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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刘权 ...

  •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来到关押刘权的牢房。因为关押了他,牢房守备森严,大批禁军接替了原本的看守,将规模不大的江陵大牢围得水泄不通,倒像是在保护什么重要人物。

      我的到来没有引起禁军任何反应。这些禁军原本就不受我这个江陵都督的节制,对我既没有职责上的义务也就谈不上多少尊重。何况刘权在宴会上行刺当场,曹叡当着众人的面是怪罪我的,朝廷上下都看在眼里。我被释放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但要他们尊重我,就半点都谈不上了。

      我找到负责看管牢房的禁军小队长,是个名叫郭涌的军侯。我向他说明来意,表明皇上已将审讯“反贼”刘权的任务交给我全权负责。这个郭涌倒是与我在洛阳打过交道的,谈不上相熟,至少彼此认识,态度反而比普通士兵来得恭敬些,亲自带着我进了牢房。

      因为行刺皇帝这个罪名十恶不赦,没有任何人敢给刘权哪怕一点点善待。他被关在牢房最深处、环境最恶劣的囚室中。牢房里光线昏暗,霉味浓重,腥臭扑鼻,令人作呕,我简直一秒都不想多呆。带我进来的郭涌也眉头紧蹙,只是因为碍于颜面,我们才忍耐着没有当着对方的面捏鼻子。

      借助昏暗的油灯,我看到了刘权。他仍穿着昨天在宴会上的那身衣服,只是原本浅色的外袍已经被恶劣的环境弄得脏兮兮的。他倚靠在囚室的栅栏旁,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我在距离囚室大约十步开外停了下来。

      “昨日收监之后,有提审过吗?”

      郭涌摇头:“关押之后便无人过问,也不见哪位大人接手此事,只传令要我们严加看管。”

      “那……你们没给他吃苦头吧?”

      我远远看着刘权的样子虽然萎靡,身上也脏,但不像是受过刑的样子,才有此一问。郭涌略作迟疑,小声道:“如此重罪,自然不会给他好受。不过上面不发话,我们也不敢擅作主张,大苦头是没给过的。”

      我道了声谢,提出单独和刘权谈谈。郭涌也不多问,招呼囚室外看管值守的禁军都跟自己出去,问我要不要打开囚室。我想了想,摇头拒绝了。

      ——隔着栅栏说话已经足够。我不想跟刘权过于亲近,不管是考虑自己的立场,还是出于内心的感受。

      等禁军全都离开,偌大的囚室中只剩下我跟刘权两个人,隔着栅栏互相对视。位于江陵大牢最深处的这间囚室,被木制的栅栏分隔成四个空间,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出,终年不见阳光,原本就是专门用于关押重犯的。郭涌爽快地同意让我和刘权独处,也是毫不担心我会耍什么花样。

      “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

      刘权先开口了,声音沙哑而干涩。我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蹲下身子,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视线也随着我的动作慢慢移动,始终与我视线接触。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虚无和宁静,但没有丝毫悔恨。

      “你也知道我会来。你也在等着我吧?”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有话想跟我说。”

      他淡淡苦笑:“如果不是你来,换了是谁,我也不会说一个字。我做了这件事,本也没想要求一个全尸。”

      我忍不住皱眉。他的无动于衷令我心头无名火起。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行刺的对象是谁!?那不仅是君王,更是我捧在心尖上发誓用整个人生去守护的人啊!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到底为什么舍了一切,也要去做这件事!皇上到底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无论今上还是先帝,都待你不薄!即便带你来江陵这件事,我有责任,可我夏侯称也没有对不起你过!”

      “叔权。”他轻声唤了我的字,“你说得没错,都没错。至今我仍感谢你,当年在成都愿意帮我。我并非责怪你或者陛下,而是我……我自己弄错了。”

      我一愣:“弄错了?什么弄错了?”

      他垂下头,颓然道:“是我弄错了。当年是我误会了丞相和父皇……即便不中用,我依然是父皇的血脉,是大汉皇子,怎能投身反贼麾下,认贼作父?”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难以置信:“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呢?你都在魏国生活了这么久,怎么还会有这种想法?是谁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什么大汉!大汉天子早就顺应天命将皇位禅让给先帝,大魏是承袭正统、光明正大继承天下的!到底谁才是反贼啊?”

      当然,我很清楚事情不是这么回事,但我现在的立场是魏将,我也只能这么说。刘权的手紧紧抓着木栅栏。

      “我……我……”

      “我知道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升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被人欺骗唆使,才会做出行刺之举?”

      他没说话,抓着栅栏的手越抓越紧。我又气又急,看着眼前的人更是又怜悯又唾弃,同时还有一股深深的自责。我想起了前些日子,当我第一次了解到刘权在江陵屯田职务上的真实境况时,我的惊讶和自责一点都不比今天少。可在那之后,我还是没有办法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彼此渐行渐远。那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当年我是不是不应该把他从蜀汉带出来。从今天的局面来看,我的担忧与后悔并非没有道理。我的确是做错了。

      我将自己的双手覆在刘权的手上。他的手冰冷地颤抖着。

      “有什么想说的话,统统告诉我吧,升之。我们相识多年,到底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忍心让我不明不白么?”

      他的手和肩膀抖得更厉害,良久才抬起头来,已是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哽咽着说了句:“为何你要是夏侯称?若你是悦之……若你只是悦之……”

      我被他触动,回想起当年与他在蜀汉相识、相处,后来一路逃亡的同甘共苦生死患难,一时间也险些落下泪来。若我只是他认识的那个“悦之”,定然不会有今时今日。

      我艰涩地说:“当年你央求我带你离开成都时,我已对你坦言一切……”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执意要跟你走,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他把手从我手心里抽出去,抹了抹眼泪,擤了擤鼻子,鼻音浓重。

      “当年我去益州寻亲,并未想到我的父亲竟会是大汉正统、中山靖王之后。我以为他只是在益州做官,去寻他也不过是想有个依靠。皇子什么的……想都没有想过。所以我很害怕。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特别是法正先生过世之后,我……”

      “我记得你当时一直都很惧怕诸葛亮,对吗?”我轻声引导他。

      他点头:“我以为丞相视我如同眼中钉,有意刁难,甚至一度担心他想对我……所以我才央求你带我走。连我父皇都不为我作主,我除了主动离开,还能有什么办法?我本就不能如同父皇所期待的那样,成为对国家有帮助的人啊!”

      “你是本分之人,但这并不代表你不能对你的父亲、兄弟有所帮助。如果你不走,或者,如果法正不是英年早逝的话,或许今天你就是另一种身份了。”我叹息道。

      其实当年法正临死之前,算是把刘权“托付”给我了。他希望我能够帮助他、保护他的安全,所以在刘权向我求助的时候,我才会答应。尽管我跟法正没交情,尽管他的谋略狡慧同样让我敬而远之,他总不像诸葛亮那样,让我打从心底惧怕。

      “但是我错了。”我对刘权说,“我终究忘记了,你是刘备的儿子,你和刘禅是有一半血缘的亲兄弟。这些年你在魏国,应该过得并不开心吧?”

      他垂下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他表达出来的情绪已经说明一切。仔细想想,我确实也不太清楚他这些年的辛苦。他一直在许昌任职,而我则忙于应付自己的事,根本无暇顾及他。我一直以为他远离权力中心,应该过得很平稳。

      可我忽略了即便日子平稳,心里的感受却不一定,尤其对于刘权这样一个内心本就不够强大的人。

      “你遇到谁了?让你想起成都,想起刘备、刘禅、诸葛亮的人……是谁?”我直截了当地问。我很清楚以他的性格,不可能是自己突然间有了主意,做出如此重大的转变。

      他犹豫了很久,轻声说:“你也认识的。……薛礼。”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整个头都要炸了。

      薛礼!竟然是薛礼?他的名字怎么会出现?他怎么会变成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你什么时候遇到薛礼的?在哪?在江陵吗?”

      “就……就是在你带人去上庸那段时间。你没有对我说你到底去哪了,我真的以为你染病卧床,其实很担心,但是又见不到你的面。我几次想去探望你,都被你弟弟婉拒了。就在那个时候,薛礼到我家里找到了我……”

      “他直接找到你家里的?”

      “他是通过乐坊的灵燕打听到我住处的。那天很晚了,他自称是你从前在成都时的朋友,管家便让他进来。等我发现是他,也不能再赶他走……”

      “他要这么说也不算错……”

      后面的事情,不用刘权细说,我也能够想象得出,但他的讲述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他告诉我,薛礼完全是有备而来,他不仅带来了刘禅的秘密诏书,还带了一封孙尚香孙夫人的亲笔信。
      我又一次像是被闪电击中,追问:“孙夫人的亲笔信,薛礼是怎么拿到的?你确定那真是孙夫人亲笔写的?”

      他肯定地点头:“咱们一起在东吴的时候,孙夫人的字我见过很多次。她的字写得很有特点,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能认得出。所以不会错,那确实是孙夫人的亲笔信。”

      这两样武器对刘权来说是无法抗拒的。刘禅的诏书以十分亲切和追悔的语气,向刘权表达了思念之情,希望他能够回归蜀汉,协助自己,完成父亲刘备未竟的志向。而孙夫人的信也差不多是同样的论调,希望刘权不要背弃父亲刘备的期望,也不想看到他们兄弟阋墙。薛礼还告诉刘权,诸葛丞相也很欢迎他“弃暗投明”,共图蜀汉北伐大业。

      这么多年来,刘权一直刻意压制的对亲情的渴望,终于喷薄而出。他无法抗拒薛礼的劝说。薛礼告诉他,之所以到现在才来找他,是因为他之前一直被安置在许昌,地处曹魏腹地,蜀汉方面鞭长莫及。现在他来到江陵,机会千载难逢,自己是特意来迎接他回归的。

      刘权说自己起初还有挣扎,当他听薛礼说我实际上是暗中去上庸调查间谍案却没有对他说实话时,便不再抗拒,下决心不辞而别。

      我一阵心疼和自责。终究是我的错,导致了我们两人关系的裂痕。

      “在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的时候,陛下来了……”

      “所以你就决定……”

      他头垂得更低:“薛礼说,以我现在的身份,应当能够接近曹魏皇帝。毕竟你……你不会对我起疑心,而你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他要我利用你的信任,做一桩顶天立地的大事,配得上我父皇当年力挽大汉狂澜于乱世的威名……”

      我忍不住拂袖:“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虽说现在天下三分,但形势如何,你自己心里一点判断都没有吗?大魏一统天下是迟早的事!大魏承袭大汉,也是无可争议!你为何要做这种傻事!?退一万步,即便你成功了,你要如何全身而退?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禁军当场便会将你格杀!你连在这跟我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抬起头,含泪的双眼透出一股倔强:“可这天下,本是汉家天下!”

      我怔愣片刻,喟然一声长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刘权刘升之,他终究是刘备货真价实的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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