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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一、处斩 ...

  •   行刑定在九月十九日的正午,我提早一个时辰来到牢房。处斩的犯人临死之前都有一顿断头饭、送行酒,即便是十恶不赦的重犯也能享有这份最后的优待。酒菜不是我准备的,我到的时候,刘权正对着摆在面前的饭菜垂泪,一口都没动。

      他们三人虽然都被关押在江陵大牢,但为了防止串供,三人被隔离开来,分别关押在牢内不同的区域。相比薛礼,刘权的境况要稍微好一点,至少他身上的刑讯痕迹不多。看到我,他只是无声地流着泪。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也就明白了我并没有帮他求情,留他尚未出生的孩子一命。

      我让禁军打开牢门,在刘权面前跪坐下来。我俩之间横亘着一张小小的食案,上面摆着刘权的“最后一餐”。

      “多少吃一点吧,升之。事已至此,至少走的时候,能吃上一口热饭。”

      他还是一味地流泪,并不动筷子。我轻轻一叹,拿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不想吃的话,就喝一杯。黄泉路上,也好壮壮胆子。”

      他对着那杯酒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良久,才哽咽着挤出一句话:“为什么……灵燕和她腹中的胎儿也必须要死?不能……不能留他们一命么……”

      “你知道那不可能。”我平静地解释道,“你犯下的是行刺天子的重罪,陛下怎么可能网开一面?即便退一万步说,陛下准了,留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婴孩,长大之后难保哪天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到那时,你让那孩子如何自处?又让我们这些知情者如何相待?”

      刘权只是哭。我心里也不好受。想起当年在上庸城与他相识以来,我一直把他当作兄弟,一心想着关照他、照顾他,到头来却把他推上了绝路。选择以大汉皇子的身份刺杀曹叡,固然是他的个人选择,但我就能说自己没有责任吗?

      刘权哭了一阵,忽然想起,哽咽着问我:“丞辅……丞辅他怎么样了?前几日审讯,他们……他们对他……”

      我叹气:“他状况不太好。受刑颇重,又断了一臂,即便没有最后行刑的这一刀,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他不该来救我……不该来救我……我劝过他不要管我的……”

      “我问过丞辅,为什么他明知道很难救你出来,还要来自投罗网。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我轻声说,“他说,当年是他迎你入蜀,如今他当然也想竭尽全力救你出来,重返成都。”

      刘权不住摇头:“行刺皇帝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没想这样……没想牵连他们的……”

      “那你埋怨我吗?”我轻声问。

      他顿住了。我喟然长叹。

      “你怪我吗,升之?即便你不怪我,我也要怪我自己。我不该把你带来江陵,我甚至不该带你离开成都。你的人生,本不该走到这一步……”

      他想了想,轻轻点了下头:“你说的对……”

      我心里更难受了。他却接着说:“可是,我不怪你啊,叔权。无论是离开成都,还是前来江陵,都是……我自己同意的,我又怎么能怪你呢?”

      我鼻子一酸:“你……不怪我?”

      他流着泪摇头,双手握住我的手腕。昨天被薛礼拉着手腕说过一句“恨没能为大汉杀了你”让我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刘权的神情却十分柔和,含泪带笑。

      “我真的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始终是父皇没出息的长子,终究没能做成一件大事。”顿了片刻,他又道:“也怪我自己,连累了丞辅和灵燕。我……如果不是非要行刺,就好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啊,他千不该万不该,即便是悄悄跟着薛礼跑回成都,也比豁出命去刺杀曹叡要好。不但目的没有达成,还要赔上自己和恋人、朋友的性命。当然,他要是达成了目的,发疯的人就该是我了。

      “叔权,这件事都怪我啊,都怪我。你真的不能替我求求陛下,让他放过灵燕肚子里的孩子吗?”他抓着我的手恳求道。

      我无奈地摇头:“这是陛下的底线,就算是我去请求也没用。你……还是别伤心了,好好把饭吃了,把酒喝了,准备准备……”

      他垂着头,死死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我知道自己成不了他的救命稻草。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更没有足够的能量去说服曹叡,放过一个打算杀死自己的人的孩子。何况那孩子甚至没有名正言顺的名份。

      我哄着刘权好歹吃了几口饭,喝了点酒,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看守的禁军来提醒我,我心情复杂地最后拍了拍刘权的肩,轻声对他说:“我走了,升之。若有来生,愿你我再无归属之争!”

      他没有回应我。

      前几日的秋雨引得气温骤降。九月中旬的天空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正午时分,刘权、薛礼、陈灵燕三名“西蜀反贼”被押上临时在江陵城中搭建的刑场,由我这个江陵都督和朝廷官员的代表、中书令孙资一同监斩。

      刑场的布置虽然仓促,该准备的东西一应俱全。处刑是公开的,城内军民百姓都可前来围观。临近时辰,三个人被囚车押送到场。围观的人们见到“反贼”中有女性,不由得议论纷纷。我还看到了站在前排的张昀,他和我对视一眼,神情复杂地点头致意。

      能看得出,被押上刑台的三个人的仪表都被整理过了,衣衫尽管肮脏,至少维持整齐。受伤最重的薛礼干脆被换了一件衣服,不知道是谁的旧衣服穿在他身上,换下了他身上原本破损不堪、面目全非的夜行衣。三个人的脸都被擦洗干净,除了少许擦伤,看不到明显的外伤和血迹。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授意。至少这一举动包含了善意,让三个即将赴死的人和我们这些旁观者都能保留一丝体面。

      罪状是由身为江陵长史的沈钟宣读的,具体的措辞经过了反复讨论和修改,并未公开宣布刘权的身份,只说他被间谍薛礼和陈灵燕煽动,滋生叛心,谋害皇帝,罪不可赦云云。不过实际上,他的身世并不算什么秘密,他在江陵的下属、同僚,很多人都知道。沈钟宣读的时候,下面的窃窃私语小声议论一刻不停。

      我尽量把感情剥离出来,让自己只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来面对这件事,也尽量不与他们三个人视线相对。罪状宣读完毕,孙资宣布了曹叡的裁决,最后由我下令行刑。薛礼在整个过程中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他的一只眼睛被刑讯时弄伤了,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陈灵燕垂着头啜泣流泪。刘权的视线时不时还会向我这边瞄一眼,似乎在期待能有奇迹出现。

      可惜没有。

      程序走完,验明犯人正身,轮到我下令了。三个人被按着跪在地上,将脖子搁在断头台上。身后三名刽子手各自拿起鬼头刀,蓄势待发。我的手抖得自己都控制不住,为了不让坐在一旁的孙资看出异常,我猛然起身,沉声下令:“时辰到了,行刑!!”

      刘权立刻哭出了声,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陈灵燕脸色死灰,神情绝望,木然地任凭行刑者摆弄。然而薛礼却在这个时候骤然睁开单眼,冲着我大喊:“夏侯称!若论反贼,谁能及你!?当年你在成都效命大汉、蒙受皇恩的过往,别以为无人知晓!!”

      我心中一凛,怎么也没想到薛礼死到临头,竟会给我来这么一手。他身后那个刽子手反应也快,赶紧让助手抓紧他的身体,按倒在断头台上,手起刀落,薛礼的叫嚷戛然而止。刽子手随即抓起血淋淋的首级向围观者展示。三颗人头被送到我和孙资面前,让我们查验。

      转瞬之间,阴阳两隔。刚才还活生生的三个人,一眨眼的工夫便成了三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我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木然地点头确认。三颗首级随即被装进事先准备好的木匣里,按照曹叡的吩咐,派遣专门的使者前去送给驻守在永安的巴陵太守李严。

      留下来的三具尸身,则被裹上草席,草草收敛,大概会按照平常处置无家可归的死者那样,拉到城外的乱葬岗随意掩埋吧。死后尚且不能得到全尸,身首异处,连个坟冢都没有,我实在觉得无法忍受,便叫来沈钟,让他出面把那三具无头尸体暂且留下来,回头好好安葬。沈钟答应帮我出面做这件事。

      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从重阳大宴上行刺事件发生以来,不过短短十天,便挖出了背后隐藏的情报渠道,人抓住了、审完了,也处斩了。从效率上来看,我的这份答卷不可谓不出色。但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这一次我亲自抓捕、审讯、处决的,是我曾经视为兄弟、朋友、恩人的人啊!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刑场,回到住处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下午躺在榻上。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想做,只是一味地发呆。想起当年在蜀汉,与关兴、薛礼、关银屏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那么遥远的从前,却恍如隔世。是我把薛礼和刘权从上庸城刘封的地牢里带出来的,今天又是我亲眼目睹他们两人一同死在魏国的刑场上。不管当时还是现在,我明明都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结局非要如此惨烈?

      将来我有什么脸面去见关兴?他放了我一条生路,我却抓捕、处死了他的妹夫。将来我又有什么面目去面对银屏?她曾待我如兄长,我却夺走了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我对不起他们啊!他们对我那么好,我却这样回报他们……

      还不如当初在渡口,关兴一剑杀了我,一了百了!

      我心里难过得像是整个揪了起来,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薛礼临死前最后的嘶喊言犹在耳。他会这么做,说明他始终都没有原谅过我吧?从当年我表明身份离开成都开始,他一直都没有原谅过我。无论我后来在战场上放他走,还是对他过于礼遇导致他成功逃离,他始终不领我这份情,也不认为我做的这些足以换取他的原谅。他是真心想要杀了我的。

      因为我背叛了关兴。

      没错,我背叛了关兴,也背叛了银屏。那个时候,我的确可以用“赵乐”的身份留在蜀汉,以我原本的名字活下去,不再背负“夏侯称”这个名字代表的责任。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帮助关兴,他或许也不会这么快就英年早逝。我是可以选择这么做的。而我留在蜀汉的话,如果全心全意地献计献策,蜀汉也不见得没有未来,六出祁山不见得会落得秋风五丈原的结局……

      然而这一切的假设都没有意义了。当年星寰对我说过,魏、蜀、吴,我可以自己选,我选了魏,就只有咬着牙走到底。正如刘权所说,决定都是自己做的,怪不了别人,哪怕付出惨痛的血淋淋的代价。

      胸口从不离身的平安扣滑动了一下。我伸手捞起,把它从领口拽了出来。温润如羊脂的白玉,毫无瑕疵,一如当年漳水河边的一见钟情。

      我是为了你啊……

      可我这份心意,你能完全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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