。杜敏身为商人之子，对钱粮财物上十分敏锐，忍不住小声说：“这下子要花掉多少钱啊……”

　　筚红棘正巧在他身边，听见了，笑着拍了拍他的脑门：“你才刚跟夏侯将军，还不知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大方！旁人看了，都怀疑他不仅没有为子孙后代打算的想法，就连自己的生活用度都完全不在意！”

　　我听在耳中，只是笑笑。我确实没有任何存家产的想法，也没打算在这个时空留下子孙后代。偏偏曹叡对我的赏赐毫不吝啬。既然手里的钱多到花不完，用来给自己“买”点人气有什么不好？

　　星寰倒是面不改色，尽管他很清楚我的大手一挥又会花掉不少钱。寒暄了几句，陈庆在后面押着李严父子下船，我对星寰道：“皇上让我押解李太守父子进京，我便将他们带来了江陵。虽说要尽快动身去京城，还是劳烦先生费心安排看管，不能出任何差错。”

　　星寰点头：“予会安排，将军放心。不过，便只有他二人么？孟达呢？”

　　我苦笑一声：“亏先生还记得他。孟达已死，没法押解进京了。”

　　星寰淡淡应了声：“可真叫人意外。将军舟车劳顿，还是先安顿歇息一下，再慢慢说给予听吧。”

　　话是这么说，当天一整天，我就没空闲下来。首先是要交接城内的情况，星寰、张灿、还有其他的将官们，每个人都将自己负责的事务向我作了汇报。我用了大半天时间掌握了两个月来江陵城内的变化。其实也没什么变化。星寰掐准时机将李裕和他带来的少量蜀军士兵一网打尽之后，城内的形势便稳定下来。永安激战正酣的时候，张灿带着绝对优势的兵力，在星寰的辅助下夺回了夷道城。那边现在交给唐复镇守。上游永安也落入魏军掌握之后，夷道的防守难度便随之大大降低了。

　　公务处理完毕之后还有很多私人事务。既然在码头上许下了诺言，我就得兑现，并要立刻安排得力的人去办。这人还得聪明，还不能中饱私囊，必须值得信任并且办事能力强。最后我选了典农校尉钱正负责此事，让杜敏跟着帮忙。

　　忙的告一段落，天边已经浮现出晚霞。星寰安排了接风晚宴，所有中级以上将官齐聚县衙，宴饮庆祝。随我前往永安的精兵们也都得到一顿盛宴的款待和丰厚的赏金。皆大欢喜。

　　晚宴尽兴狂欢，节目丰富，酒菜精美。我也不吝啬与众人分享永安激战的细节，并且不失时机地将杜敏介绍给江陵官员们，让大家带着这个少年有功的印象接受他的出现。典农校尉钱正也是，原本因他年轻感到不以为然，听了我这番介绍，看向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佩。

　　等宴会结束时，筚红棘和陈庆都喝得满脸通红，沈钟和杜敏不胜酒力，已经醉了。奚英也喝多了，跟着筚红棘回去了。陈庆帮我把杜敏安顿好，最后将我交给星寰，独自休息去了。

　　喧嚣散去，我赖在县衙后院星寰的住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打开门窗，任由清爽的夜风穿堂而过，舒缓大量饮酒后的不适。星寰虽然也喝了不少，但他白皙的面颊丝毫没有醉意，还笑咪咪地为我端来清水，打湿了手帕递给我。

　　“冷敷一下吧，会舒服些。”

　　他柔和的微笑和清丽的面容在晦暗的下弦月夜看起来透着些许邪佞的气息。我喝得有点上头，脱口说了句：“先生你这样看起来有点像苏妲己呢……”

　　他愣了下，大笑起来：“将军是说予像狐狸精？”

　　我使劲摇头：“不不不，先生是神人。即便是狐狸精，也是神人。要不然，为什么先生说的事，从来没有出过错？为什么先生知道我，并非此世之人？”

　　他笑而不语，只是用冰凉的绢帕轻柔地为我擦脸。我仗着自己喝了酒，大爷似地享受他的服务，也没像平常那样对他毕恭毕敬，他倒也没有不悦的意思。

　　“先生对永安之胜，并不意外吧？一切都在先生的掌控之中。我能够助司马懿拿下永安城，却无法救回夏侯和。”

　　“将星向西，再会之期，尚未到来。”他轻声道，“将军很在意没能救回令弟？”

　　“……要回京城，势必要回家。面对兄弟和嫡母，无颜相见啊。”我叹道。

　　“将军是凯旋回京，荣耀满门，为何无颜相见？”轻轻的水声衬着他流水般的嗓音，格外清澈：“夏侯家满门武将，夫人和诸位公子们又怎么会责怪将军没能护自己兄弟周全？”

　　“他们真的不会怪我么……”

　　我没自信。我总觉得我对夏侯和的被俘有责任。倘若我没有让他带兵去支援张灿，倘若我对战局的预判更准确些，倘若我能更早些赶到永安……是不是就能营救成功呢？可是看星寰的样子，他对夏侯和被带到益州明显无动于衷，甚至隐隐有点“正该如此”的意味流露出来。难道夏侯和注定要跟我一样，走一趟蜀汉？

　　“算了，不提这事了，回去之后见了家人再说吧。也有很长时间没和兄长相见，还真亏了陛下招我回京，才能有这个机会。”

　　他轻声笑起来：“只怕是皇上想念将军，才特意下了这么一道旨意吧。”

　　我尴尬地笑：“怎么连先生也揶揄我？”

　　“那还有谁揶揄将军了？”

　　“还能有谁？司马懿呗。”我愤愤地说，“明明他自己跟曹丕也是‘说不得’的关系！”

　　他慢条斯理地问：“孟达，是因为司马将军而死的吧？”

　　“先生果然心中有数。”

　　“司马将军对先帝的独占欲，并不亚于将军对当今皇上。”

　　“先生说笑，我哪儿比得上司马懿？”我意味深长地感慨，“我怎么敢跟他相提并论……”

　　他依旧慢条斯理道：“可将军以后，注定是要与司马将军并肩的人。将军自己，对此也是心中有数的。”

　　我笑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先生吧？先生还说自己不是神人。”

　　“但也不是苏妲己。”

　　我俩都笑了，笑得开怀、笑得轻松、笑得我肚子疼。我打了个滚翻了下身，改为侧卧的姿势。他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绢帕轻轻放在一旁。

　　“将军若还是难受，予让厨房去给将军做一碗醒酒汤？”

　　“不必了，吹一会风就好了。这风多好啊，秋意盎然，还不到冷的时候，真是清爽怡人。”

　　何况还有蓝颜知己在旁。

　　他沉默片刻，问我：“将军打算何时动身？”

　　“圣旨说要我即刻动身进京，我和司马将军商量过后认为有必要先回江陵一趟，这才折了一下。所以我想，最好不要耽搁太多时间。花个三四天准备妥当，就尽快出发吧。”

　　“予知道了，会尽快为将军做好准备。”

　　“劳烦先生了。我去京城，江陵又要麻烦先生帮我多多费心。”

　　“将军怎么突然跟予客气起来？予是将军的军师，也是大魏臣子。为国守土，不是理所当然？”

　　我有些惊讶，仰头看他：“先生可从未承认过自己是大魏臣子……”

　　他垂下眼帘看我，眯着眼睛微微地笑：“承认与不承认，并不改变予行事始终站在魏国一边，有何差别？”

　　我抿着嘴唇。在我看来差别可大了！他肯承认，我放心多了。

　　“那么，既然先生愿意做魏臣，我可以跟先生商量件事吗？”

　　“先吴后蜀，还是先蜀后吴？”

　　“先生真是太神了！！”我忍不住一骨碌爬起来，跪坐在他面前目不转睛：“我也用不着瞒先生，我这次回京，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想劝说皇上下定决心，做出统一天下的长远安排！可我心里却忐忑不安，总觉得事情不会顺利……”

　　“将军是担心皇上不肯答应？”

　　“我跟他提过几次了，他总觉得太冒险。虽然他嘴上也没说反对什么的，之前毕竟八字没有一撇，单靠江陵一座孤城也不能掀起什么气候。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永安也被我们攻克了，我觉得皇上应该也要考虑，接下来要做如何布局。”

　　“嗯。永安告捷，卧龙必动。接下来无论趁势进攻还是退保现状，的确需要皇上的支持。大魏的国力，并非达到肆无忌惮谋划天下之策的程度。”

　　“可是……”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便觉得自己已经被他看穿。我不需要像面对司马懿一样，还要向他解释为什么我这么着急、不能再等上几十年。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若无突然事态，趁势进攻、先蜀后吴，乃是顺理成章。卧龙虽是王佐之材、有经天纬地之能，天命不归，莫之奈何。将军不必惧怕。——将军就这样，向皇上陈述吧。”

　　我惊喜交加。这是我独自烦恼一统天下的战略以来，头一次有人干脆地给出意见，还是我最信任的星寰！

　　“太好了！太好了！听先生这么说，我心里踏实多了！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他笑笑：“不必谢予，将军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说服皇上吧。予可以告诉将军，将军的预感没有错，此番回京商议大计，的确不会非常顺利。不过，将军若感到无计可施、摸不着头绪的时候，不妨想办法问问皇上的‘近身人’。”

　　“近身人？是……皇后？”

　　“非女子。”

　　“那是……他宠信的臣子？毌丘俭？”

　　他笑：“将军到了京城见机行事吧。予再多说，无异于直言相告，不妥、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