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下部）》司马宣夜

52、五十二、东吴来客

　　除夕这夜，我是和陈庆、马钧、还有亲兵们，热热闹闹一块度过的。熊焱被沈钟请回家一起过年，筚红棘有自己的族人。我们这些从洛阳来的军人自成一派，自得其乐。

　　十五之前，军民无事，城内行政运转的节奏明显比平时要缓和不少。从初四开始下起了小雪，虽然基本上是雨夹雪的程度，没有形成积雪，还是让人感受到冬日的余威。

　　初六这天，下了两天的小雪在傍晚时分已经停了，城内城外都泥泞不堪，天又黑得早，大家都躲在家里烤火过年。我也早早结束了工作，正琢磨着今天晚上怎么打发时间，一个士兵匆匆来报，说城门处拦住两个可疑人物，拿不出通行证件，却指名道姓说要见我。城门值守不敢大意，赶忙来通报。

　　“那两人叫什么名字，你们有问吗？”

　　“他们说不便公开身份，请将军亲自过去相见，一见便知。”士兵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被责备办事不力。

　　“既然有这样的自信，应该不至于敢来消遣我。待我前去一探究竟。”

　　我披上一件厚外套，既没带武器也没穿战袍，跟着前来通报的士兵来到城门处。城门已经关闭，路上行人寥寥。远远地看到两个人影站在城门旁，负责看守城门的士兵围着他们，表现出戒备的样子。两人都用黑色的连帽长袍将自己从上到下包裹起来，看身形一高一矮。我心里暗自纳闷。那黑色的袍子实在让我感觉不好，不由地心生警惕。

　　我在离他们十步左右的距离勒停马匹，扬声道：“什么人指名道姓要见本官？速速报上姓名！”

　　高个子的那人仰起头，我看到黑色兜帽下露出半张脸，线条俊秀，皮肤白皙，薄唇上扬，浅浅地笑了。

　　“许久不见了，夏侯将军。将军的江陵城，士兵训练有素，城防治理得当，令人欣慰。”

　　我惊讶地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人，见他抬起手掀开自己的兜帽，露出如瀑的长发和清俊的面容，深邃的眼中仿佛隐藏着星辰，薄唇边挂着我十分熟悉的笑容，云淡风轻仿若看透了人间沧海。我大声喊了出来。

　　“星先生！！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时辰到了，予自然来了。”

　　我早已跳下马，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他，激动得又蹦又跳。

　　“你回来了！太好了你回来了！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挑过年的时候来？哦对了你吃过饭了吗？”

　　三年不见的星寰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像个猴子似地上窜下跳，全身上下仍然散发着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然，轻轻按住了我的肩。

　　“将军稍安勿躁，予还带了一个人要向将军介绍。”

　　他侧过身子让了让，让我看到站在他身后那个矮个子，此刻也已掀开兜帽露出面孔，令我更加惊讶——那竟然是一名女子，而且我看着有几分眼熟。

　　“你……我是不是见过你？”

　　那女子个子不高，满脸精干之情，眉宇间英气十足，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我越看越觉得眼熟。她跟星寰似乎有意让我猜，笑眯眯看着我不说话。我想了半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

　　“奚英？你是奚英姑娘！？”

　　“看来夏侯将军并没有忘记你，奚英姑娘。”星寰笑道。

　　奚英笑着向我抱拳行礼：“丹阳郡奚英，多谢夏侯将军挂念！”

　　我惊讶地看看奚英又看看星寰：“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在一起？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夏侯将军不是想在这里站着听予说完吧？”

　　我如梦方醒，赶紧说：“对对，说来话长！快随我回去，好好地叙叙旧！”

　　一番手忙脚乱，我把星寰和奚英带回府衙，紧急让厨房加菜，给他们两人接风洗尘。我的确兴奋得有点不知所措了。怎么也没想到星寰会突然出现在江陵，还带着奚英一起。不过仔细想想，星寰的哪次出现不是这样突然袭击呢？

　　星寰和奚英，我不仅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会在年节期间突然现身江陵，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会一起行动。

　　过了春节进入太和三年，就是我来到三国时代、成为“夏侯称”的第十年了。而星寰是我最早认识的人之一，将他介绍给我的是曹操的继子秦朗。当然秦朗没想到，我自己也没想到，原本大家都以为不过是个算命郎中、游方术士的星寰，实际上深藏不露，对天下局势洞若观火，与汉末名臣荀彧交清匪浅。更有可能，我怀疑他与我的灵魂穿越有关，尽管他尚未承认，而我也不敢询问。

　　相比而言，我与奚英其实只有一面之缘。九年前，我在服丧期间偷偷离家，跟着星寰一起南下游历，因在樊城被关羽之子关兴截住，从而在蜀汉待了一年多。后来身份败露，不得不逃离蜀汉，顺江而下进入东吴地界，在丹阳郡与山越部族的奚英有了一面之缘。我帮助她救出了被地方武装拘禁的弟弟，算是有恩于她。但之后几年就再没机会与她相见，我几乎已经淡忘了这段久远的交情，万万没想到她会与星寰一起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先生，快说说当年离开洛阳之后，你到底去了哪里？看你和奚英姑娘同行，又是从东门入城，该不会，是从江东方向过来的吧？”

　　星寰微笑道：“将军倒是一针见血，自己猜中了七八分。不错，予等的确来自江东，给将军带来一个消息——东吴的前任大都督陆逊，已于数日之前去世了。”

　　我这一惊活脱脱吃得不小：“陆逊？是……我认识的那个陆逊吗？他……去世了？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东吴秘而不宣，已经低调处理了他的丧事。”星寰淡淡地说，“毕竟他已经不在大都督的任上，低调处理也无可指摘。只是，东吴，只有一个陆逊。陆逊之死，对东吴影响重大。”

　　“陆逊……不该如此短命……”我仍处在震惊之中回不过神。

　　“自从几年前遇刺之后，陆逊的身体一直不好，后来也是因为身体原因，才暂时卸任，将大都督的职位交给了朱然。予在武昌时，也曾奉吴主孙权之命，为陆逊诊治病情、调养身体，可惜寿数天定，予也无计可施。”

　　星寰这番话中的信息量，我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问他：“先生说什么？你在……武昌？难道你之前一直居住在东吴境内？”

　　奚英笑着接话：“岂止居住，先生在江东两年多，可是颇受孙权信任，委以重任呢。若非先生对我坦言相告，我险些以为先生是真心效力江东。”

　　我将惊讶的目光转向星寰，他笑道：“予离开江东之前，官至太傅、博士、尚书仆射。吴主孙权还许诺，等他登基称帝，拜予为丞相，总领江东百官。”

　　我差点惊掉下巴：“丞相？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啊！先生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不离开，难道真要等着孙权登基称帝，拜予为相吗？”

　　他这一说我也不由地笑了：“说得也是。”

　　“其实真要做了吴国的丞相也不是不行，只是那样一来，未免牵扯太深。予闲云野鹤惯了，不想太过麻烦，还是早些抽身比较好。”

　　“所以，先生便到我这里来了？”

　　“与将军分别已有三年，予在东吴的事告一段落，最近又刚好是个机会。几经权衡，予便与奚英姑娘商议，离开建业，北上江陵，与将军汇合，早图大计。”

　　我连连点头：“不知先生说的机会、大计，到底是什么？”

　　“自然是将军心心念念、建功立业的机会。咱们还是边吃边谈吧。予与奚英姑娘几天来昼夜赶路，今日早上之后还未曾进过饮食呢。”

　　话音落地，钱五的身影刚好出现，告诉我说餐食已经准备好、问什么时候开席。我钦佩地看看星寰，不知他是听到了钱五的脚步声，还是猜到了饭菜准备好的时间。不管怎么说，时间拿捏得未免太过精准。

　　星寰大概只是为奚英考虑才提出先吃饭，但奚英是真的饿了。饭菜端上来之后，奚英一点都没客气，吃得飞快。星寰还是跟以前一样，只稍微吃了一点点，看起来也不像饿的样子，吃得又少又有节制。在奚英的大快朵颐和我的无心吃饭中，他将三年来的经历娓娓道来。

　　原来当时他离开洛阳之后，辗转去了武昌，将自己包装成占卜神算，凭借几乎百分之百的占算准确率，很快便在武昌街头声名大噪。有好事者将他的名声传到孙权耳中，引起了孙权的兴趣。他就这样顺利见到孙权，并很快取得信任，留在孙权身边陪伴。

　　以星寰的博学，只要他拿出真本事，轻易便能接近任何权力中枢。这一点，和他相识多年、一直视他为导师的我最清楚不过了。孙权起初只是将他当作一个行走江湖的方士，他以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博学很快打动孙权，被孙权拜为太傅，专门负责教导孙权的世子孙登。

　　“……吴国世子孙登，寿数不长，难承孙氏基业。然予的目的，旨在进入吴国宫廷，结识真正对孙权有影响的人——他的长女孙鲁班。”

　　我眼前一亮：“孙鲁班！先嫁周瑜长子，后改嫁全琮的那位全公主？”

　　“看来将军也知道此女。不错，吴国的局势变化，皆在全公主身上。”

　　我当然知道孙鲁班。这位孙权的长女，在数年后吴国太子孙登去世之后，推动了两个异母弟弟孙和与孙霸争宠的“南鲁党争”，将吴国政坛搅得天翻地覆。历史上陆逊原本是在这场政治动荡之中负气而死。但现在陆逊早逝，历史的走向变得难以捉摸。我很好奇星寰接近孙鲁班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星寰说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通过孙鲁班，暗中向孙权灌输对官员们的不信任感，搅乱吴国政坛。孙权本来疑心病就重，对江东本地的大家族抱有不信任的心理。孙鲁班深得他的喜爱，又热衷议论政事，通过她来下手再合适不过。

　　我忍不住拍手称赞：“以先生的姿容，要获得全公主的信任，想必易如反掌！”

　　星寰笑道：“予还不至于要对一个公主施展□□之术。”

　　奚英大笑：“可是在同为女子的我看来，那个全公主迷恋先生的美色，几乎已经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呢！”

　　大家笑作一团，星寰无奈地摇了摇头。

　　“所以，多亏了奚英姑娘，假称是予的夫人，才让全公主没有公然下手。败坏了姑娘的名誉，予一直心存愧疚。”

　　奚英大方地摆摆手：“我们山越不在意这些虚名，只要能对先生有所帮助，奚英便心满意足！”

　　她对我道：“丹阳山越的处境，自从上次蒙将军相助，比之从前已有所改善。然而随着战事频仍，兵员不足，吴国便动起了脑筋，想要围剿我们，将女子卖作奴隶，男子充当兵员。我和父亲、弟弟被逼无奈，只得带领全族离开家园，四处避祸。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先生救了我们，带领我们投奔魏国征东将军曹休，全族才得以幸免。”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们一族如今投在曹休将军麾下？”

　　奚英点头：“当然，族人之中不乏反对之声，特别是一些老人。但星先生说服我们，在乱世之中，想要如从前一样，凭借一己之力存活下去，实属不易。不如暂且投身实力强大的一方，将来乱世终结时，也能凭借功劳为全族谋一块安身立命之所。”

　　“是啊，的确是这个道理。你们的族人虽然善战，终究难敌吴国正规军队的全力围剿。主动投靠魏国，不失为保全部族的一种方式。”

　　“予在先帝曹丕垂危之际，在洛阳与曹休将军也混了几分面熟。此番穿针引线，不过举手之劳。奚英姑娘过意不去，予便请她陪予一道入吴。这三年来，多亏她帮忙不少。”

　　“没想到先生和将军也认识。离开东吴之前听先生提起将军的名字，我真是惊讶极了。”奚英补充道。

　　星寰笑而不语，我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他是有意将奚英姑娘带到我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