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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容淖未过多窥探王贵人究竟使出了什么招对付春贵人,左右畅春园内宫就这么大点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藏不过旁人耳眼。

      不过三五日功夫,当宫人交相议论起王贵人好命,再次遇喜的消息时,容淖便知,王贵人与春贵人之争,高下已现。

      上次小宴容淖见王贵人,观其面容,未显孕相,就算遇喜,那日子定然极浅。
      如此,一切倒是理得通畅了。
      王贵人并非浅薄愚钝之人,当日却表现得那般沉不住气,想来是凭着诞育两胎的经验,早早觉察出自己又遇喜怀胎了,所以急着上位封嫔,以免三历母子分离之痛。

      宫中多诡谲,婴孩存活格外不易。
      就拿如今的大阿哥来说,他名为长子,实则并非皇帝头生之子,而是皇帝的第七个孩子。
      因大阿哥上头的六位兄姐尽数早夭,他这才上玉牒、入序齿为长子的。
      而且,据闻大阿哥幼时也险些夭折,后来送到宫外臣子家中养了几年,立住了才接回宫中的。

      王贵人已生养过两位小阿哥,深知在宫中为母不易,故作迟钝,小意隐瞒孕事,肯定是打算时满三月,胎像坐稳后再行上禀。

      可如今不过几日功夫,王贵人身怀有孕的消息便被张扬得人尽皆知。究其因由,八成是王贵人在与春贵人这场暗斗中败北,只能靠肚子里那块肉作为退路,保全自身。

      容淖听闻王贵人遇喜的消息时,正左右手对弈,轩窗迎风,茶香萦室。
      棋局已到最后抢‘劫’的关头,她左手轻落一枚紫晶围棋子,顺利将‘劫’占为己有。

      输赢已见分晓。

      容淖兴致缺缺扔下残局,吩咐嘠珞,“挑几样近日御赐下来的首饰绫罗送去当贺仪。对了,王贵人胎像未稳,此时殿外必有太医轮值照顾龙裔,记得让太医把贺仪过过眼。”

      “呃……”嘠珞欲言又止,余光扫见容淖神色恹恹,终究没有多言,只心中越发中诧异,公主近来行事越发古怪,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们与王贵人关系平平,何至相赠贵重的御赐之物为贺仪。

      -

      王贵人沉脸歪在贵妃榻中,不停抚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呼一吸尽是浊燥,如饱经摧残的花儿,蔫头耷脑。

      她输了。
      颓势迅疾且毫无还手之力。

      小宴那日,她受六公主启发,打算来一出借刀杀人。
      趁春贵人根基未稳,果断出击,以绝后患。然后再想办法把锅暗中嫁祸给六公主,拉通贵人下水。
      如此,一箭双雕。
      唯她得利,从此再无争位威胁,封嫔指日可待。

      未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刚出手便险些把自己搭进去。
      若非她以腹中龙裔留作后手,此番怕是得倒|血|霉。

      春贵人那个文疯子,为避开她的算计,不仅敢在谈笑间面不改色割下自己一块肉,以求破局;甚至还拖着一身血并不医治,算计好时机,等来了皇帝。让皇帝亲眼目睹她言辞无状,咄咄逼人,戕害嫔妃。

      鲜|血|淋|漓的场景太过刺激;雷霆震怒的皇帝更是骇人;外加前路未卜的恐惧……

      王贵人闭目沉吸几口气,后脖颈那股凉飕飕的感觉挥之不去,胃里突起翻江倒海,干呕不止,暴戾撕扯碎柔美的面相。
      当务之急,已不是谋划封嫔,而是得尽快设法在皇帝面前弥补她‘戕害妃嫔’之过。否则,腹中孩子落地之日,便是她彻底失宠之时。

      外间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禀事的声音,是六公主打发人送遇喜贺仪来了。
      说已按公主交代,当面由太医验过,安全无虞,问她可要过目。

      “拿进来!”王贵人狰狞一张娇颜,强忍不适,冷眼一一打量过容淖送来的首饰绫罗。
      全是从皇帝私库里拿出来的好玩意儿,连礼盒角落里最不起眼那支缉珠蝴蝶簪,亦品相上等,质地粹纯,由十四种宝石攒成,栩栩如生。

      王贵人来回摩挲缉珠蝴蝶簪,面沉如水。
      这是她第三次遇喜,前两次六公主所赠贺礼十分寻常,毫无特色。
      这次,六公主却一反常态,送来了一水儿贵重的御赐之物。

      首饰绫罗等皆为外物,又不入口。且因制作工艺精巧,成品娇贵,若真起坏心思内里藏妖,想要伪饰复原,掩人耳目,绝非易事。
      饶是如此,六公主还是指明需先由太医当面验看,交割清楚。

      这般细致周全,又恰逢如今这关头,由不得王贵人不多想。
      ——转赠御赐之物,并非六公主阔绰,而是震慑。

      或许,六公主早已洞悉她居心不良,为防她在贺礼上动手脚,贼喊捉贼,索性以御赐之物相赠,并嘱太医当面查验。
      她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朝记录在册的御赐之物上做手脚,冒犯天威,引来彻查,自寻死路。

      王贵人扶住钝钝生疼的脑袋,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才教六公主一眼看穿的。
      为防授人以柄,她下手算计春贵人前,甚至未敢过多布置。需知,越是矫饰周全,越易落下疑处。

      六公主心窍玲珑,谨慎提防至此,她算是领教了。

      幸好,她未依计同时招惹上狠绝如美人蛇的春贵人,与面上不显山露水实则深沉莫测的六公主,而在初出手时便被春贵人摁趴下了。
      否则,若引得二人联手共击之,那后果岂止是被皇帝怒叱、责令思过这般简单……

      一时间,王贵人百味杂陈,竟由衷升起几分隐秘庆幸,下意识摸上未显怀的肚子,沉吟片刻,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

      北巡前三日,宫人开始张罗归置行李。
      虽是乱中有序,但里里外外来往不绝的人影也足够扰人清净了。

      难得天际不见晴阳,乌云西坠,夏风呼啸,有暴雨将至的前兆。
      容淖带上嘠珞,到照水阁附近一处僻静的修竹水榭里品茗躲闲,打算静赏今夏第一场消暑疾雨。

      熏泥小炉,备具煮水,赏茶温杯。
      嘠珞入宫多年,性子鲁直未改,茶艺倒大有精益,‘投洗冲’三道做得赏心悦目,淡碧水柱斟入公道杯,悠然如兰桂齐芳。

      容淖指尖追逐一抹轻烟描摹,悠然转向朝水榭之外的大丛茂密竹林,忽然扬声,不疾不徐提醒道,“已到分汤了。”

      先圣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以品茶有公道杯分汤一说。
      斟茶分汤讲究先客后主,从左往右。

      ——客人。
      这犄角旮旯哪来的客人。

      嘠珞分汤的动作一顿,抬头。
      只见九曲回廊外,竹林深处,悠悠闪出一道人影,仙姿佚貌,绰约清极,恍若天人。

      “五公主!”嘠珞双眸圆瞪,不敢置信。
      容淖微扶髻上流苏,借势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她意料之中的‘客人’,可不是五公主。

      五公主面无表情行入水榭,径直落座容淖对面,毫不见外执杯品茗。

      “……五姐是为画像而来的吧。”除开血脉亲缘,容淖与五公主之间的关系极为单纯,四字便可囊括——互为利用。

      先前作为五公主替容淖打听旧事的交换,容淖曾答应为五公主去画舜安颜的长相,奈何中途变故丛生,后又病倒数日,并未遂意行事。
      自容淖闭门静养后,再未见过五公主,也未听见五公主只言片语催促。是以,今日五公主背着人找上门的意图,根本不必花心思猜测。

      “我应承之事从不视以妄言,只是近来变故颇多,还请五姐宽宥几日。”容淖微不可察往竹林扫了一眼,顾忌五公主颜面,有意含糊其辞,不欲让藏身竹林里的人偷听到五公主的少女心事。

      怎料,五公主开口便自己把底掀掉了。

      “画像省了,他不配。”五公主垂眸静观最末一泡茶色,氤氲水汽为清傲少女模糊出几分柔和。可她言语间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这一瞬展现出来的单薄,背道而驰,似笑非笑扯唇。

      “你静养多日不曾在皇阿玛面前露脸,有一事可能不知——是我求皇阿玛让他南下任采诗官的。不为躲避眼下丑事,养精蓄锐静待来日上达天听,风光返京;只因江南风花雪月好,浮尘易惹身。”

      “……”容淖闻言,明显惊愕。醒神之后,微微一哂,既觉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五公主目下无尘,枝头抱香寒梅一般的清高人。
      她既知晓舜安颜荒唐,便不可认命自甘吹落北风中。

      是以,故意迂回行事,把舜安颜弄去南方,任他沾染一身风尘烂事。
      届时顺理成章提及退亲,天下口舌只会耻笑舜安颜不识好歹,秉性风流;而不会嘲弄君王金口玉言的赐婚,轻易改弦更张。

      “五姐主意极正。”容淖一本正经赞道。

      “少与我来这一套。”五公主轻飘飘道,“我来是想问你,是否真心钟意策棱,甘愿远赴塞外漠北。你若不愿,我可替你和亲。”

      “咳咳……”
      “哐当——”
      五公主语出惊人,容淖吓得一口茶呛到嗓子眼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嘠珞呆若木鸡,只听一声脆响,手中茶壶摔成一地碎瓷。

      “五……五姐,我先送你回去歇着吧。”容淖咳嗽未止,已火急火燎要带五公主离开。
      就很离谱,每次她与五公主说起奇奇怪怪的话题,总免不了被人扒墙角。

      “我没生病,也未中邪。”五公主姿态端凝,“我仔细思虑过,就算没了舜安颜,以皇玛嬷与皇阿玛对我之爱重,必会替我另择京师望族子弟为婿,保我一世安稳尊贵。京都富贵窝里出来的爷们儿德行,端看舜安颜也现了七八分,他还算是皇阿玛千挑万选出来的。”

      “我前半生虽是困束深宫但享尽万千宠爱,若后半生注定裹足内宅与这般男子纠扯收场。那人世这一遭,当真荒谬可笑。”
      五公主轻嗤,下颌微扬,那弧线犹如傲气睥睨的白天鹅,“与其如此,我更愿遵循‘南不封王,北不断亲’之祖训,仿效先辈帝女,和亲蒙古,肩挑一国公主职责。”

      这一刻的五公主,褪去清高寡漠的皮囊,热忱滚烫得如点将台上挥斥方遒的将士。

      容淖眼神微闪,狼狈避开五公主熠熠生辉的眸瞳。
      活在朗日下的人,总认为所望远方皆披光芒万丈。
      殊不知,浮世万千,各覆表象,一叶障目。

      恍然间,这些年往来乾清宫面圣的光影游掠眼前。
      容淖无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斜红敷粉凝在指尖,半分涩然。

      “五姐。”容淖抿唇,掩下复杂挣扎,终是正色道,“不是每位帝女,都能活成初唐的平阳昭公主。纵观古今史册,千载光阴,朝代更迭,她是唯一一位当过公主的将军,也是唯一一位以军礼殡葬的女子。”

      平阳昭公主乃唐高|祖之女,率领一支‘娘子军’,东征西讨,为唐朝建国立下汗马功劳,其智计勇武,不输男儿。她之一生,是真正的生荣死哀。古往今来,再无帝女能与之比肩。

      容淖紧接着,以最平和的姿态,谈及最现实的境遇。
      “我朝帝女,无建功立业之机,一生大成皆在为父为民远嫁和亲,稳固外族。但真正落下功绩的,迄今并无一人。瘗玉埋香于塞外草原,骨肉分离终生不见,到头来不过得了史书一笔带过。下降京都,此乃今朝公主梦寐以求之事。五姐若为一时意气走上歪路,来日未免抱憾。”

      五公主秉性倨傲,却不心盲武断。以她与容淖的关系评判,容淖这席话实属交浅言深,有冒犯之意。但她听得出容淖句句劝告,发自肺腑,是以并未动怒。

      “你方才说起李娘子是‘当过公主的将军’,而非‘当过将军的公主’。想来也明白这二者之间说法差之毫厘,其意却相距千里。”
      五公主目中清明,郑重又执着。
      “将军威于金戈,公主仅贵出身。我自然清楚我与平阳昭公主不能比,本朝谨守风气更不能与唐时热烈相提并论。我做不成轰轰烈烈的李娘子李将军,能堂堂正正不负公主之名,帝女之责,也不枉落于金玉凤凰窝一遭。”

      容淖自认算不上什么好心人,劝告五公主,实乃思及这十余年‘得君看重’的经历,情之所至,一时冲动。
      见五公主铁了心意愿和亲蒙古,她也懒得多言。
      念起自己还有正事未办,果断抽离情绪,敷衍打发道,“五姐高义。但五姐能否得偿所愿并非你我言谈间便能决定,还是先去找皇阿玛、太后、德妃几位说道商议吧。”

      这几位若舍得五公主和亲蒙古,除非天塌下来,被砸坏脑子了。

      五公主前一瞬还沉浸在光伟前路中,连带看容淖都顺眼了两分。下一刻便被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容淖毫不留情拖回现实,颇为扫兴。
      她睇容淖一眼,拂袖离去前,冷冷甩下两个字,“燕雀!”

      容淖恍若未闻,确定五公主离开后,捏杯敲击石桌,响声清脆,“可以出来了。”
      竹林窸窸窣窣一阵,片刻后,王贵人颠着一双小脚,护着肚子,谨慎跨过层积的落叶行来。

      嘠珞再次目瞪口呆,咽了咽嗓子,愣愣道,“公主,这竹林不会还藏了人吧?”

      “说不准。”容淖半真半假应过,莞尔笑开,打发她离开,“眼看这雨要落下来了,你回去取雨具来,我正好与王贵人说说话。”
      嘠珞不放心,但拗不过容淖的固执,只得一步三回头离开。

      王贵人入得水榭,相互见礼间不动声色打量起容淖。默了默,兀自镇定开口,“我与公主从未通过音信,却不约而同现身此处相见。个中因由你我都心中有数,这默契既已达成,多余闲篇我便不扯了。”
      她背着人出来一趟着实费力,别无闲暇耽搁。

      容淖抬手替王贵人倒了一盏茶,一语双关散漫道,“请。”

      近来养病无事,容淖把利弊衡量得极清楚。
      指望五公主探听陈年旧事确实稳妥,但效率太低,她耗不起。
      与其如此,不如借由不安分的妃嫔,翻出波浪,搏把大的。不止效率高,说不准还能借此给通贵人多留一条路。
      所以方才见五公主时,她都懒得费口舌问起五公主情形如何。

      “我知公主有心扶通贵人上位,实不相瞒公主,无论前面挡的是通贵人也好,春贵人也罢,这四妃六嫔里的最后一个嫔位,我势在必得。”
      王贵人轻抚小腹温声作愧对状,“我本无意与公主争锋,奈何人活一世,七情六欲缠身,既是束缚更是鞭策——公主乌鸦反哺,我是为母则刚,个中道理何其相似,公主定能懂我心思。”

      容淖淡品清茶,不为王贵人的温言软语所动。

      王贵人讨了个没趣,面显讪讪。两次交道打下来,她隐约能觉察到容淖软硬不吃,懒怠应酬,未免弄巧成拙惹得容淖厌烦,踌躇片刻,索性开门见山袒露自己的野心与颓势。

      “我今日前来,一为向公主表明志向,以免日后摩擦误伤;二为请公主与我通力合作——新入宫的春贵人工于心计且野心蓬勃,绝不满足区区一个贵人位份。几日前,她才摆过我一道,害我为皇上厌恶。依我看,有碍她向上爬的宫妃,怕是一个都逃不掉。如今,少了我在前面顶雷,她下一步该是轮到通贵人了。公主一心为母,合该多考虑一二。”

      王贵人避重就轻,闭口不提是她先去招惹春贵人的,奈何手腕不够,孽力回馈。
      只挑着春贵人不安分说事,不动声色把容淖往己方阵营拉扯。

      容淖心知肚明,并未拆穿,漫不经心道,“既是合作,双赢才是皆大欢喜。你得嫔位,我得什么?”

      王贵人毫不犹豫道,“方才公主与五公主那番对话我也入耳一二,只要公主肯助我一臂之力,来日不论公主是否和亲远嫁,我的孩儿都将是通贵人在宫中的依靠。”

      容淖不置可否翘唇,笑意寡淡分明。
      若王贵人得偿所愿获封嫔位,那万没有把高位妃嫔的孩子抱养低位妃嫔充裕膝下,以作倚靠的道理。
      “贵人画这饼,未免太虚了,我可没有给人抬轿的兴趣。”

      局势顿显僵持。

      王贵人迎上容淖散漫的眼神,心中直打鼓,赶紧描补,“公主必定觉得我是在做白手买卖,可这四妃六嫔只空余一个位置,我也为难。倘若公主着实放心不下,我可在此立下毒誓,终生以护通贵人周全。”

      “眼前分明有路,贵人却让我去指望天道轮回报应。”容淖嘲弄一笑,起身欲走,“如此诚心不足,这合作不提也罢。”

      “公主留步!”王贵人娇柔蹙眉,能屈能伸,“我出身微末,不若公主见多识广,脑子灵活,还望公主指点一二。”

      “贵人当真不知,还是在等我点明?”容淖悠然回眸,审视道。
      少女靡颜雪肌,容色盛极,立在满庭摇曳竹影中,如七月无穷碧波池间横生出的一株妖莲。
      摄人覆表象,气势造根骨。

      王贵人眉心一跳,容淖言至于此,她不敢再藏着掖着,舍下最后几分犹豫,为难咬牙道,“公主所谓的路,是让我去从已正式受册的四妃五嫔中,撬一个位置匀给通贵人吧。”
      “公主真是高估我了——我这般的出身,纵然育有两子,在后宫仍处处被看轻,步步遭限制。否则,我今日又怎会连对付个新入宫的贵人都不称手,只能厚颜求到公主头上来。”

      “没有一帆风顺的金贵命,要么臣服庸碌,要么赌|性|相|搏,这个道理贵人应该明白吧。”
      容淖不以为意道,“只要站对了阵营,顺势而为,芝麻小吏尚能观嘲丹书铁券的铁帽子王爵大厦倾颓,削为阶下囚。后宫里的高位妃嫔或占恩宠,或持家世,面上尊贵,实则身如浮萍,生死荣辱皆系君王一念之间的事罢了。贵人整日汲汲营营,难不成如此迟钝,连宫中有起伏涟漪扩散都看不分明……”

      “公主言下之意是后宫局势要变,让我适时推波助澜,以求获利?”王贵人心思细密,旁人一个动作她都能揣度半晌。听罢容淖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她已自发代入近来后宫发生的桩桩件件大小事中,一时间衍生出无数猜测,骇然追问,“所以,皇上究竟要动……谁?”

      容淖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王贵人见状,愈发难安,急切追问,“可是四妃之一?”

      容淖依旧不做声,只眼皮极浅的抖了一下。
      王贵人目光如炬,霎时肯定了自己的揣测,喃喃道,“难怪皇上突然封了沉寂多年,从未得过宠的小佟氏为贵妃,位居后宫之首,原来意在打压旁人……公主与小佟贵妃同住承乾宫,可知皇上此番为何选中了她?她纵出身高贵,但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家世出众的妃嫔。”

      王贵人自前几日被皇帝叱责后,一直忐忑难安,唯恐就此失宠。如今偶然窥破几缕‘天机’,大有拨云见月之惊喜,自想趁机摸索透彻皇帝的心思用意,届时顺水推舟,适机展露自己的‘善解人意’,愉悦圣心,重获宠爱。

      “许是怜她受了十余年的连坐之过。”容淖生硬道,面色不知何时冷了下来。
      王贵人犹擅察言观色,见状,满腔热切被浇灭大半,后知后觉想起一则宫中传言,面露古怪。

      ——据闻六公主幼时为小佟贵妃的嫡姐,当年的孝懿皇后抚养。后来,六公主在南郊种痘所意外毁容后,孝懿皇后嫌她丑陋恶心,前途无望,转手便把人踢回给了生母通贵人抚养。
      六公主从此怨上了孝懿皇后,连带也厌恶孝懿皇后的妹妹小佟贵妃。二人虽同住承乾宫,却从无来往。

      六公主不甚清楚小佟贵妃之事倒也说得过去,但为何提及小佟贵妃沉寂多年的因由,六公主敢那般笃定其是受了‘连坐之过’。

      连坐之罪多由家族、友邻牵扯。
      放眼阖宫上下,能‘连坐’到小佟贵妃头上的,只有已故的孝懿皇后。

      ——莫非是孝懿皇后崩逝前曾犯下大错,甚至一度波及到四妃身上,惹得皇帝忌讳恼怒,连坐后来入宫的小佟贵妃冷遇数载。

      如今多年过去,故人归尘土,生者忆旧情。
      孰对孰错,已不重要。
      要紧的是,皇帝如今的偏向。
      若真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难怪皇帝会突然册封小佟氏为贵妃,让其一跃居于四妃之上。
      说到底,不过是活人褪色,死人若初。

      王贵人眼神微闪,悄然划过一丝得色,这一趟真是走得值。
      她已从容淖古怪的态度与只言片语中,抽丝剥茧,抓出了关节所在。
      只需完全弄清当年之事,何愁摸不准皇帝心意,顺势而为。

      王贵人心中有底,便不再追问容淖旧事,徒惹讨嫌,只志得意满跟容淖达成同盟,“多谢公主指点迷津,往后我定与通贵人共进退。”

      容淖面色仍旧不好,客气话都不乐意多说一句,闻言只微微颔首表明自己知道了,转身欲走。

      王贵人再次叫住她,“公主,纵然我们已摸索出了大局走势。但事有轻重缓急,眼前便横着个拦路虎春贵人,你看该如何是好?”

      容淖蹙眉忍怒,似笑非笑斜睨王贵人一眼,“怎么,你已在我这处得了把好‘刀’,还指望差使我去执刀,替你披荆斩棘?想要彻底把我与你绑在一条船上,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王贵人的小心思被毫不留情戳穿,尴尬又局促,“不敢不敢,公主言重了,我知道该如何行事了。春贵人爱往上爬,我便送她往上爬,最好爬到……”
      “你该回去了。”容淖冷然打断。

      王贵人赔笑离去之前,不动声色瞥了容淖一眼。见容淖唇角紧抿,粉面含霜,心中大定。
      于她而言,容淖反应越激烈,今日得到的消息越保真。

      做戏做圈套,容淖一直等王贵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长吁一口气,卸下怒气冲天的面具,精疲力竭往水榭廊椅一歪,阖目按压突突直跳的阳穴,缓和精神。
      编瞎话太费心力了。

      很突然,有氤氲热气携裹沁人茶香荡散在容淖鼻息间。
      容淖轻嗅,应是一盅热茶递到她了面前。
      可取雨具的嘠珞,分明还未回来。

      容淖睁眼,接过茶盅,并不入口。只以审视的目光自下而上,划过鹰视狼顾,一派野性的年轻男子。

      又是他。
      策棱。
      嗔——还真来监视她了。

      上次在山亭,容淖已领教过策棱来去无影踪的本事。对他当下悄无声息现身修竹小榭并不意外,甚至颇有闲趣,倚廊平和问道,“你是什么属相?”

      容淖表现得太平静自然了,恍然似全不介怀上次山亭相见,两人曾不欢而散。
      策棱心中稍定,虽觉容淖询问生肖莫名其妙,还是认真作答,“属鼠。”

      “哦。”容淖了然模样,点点头,“难怪!”
      策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带几分局促 ,追问,“难怪什么?”

      “难怪这般无孔不入。”容淖阴阳怪气,翻脸比翻书还快,劈手把茶盅掷上石桌,茶水撒了一地,沉声怒叱,“轻车都尉,看来你是当真不知何为君臣尺度!”

      “……”策棱盯着沾湿的靴尖,后知后觉悟到,这姑娘的性子从小到大就没变过,活脱脱一个小记仇精。

      “五公主的话我都听见了,舜安颜那事,是我误会你了。”策棱头疼拧眉,干巴巴解释,“而且,我在此处,不是为监视你的。”

      “我与外男清白与否,用不着你来评判。”容淖斜乜而视,冷笑道,“还有,你这满袖青味,分明是在竹林中藏身许久才沾染上的,还敢说不是监视!”

      方才策棱给容淖递茶时,容淖嗅到袅袅茶香中夹杂一股不甚明显的青味。上好的白茶应浓淡适宜,清鲜爽明,柔滑回甘;次品白茶则香淡而青味重。
      嘠珞茶道老练,冲泡前选过叶,入壶的茶叶绝不可能出现掺次情况。那青味来源的唯一解释,便是策棱身上带来的。

      容淖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指责,听得策棱眉心直跳。
      他一直以为小姑娘只是无意间歪了苗,留意扶正便可。今日林中窥见,才知这姑娘着实歪得彻底,浑身心眼儿,刺猬一般。
      事无大小,皆能惹她思虑介怀,为她手下搅拨。难怪多年来,身子不甚康健。

      策棱想到上次自己轻率出言劝她,惹她厌憎讥嘲之事。审时度势,歇下再次规劝之心,只言简意赅道明自己今日出现在此的目的。

      他乃负责畅春园卫戍的副统领,平日排班轮巡之时,难免对容淖住的照水阁周遭多留意几分。
      这一留意,便注意到王贵人宫中一名不起眼的跑腿太监,连续几日打着各种名堂,在照水阁附近晃悠,似有意无意在盯照水阁的一举一动。

      策棱察觉有异后,并未立刻发作,选择按兵不动,打算等那小太监露出马脚时,抓个现行。

      今日,容淖一脚方才踏出照水阁往修竹水榭来,那小太监便一改悠闲,火急火燎跑走了。
      策棱拿不准小太监究竟受谁人指使,意欲何为。
      因这内宫隐晦纠葛太多,事情未露真章之前,不便大张旗鼓闹出动静。遂亲自到藏身水榭旁的修竹丛,防范有人对公主图谋不轨。

      谁知……
      策棱瞥了容淖一眼,神情格外复杂。
      ——对公主心怀鬼胎的歹人没捉到,倒是把心怀鬼胎活脱脱像个奸猾小人的公主抓了个现行。

      还能如此!
      为何她每次使坏,总免不了被人‘见证’。
      容淖与策棱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间颇为尴尬。

      两次相处下来,策棱已领教过容淖尖锐古怪的脾性,见她沉不应声,怕她下一刻便恼羞成怒,又竖起一身尖刺,闹个不欢而散。
      索性准备先行离去,避免摩擦。

      策棱行至水榭檐下,正巧孟夏的第一场急雨铺天盖地坠了下来。余光扫见廊椅中的人影,正不适的往廊柱下缩,窝成细骨伶仃一小团,躲避飘雨斜风口。

      策棱心念一动,脚步顿住,脑子还未反应,嘴中已脱口而出一句警醒,“我不探究公主图谋为何,但与王贵人联手一事,还望公主三思。”

      纵然策棱已亲眼目睹容淖搅弄风云,心知肚明这姑娘面柔心黑,绝非善茬。但记忆中种痘所那个浑身小奶膘的天真稚童印象太过根深蒂固,一时无法转圜。
      见不得她遭殃可怜,总想护着她。

      “春贵人身上,有一块小张大人情到浓时,仿效天水一朝文人风行,施以针笔纹刻的雕青。几日前,王贵人曾以这块雕青做文章,直指春贵人悔入深宫,思慕前尘,欲在内宫偷会故人。春贵人断尾求生,当场割下纹有雕青的皮肉,以证清白。皇上下了禁令,此事不许外传。”

      策棱身为御前侍卫,对皇帝身侧之事都略知一二。此番违背皇命,告知容淖隐事,旨在提醒。

      王贵人与春贵人两人。
      一个状似卑弱,实则毒辣,出手便是杀招;
      另一个更是狠绝,审时度势,毫不犹豫削掉自己一块肉,永除后患。
      都不是好相与之辈。
      与之为伍,如与虎谋皮。
      与之为敌,如斗贪狼。

      容淖意外得了提点,偏头认真望向策棱。黑瞳水眸如深秋山谷之巅,最为寂寥的月,静默深邃,直指人心。
      四目相对,容淖缓声坦然,“多谢。”
      策棱眼中划过一丝‘孺子可教’的欣慰,绷脸离开。

      凭容淖道谢时的诚恳态度,策棱私以为她肯定把自己的劝告听了进去。
      谁知,当日下午,等他再次巡视过照水阁附近时,发现修竹水榭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小榭突兀立于天地间,修竹丛已被伐尽。
      打听过才知道,是六公主嫌修竹丛林遮遮挡挡景致不好,还招惹‘蚊虫’,让人全给砍了。

      “……”策棱面无表情盯住幸存的小榭,被敷衍的挫败涌上来,握刀的手绷出青筋。
      什么坏小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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