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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首百年身(上) ...

  •   据说,今日是宫里遴选乐师的日子。
      那时恰是开春,桃花烂漫,红粉初绽。天气是极好极好的,碧空上万里无云,澄澄似玉,灼灼的日头当空,照得光华万端。
      重华说,那等杂事,归司乐礼官管辖,亦有母后监管,何必凑那个热闹。
      宁岚只道他是兴致不高,依旧雀跃地拽着他的衣袖往紫宸殿跑。
      紫宸殿前,年轻的司乐礼官懒懒地倚在榻上,宽袍闲散在身侧,颇是自得,偶尔兴致好的时候,他也会出言指点一二,却是犀利刻薄,毫无避讳。
      宁岚拉了重华立在不远的桃花树下,隐隐见那司乐礼官回首向重华这里笑了一笑。
      “那是司宁,传说中的古琴第一人。”重华如是解释。
      宁岚抿唇一笑:“这就是重华十分推崇之人?”还待再说,重华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宁岚亦只得噤声。
      已是第三十九个人了。走上来的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年岁与宁岚相差无几,神色端的是冷静老成。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衣,抱了张木琴,坐在了司宁面前。
      司宁捻了颗葡萄丢进嘴里,懒懒地道:“郁轮袍。”
      那人目光瞟了眼宁岚的方向,才低头起弦试音,未成曲调,却别有风韵。他微闭着眼,信手而弹,那琴声峥然响起,无一丝靡靡之音,高扬清悠,隐然有穿云裂石之感。
      重华只轻轻赞了声“好曲”便不再说话。
      宁岚扶着桃树而立,凝神听着,只觉得琴声竟如冲流而下的激泉,清冽乍碎。
      筝与琴不同,琴音古朴天成,而筝音华美圆润,宫廷里常以筝奏乐,而古琴却是不可或缺的,重华曾说,对琴而歌,能照拂内心,荡涤尘世。宁岚不甚了解,只觉于重华而言,一手诗书一手琴,这是自小的习惯。
      曲罢,那少年抬首向她看来,一双平静无波的丹凤眼轻轻扫过,望着宁岚的目光里,有着经年的清寒,冷如白霜,微薄的嘴唇紧抿着,不发一言。
      重华低首拉住宁岚,轻道:“我就说别来,你瞧,又惹祸了不是?”
      宁岚不忿:“哪有的事。”
      “你想想,郁轮袍是什么曲子?”重华微微笑着,“唐时,王摩诘以一曲《郁轮袍》得九公主引荐,方仕途大畅。你这随便一瞧,平白让司宁给作弄了。”
      宁岚微怔:“我不过……好奇而已。”垂下眼帘的少女不安地道,“难怪那人用这种眼神看我。”
      重华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亦不算坏事。”
      “为何?”宁岚问。
      “你以后总会明白的。”重华笑,目光里隐约有一种宁岚不懂的意味。
      宁岚清亮的眼眸微闪,忽然有盈盈的笑意溢出眼角。她注目在少年的那双手上,修长而指节分明,光洁而有力,两指并按在琴弦上,有着不自觉的张力和天生的高贵。
      白衣少年静静站在原地,清风撩襟,衣袂如飞,怀抱古琴,眉敛锋芒。自古伶人乐师总遭人轻视,然而他却能独立在世间,不带任何的卑微或臣服,如清渠白莲一般,曼立不佞。
      宁岚的眼睛亮了亮,起身走到他面前,嫣然微笑 :“这是你理解的《郁轮袍》?”
      “是。”那少年低眉俯身,举止之上自有气度,“苏倦拜见三公主。”
      “你知道我是谁?”宁岚笑得眉眼弯弯。
      苏倦微微一笑,恍若清莲盛开:“在宫中,除了三公主,还有谁能识曲辨音,自由出入紫宸殿而谈笑不拘?”
      宁岚抿唇一笑:“我这样有名么?”她回首,向着帘后正座道,“母后……”
      皇后极温柔地笑了,眼神却从苏倦身上一掠而过:“本宫的三丫头,自是无人能及。”她起身走下玉座,一旁的宫人替她挽起香云纱帘,“也是重华太惯着你了。”
      深青色衣衫的重华躬身一礼,抬首笑道:“母后这可枉了儿臣。”他眉目含笑,静如松柏,却足见风流之姿。
      他笑看宁岚一眼:“母后也知道,宁岚磨起人来,几个人受得了?”
      宁岚眼眸一转,微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太子哥哥再应我一事好了,也省得以后再怨怪我又缠着你。”她伸手一指,“让他做我的琴师可好?”
      皇后素手接过宫女递来的名册,笑道:“怎么,宁儿想学琴了?只是若让重华应了你,我这做母后怎么能不答应?”
      她低眉一扫:“端敬王爷荐来的?”她神色微冷,“怎的这般不知礼数,见了皇后太子亦不行礼。叫本宫如何放心将三公主交托于你?”眉目之间竟威如男子,不减英气。
      皇后谢黎本就是将门谢氏之女,入宫前曾伴皇帝郁浅纵马疆场,英姿明丽,颇有男儿的风气。
      郁重华侧目见宁岚神色一时颇为不豫,即刻温言道:“不过是个伶人罢了,得见天颜难免有些怔忡也是自然。三丫头喜欢,母后不妨应了便是,讨个开心也就是了。”他笑得静默,又隐然有些意味深沉“人,总是调教得好的。”只是偏偏宁岚觉得,那笑容里有一种隐约的揶揄。
      听得太子言毕,苏倦敛容一笑,展袖低首道:“臣于坊间曾闻帝后仁和,太子卓才,今日见之,果如世言,臣心惶恐惊悦,未料失礼于前,还请娘娘、殿下恕罪。”
      宁岚同时静一福身,笑言:“母后不是一直责宁儿不守礼数么?宁儿的人,自然也当有几分怪脾性。”她抿唇道,“母后这是答应了,是么?”
      谢皇后神色微缓,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右侧的纱帘一挑,一袭亮眼的水红衣裙的少女亦笑,冷道:“三妹莫不知连姐姐们都未有私授的琴师么?”
      宁岚微一扬头:“二姐不过长我三月,不也年纪尚幼吗?”
      “行了,两姐妹争什么?”郁重华一笑抬手,“母后,宁儿素来喜音律,早些学也未尝不可,倒是二妹也到了该学琴的时候了,不如让二妹妹一块儿选个老师吧。”他笼在宁岚身上的目光清浅而宠溺。
      郁楚岚不理会郁重华的话,径直走至苏倦面前,轻抬高下颚,笑道:“你方才故意弹错了一个音,是不是?”
      苏倦清浅一笑,低首道:“二公主耳聪识广,臣技艺不精,自承便是。”
      宁岚却笑着走到他身边,回首对皇后道:“既然会弹错音,那便是不够好到给二姐作老师,给我不可以么?”她笑吟吟地看着楚岚,“二姐的才华在宁儿之上,理当有更好的老师。”
      皇后侧头与重华说了什么,才笑着颔首道:“那便如此了。你的观澜阁尚有空房,就住那里吧。”
      宁岚笑容灿灿,福身一礼道:“谢母后恩典。”她回身牵住苏倦的衣袖,笑道,“你叫苏倦是么?我叫你阿倦可好?”
      苏倦在清风之中淡淡微笑,乍然如清莲盛开:“三公主既然开口,臣下自无异议。”  十二岁的郁宁岚慧黠活泼,生命旺盛如同夏日里的繁草,肆意生长。然而在她今后的年华里,再也没能如此放肆而纯粹地活着。
      即使,她的身边,始终有苏倦。

      宁岚所居的观澜阁极大,她将苏倦安置在夕梧院之中,与她的听潮水榭仅相隔几十米远。常常是宁岚在清晨醒来,就能听见净明空远的琴声,她时时静默地听着,总觉心中瞬间清明,渐渐彻晓。
      郁氏教养子女极严,故而宁岚常在傍晚看书,苏倦进门时,总能看见她就案枕书沉睡,静谧而秀丽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有着少女特有的柔光,虽然不是特别艳丽,却有一种青涩的温婉。
      苏倦常常将她的晚膳温了又热,因为宁岚醒来时总会迷蒙着一双眼,乖巧地轻拉苏倦的袖管说:“阿倦,我饿了。”她温暖的表情犹如一只蜷缩着的小猫,腼腆而甜美。
      几次郁重华来时,见到这样的场景亦是一笑置之,每当这个时候,宁岚就会亮着眼睛,巧笑嫣然地叫着“太子哥哥”,她的快乐单纯明亮,令人从心底里渗出舒服来。
      宁岚擅箫,她的箫是郁重华教的,一般的曲子听过便能记个七八分,故而那日她听苏倦奏《郁轮袍》,就立刻知晓这是过去重华暗地里带她出宫时听得的调子,这才有了当时一幕。
      重华自己却更擅琴,教给宁岚吹箫,本就是为了给她找些事做,也免得这个静不下来的丫头闹得宫里一团乱。
      自苏倦入了观澜阁后,重华便似寻得了知己,一旦公务处理结束,就仅带一个侍从,翩翩而来,与苏倦相较琴艺。宁岚多数时候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听着,只觉心情畅快,安乐美满。这样的生活对一个十二岁心性未成的孩子而言,的确已是惬意悠闲了,尤是与宫外常常刻苦读书的寒门学童相比。
      她时常会感到重华与苏倦之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仿佛早已相识。而每每她追着重华询问之时,他只是微笑,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去端敬王府那里见着的。”宁岚又会笑着追问:“那传说中冷傲俊美的端敬王世子可是真的完美如市井传言?”
      重华的眼神轻轻滑过她的明朗笑颜,落在含笑不语的苏倦身上,抬手一指道:“不如问你的阿倦,他认识的苏湛,一定不同于常人。”
      苏倦把手指往琴弦上微用力一按,才回答道:“世子虽有凌云之志,然胸襟未开。”
      重华的目光隐隐有肃然起敬之色,赞道:“果如尔言。”又回首正色对宁岚道,“你若欢喜,此人配你,也算绰绰有余了。”
      宁岚恼他拿自己玩笑,就跺脚道:“太子哥哥休要胡说八道,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她看向苏倦,“咦”了一声,才笑起来,“阿倦你脸红了?真是难得少见呢。”
      苏倦别过脸,清俊的面容上果然稍有嫣红,目光却低垂着,径直看着自己一双抚琴的手,默然不语。
      宁岚嘻嘻一笑,才挽了重华的手臂,央他弹那一曲《广陵散》,以悦身心。在宁岚至今乃至一生的年华里,她都从不让重华去弹那一首《郁轮袍》。仿佛在她的概念里,那是只有苏倦才能弹的曲子,而似乎也只有她的阿倦,才能弹出那种悠远而惊艳的味道。
      然而正是这种融洽而欢愉的氛围,却将宁岚后半生的所有纯真与美好都透支得一干二净。
      结识谢绎,是在数月后的东宫书房,那时年纪尚幼,岁月静好,美丽得让人不相信那是真实。
      重华已开始授学治世之道,夜半苦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宁岚数次寻他未果,便趁了午后,直奔书房拦人。
      蹑手蹑脚地靠近书房的纸窗,少年优雅的侧影投在窗上,虽清瘦却挺直了脊梁,凛然不可侵。宁岚立在原地,微微笑着看着那姣好的侧影,院里阳光明媚,暖融照人,从内心延伸出安宁来的少女一时忘却了来此的目的,只是久久地站着,凝视着。
      窗被霍然打开,屋内的人一眼便就看到了华服清秀的少女。
      宁岚微微开合了嘴唇,怔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道:“太子哥哥……去了哪里?”
      屋里是一个紫衣蹁跹少年,面容清朗,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执了毛笔,顿在原处,黑白分明的眸里滑出几丝笑意。
      宁岚越发有些局促,只抿唇浅浅笑着,道:“喏,还不快说。”
      少年长立窗前,芝兰玉树,紫袖一拂,拱手行礼道:“臣谢绎拜见三公主。”起身才道,“太子殿下已动身去了卧室午休,公主还是晚些再来吧。”
      宁岚笑着颔首,摆手道:“那我便走了,不扰你了。”转身而去的少女脚步轻盈,略带了几分活泼。
      谢绎目视着她离去,温润的容颜上是一种琢磨不透的笑容。
      那是窗内与窗外的距离,在现今与往后的岁月里,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
      晋明帝十九年,郁宁岚得与苏倦、谢绎相遇,幸哉,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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