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池面冰初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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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昌。
热闹的戏楼里，繁华喧嚣，满座无一虚席，吵嚷着让戏班开戏。
楼上靠左的厢内，气氛却有些剑拔弩张。
那是一对很照耀的男女。
天青的重磅雪纺纱大氅，腰带上绣着蟠龙花纹，外罩白色大袖衫，温润俊朗的少年一手轻轻转着折扇，一边含笑瞧着对面女子的表情，目光婉转，隐有光芒。
他对面的女子，看上去比他略长几岁，大红的一身混搭，里衫外衫都是红色，明艳照人，笑靥如花，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气恼。
可是气氛就是莫名的诡异与凝滞。
“九词小姐不好好听戏吗？”谢绎长眉一挑，折扇张开，慢慢笑道，“还是以前听惯了庆澜小姐的戏，不稀罕这样的小青衣？”
苏九词莞尔一笑，眼波流转之余，一托下颚，懒懒道：“二殿下说笑了。”
谢绎脸上笑意愈浓，修长光洁的手指将桌上的一杯茶端了起来，停在薄唇前，轻轻呵了一口气，状似不痛不痒地道：“那么九词小姐也很希望在下把庆澜小姐再请回来唱一曲是么？”
苏九词的目光落在一楼的戏台上，只留给谢绎那笑得灿若桃李的侧颊，微微低垂下的眉睫，轻不可见地一颤：“琳琅的戏，怎会不好？”她声若碎玉，剔透明朗，却带着一股子低婉沉吟。
“皇兄也是这样评价的。”谢绎一口清茶饮下，神色微淡，瞳孔里却光华潋滟，语气意味深长。
苏九词藏在红袖里的手微微一僵，面上依旧轻笑：“那是琳琅的福气。”
在宁岚刺杀谢琛之后，谢绎承诺过她会保全戏班，所以季琳琅今日还能安稳地站在戏台上高歌曼舞。而在苏湛离开后，苏九词就代他之职，一直相陪在季琳琅身边奏乐，被谢绎找上，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有暗线埋着，就也要有明线端着。
“那么，可还养得起郁家小姐？”谢绎不紧不慢地说着。
“九词不甚明白二殿下的意思。”
“郁承璟。”
苏九词反是一笑：“九词并不知晓郁家何时有了这样一位公主。”
“是么？”谢绎目光微闪，含笑收扇，清脆一声敲在手侧的瓷杯上。那声音在人潮翻滚的戏楼里，如同落入江河的水滴，一瞬就消失了踪迹，却将苏九词听得心惊肉跳。
温柔如水的声音里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凉，谢绎长身立起，笑看着苏九词道：“那么九词小姐以为，这一曲赵氏孤儿演得可好？”
“自然极好。”笑容坦荡的女子回望，一时竟觉眼前少年的眼里光华迫人，寒煞霜雪。
谢绎一拂袖，笑道：“那在下就先走一步了，九词小姐请好好欣赏，结束后自有人送九词小姐回去。”
“有劳二殿下。”苏九词站起福身，谢绎一抬手让她坐下，翩翩衣袖一翻，挑帘而去。
一向从容的女子此刻长长地抒出一口气，低头一看手心，已是冷汗满手。
出了戏楼，楼外阳光正盛，明晃晃地刺人眼。
谢绎踏出来的时候，气度从容，一揽衣袍就要上马车，手腕冷不防地被扣住：“站住！”
那声音娇憨清越，恰如泉水。
谢绎一抬扇打开那只手，回首微微一笑：“庞二小姐。”
庞徵有些薄怒道：“谢绎！”她生得很娇俏，继承庞家的美人血统，皮肤白皙，在日光如玉光滑，眼睛极黑极大，水光盈盈，一并注视着谢绎。
“庞二小姐有事？”谢绎的语气温柔得有些缥缈。
“无事就不能找你么？”庞徵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弯弯，极像童稚时的宁岚，清澈得像是一眼就望得见底。
谢绎含笑不语，淡淡看她。
庞徵最终还是软了声音：“听大哥说二殿下弹得一手好琵琶，所以我……”
“庞二小姐想学？”谢绎瞳孔略收，熠熠看向她。
“恩。”庞徵颔首，妙目圆睁，“可以吗？”
“若是父皇应允，那也无妨。”
庞徵整个脸庞都刹那鲜活起来，红晕涨了上来，水盈的目光忽闪：“多谢二殿下。”
“那么，在下可以走了吗？”谢绎一偏首，笑看着年纪尚幼的少女，如是问着。
庞徵霍然绽开笑颜，赧然道：“那……二殿下能不能送庞徵回庞府？”她笑起来的时候，颊上会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容澄净单纯。
手指已经深深扣进车门上的少年笑如春风，一字一顿地道：“抱歉呢，庞二小姐，在下急事进宫，恐怕无法耽搁。”
“对不起。”庞徵忙道歉，带着笑福身，“二殿下路上小心。”
“多谢庞二小姐关心。”谢绎一笑而过，翻身上车，将车帘“唰”地放下，吩咐道，“回宫。”
车帘一下，车厢内光线一暗，有一种太阳晒过的闷热。
谢绎右手的手指慢慢揉着额边的穴位，左手却轻轻摸索到腰间细长的白玉箫。
那是他送给宁岚的礼物，后来辗转过苏湛的手，最终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一点点地握紧那管箫，目光在片刻的停留后落在空处。
靠着车壁的少年有些恍惚，悄无声息地张手盖着眼睛，在那一瞬的黑暗里，他仿佛又见到了投射进来的一缕稀薄的熹光。
那么远，那么近。
所有的女孩子都有那一刻的天真，如庞徵，又如其他，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郁宁岚，住在那时候他的心里。
那一年孱弱而瘦削的文雅少年，在谢绎的心里慢慢沉淀下去，最终磨成一种迟钝的疼痛。
存在在心里的，年少的他与她。
宫里的空气，即使是在正午，也格外稀薄而寒凉。
谢绎一回宫就回了寝殿，让侍女担了书来之后就摒退左右，一个人呆了一个下午。
从寝宫望出去，能看见在观澜阁的废墟上建起来的宫殿，天空澄碧，万里无云。
好像这么多年的光阴，一眨眼就消失了，又似乎一直停留在那里，不曾改变。想要往前走，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步伐，只是当他偶尔回首的时候，身后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已经不在，只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孤单地徘徊。他也并不是想要她回来，只是那之外的空白，再也没有人能够给予他当时的温暖。
小的时候，母亲白日里在后院浣衣，夜里和他一起缩在柴房里一起分享已经冷掉的馒头。那时候，他没有谢这个姓氏，母亲叫他阿绎，每一个夜晚，都是在温暖微小的呼唤声里入睡。
谢家的主母很严厉，也因为谢琛对发妻的尊重和对谢绎生母的不屑，他不爱这个孩子。即使这是个男孩，一个清秀聪慧的男孩子。
直到谢夫人的去世，谢琛才接了谢绎母子出来，那个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神智模糊。
如今光滑苍白的手，曾经长满细茧，被硬生生一遍遍搓洗掉，洗得皮肤发疼。
被精心打扮后，被教导着成长，之后的一切都是为了送他去连昌。
谢琛说，秀气温顺的孩子最能讨得郁家的欢心。
所以他努力变成那样，文弱、清雅、温柔，干净。谁又知道，最初的最初，他只能站在角落里，穿着旧衣服，啃着馒头，艳羡地望着自己风光无限的兄长。
迎着风站立的少年，握住的手收紧又张开。
返身回到房间角落，琵琶架上盖着的布上已经积了一层灰，许久未曾动过。
他掀开布，手指一拨弦，音不成调。
只是低头笑着的少年，复又盖上了布。回荡在心里的乐曲，从不需要演奏。
洛淼。
宁岚在苏湛到来之后，又在洛淼停留了数日，苏湛说，要等一个人。
当澹台净抱着承璟风尘仆仆地赶来的时候，宁岚真心地向她道了一声谢。
澹台净只笑道：“那么，以后谁再让我跑腿，我可再也不听了。”
承璟还在熟睡，宁岚抱住她温软的身体，郑重地向澹台净福身：“郁宁岚感谢澹台城主对郁家的恩德。”
澹台净只是拂衣向后而去，轻道：“不必。”她不是为了郁家，受不起这样的道谢。
宁岚将承璟抱回房，亲了亲她柔嫩的额头，心里的重压才落了下来。
当初她与苏湛离开之时，把承璟托付给苏九词也只是暂时，连昌对她们而言，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重华和司璟唯一的女儿，她一定会保护好。
这是郁姚岚用自由和尊严换回来的生命，是郁家亡国后第一个诞生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如今也已经三岁。
继承了母亲的乖顺，承璟甚少哭闹。
晚饭的时候，承璟才醒来，看到灯火下的宁岚，她咧开嘴：“姑姑，抱抱。”
宁岚的脸上有一种细密的柔光，语气也格外轻柔：“承璟醒了，饿吗？”
玉雪可爱的孩子摇头，然后拍着手开心道：“姑姑，姑姑……”
分别的半个多月，显然是惊吓到承璟了。从她睁开眼起，看到的就是宁岚，嘴上虽然喊着姑姑，但她完全把宁岚当作了母亲，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两人的生死相依，承璟回报宁岚的，是她失而复得的亲情。
“九词阿姨怎么样了？”宁岚笑着逗她。
“姨……姨……”承璟眼睛有一瞬间的瑟缩，伸手环住宁岚的脖子，脸颊贴在宁岚脸上，“怕……”
怕？
宁岚感受到脸颊上的温热，怔了一瞬，良久才抱紧承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承璟说的，恐怕不是姨，而是绎。
她在连昌见过谢绎。
这个认知让宁岚莫名惶恐起来。那个少年每一次都说不会手下留情，却又一次次地给她余地。
宁岚拉住承璟的手，轻轻的问：“怎么见到他的？”
完全无法理解宁岚意思的承璟嘻嘻一笑，啪唧一口亲在宁岚脸颊上，童真的声音还在说：“姑姑……爹、爹……在哪里？”
宁岚的手霍然冰凉，她看到承璟漆黑的瞳孔对着自己，看到里面自己惊慌失措的表情。
谢绎到底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了承璟？又对这样小的孩子说了什么？
宁岚更紧地抱住承璟，哽咽着柔声道：“爹爹一直在看着你呀，承璟。”
他在我们头顶的星空上，和我们的心里，永恒存在。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池面冰初解（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