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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人生不知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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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一瞬,黑衣之首终于上前:“回禀二殿下,太子殿下命属下等前往护卫前太子妃娘娘。”
前太子妃,司璟?
谢绎浅笑,转身让开一条道,似是极其随意地道:“那就去吧。”那姿态干净、随意,犹如一个不管世事的贵族少年,带着无谓的洒脱。
谢绎几乎从不过问谢蕴和谢琛在做些什么,然而他却是唯一一个对一切了若指掌的人,所谓才慧,便是如此。收拢了各种隐秘信息的他,一直隐忍着,沉默着,可是那双眼眸,温柔平静下藏着锐利的波澜。
随着那队黑衣人的离去,有一人落在队列之后,目光落在谢绎身上,锋利而清冽。
视线带过黑暗角落里的宁岚,莫名地有着微妙的愕然。
宁岚却是绞着衣角,眼眸里深浅不明。
谢蕴明了司璟的身怀有孕,并在谢琛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而被禁闭了三个月的少女,此刻无法揣测出那个男子的心思,只是略有些惶惶不安。
她不知道司璟已怀孕多久,但从她所见,至少是四五个月了,正是胎儿的不稳定期,谢蕴在此刻遣人深夜赶去东宫,究竟是为何。
出神的片刻,谢绎已然走到她身边,执了手笑问:“怎么了?还不快走。”
“我想,去看看司璟姐姐。”少女抬首,澄澈的眼里熏染出荧星一样的光彩,“否则,我不能就这样离开。”
黑夜之中,清雅的少年如优昙之香,眸光冷静之余,笑容依旧出尘不染,漫然道:“司璟之事,你以为父皇当真不知么?”
霍然一亮的眼眸,宁岚无意识地向后一退开。那少年微笑起来如兰如麝,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夹杂在其中,然而那语气,偏偏让人觉出一种惊冷的味道。
“也罢。”袖管微动,谢绎颔首道,“带你去看看也好。”目光落在远处,唇边意味不明地微微弯出一个弧度,“算来七个月也够了。”
“七个月?”宁岚转瞬反应出来他说的是司璟。那么,也就是说,在谢蕴告知她那个事实的时候,司璟已经怀孕四月有余了,竟然瞒得这样好。想必,那女子在战争初始,就已经有了战败的准备。
等待,倘使成功,就是喜上加喜,如果失败,就必须要隐瞒下来。
早慧而温婉的女子,一旦遇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一旦成为了孕育生命的母亲,也一样将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
“七活八不活。”谢绎慢慢地说着,目光里透着了然,一拂衣袖,携了宁岚的手,悠悠笑道,“恐怕,又是一场闹剧。”
跟随着月光下的少年前行,白衣素净的少女莫名地感觉出一种森冷。月光照出一地寒霜,回廊上空荡无人,昔日繁华的东宫,如今也不过尔尔,人迹罕至。
人声嘈杂的房间,正是司璟的厢房。
隐约有女子呻吟挣扎的声响传出,以及偶尔的撞击之声。
宁岚衣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心上蓦的一跳。
“别担心。”谢绎轻柔地包住她的手,浅浅一笑,“大哥自有他的安排。”眉眼里的锋利被柔光掩下,睫上的清光乍然如出鞘之剑:偷梁换柱这样的事情,可也不止他一个人会那么做。
宁岚与谢绎站的,是回廊后的角落,正对着厢房的轩窗,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不过声音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有没有叫御医来?”急切而柔软的声线,带着骄傲与沉静。
那是……长姐的声音?
宁岚愕然回首去看谢绎,少年安静的侧颊上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那种意料之中的微笑,轻向她道:“你姐姐不会有事的,放心。”笃定而自信的神采一瞬间染上了眉角,神似当年的郁重华,然而清秀的少女神情黯然下去,太子哥哥,如今还不知道如何呢。
“长公主,不能叫御医。”青芜的声音带着哭音,“如果被谢家发现就糟了,这,这怎么办才好?”
郁姚岚微微冷笑:“谢家怎么会不知道?”那女子声音冷冽,“谢蕴肯让我来,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说罢便向着门外的黑衣隐卫怒道:“还不快叫御医!”
为首一人叩首行礼道:“太子殿下有命,唯恐惊扰皇上安歇,还是长公主亲力亲为的好。”
“真是笑话。”郁姚岚怒气未平,衣袖一拂,眸光冷凝,“他既应了我那话,又来耍这一出戏,委实太过可笑了些!”
“是么?”随着挑起的尾音,华服盛彩的优雅男子踏着月光而来,黑发被玉冠绾着,一双清眸在夜色之间熠熠生辉,“呵,我可是亲自来见证这个孩子的诞生呢。”
霍然了悟的女子眼里波澜微起,唇畔笑容一凉:“恰恰是今晚,所谓的太子殿下也竟能预料到司璟会在七月时早产么?真是独具慧眼、料事如神。”
“七活八不活,这句俗语,长公主总该听过吧?”那男子持扇而立,只站在厢房门口,与房内急切却明净的女子遥遥相对。
郁姚岚的目光一瞬锐利起来,笑道:“我道为何司璟会突然早产,原是殿下早就安排好的。”
“长公主没有忘记与在下的约定吧?”那男子倚着门笑得云淡风轻,那张与谢绎相似的脸庞上,唯一多出的就是犀利与高傲,在一身紫金色长袍的映衬下,越发姿容如玉。
“生男则杀,生女则留。”
郁姚岚转身,轻轻合上眼眸,掩去眼里的无奈与悲凉。
阿璟,请一定要生一个女孩儿,就算不是为了郁家,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孩子活下来。
一定,一定要生一个女孩儿。
轩窗外,听得他们谈话的少女手指握得死紧,眼里浓重的深黑色未曾退去,只是心底的悲鸣愈加清晰。
谢绎安静地伸手去扳开她的手,那掌心里已是深深的红印。
月光下凤尾竹投下的影子落在身上,反手十指握住少女微凉的手,少年秀美的侧颊上是晦明不清的阴影。
沉默之余,他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只是淡淡地笑着,如同面具一般,不曾褪下。
宁岚回转过头,继续听着屋内的声音。
谢蕴拒绝为她们找来御医,理由在于不打草惊蛇,然而司璟的阵痛却越发厉害,因是早产,母体多月来情绪极其不稳,导致了婴孩怎么也生不下来。
而谢蕴暗地里下的催产药,也未必就合适了司璟现在的身体,两厢原因一合,郁姚岚空是满头冷汗,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握着司璟的手,抚慰这个痛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女子。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都已是蒙胧之色,就连窗外的宁岚都已是靠在墙边坐下,谢绎容上虽不说什么,却是早与宁岚说妥当了:一旦天亮司璟还无法顺利生产的话,她也必须走。即使是不甘,宁岚也只得点头。
一直到后来,司璟沙哑着声音说:“给我拿刀来。”宁岚才蓦然立起,面容上尽是震惊之色,那少女掩唇睁大了双眸,惊愕与恐惧俱有。
及时挽住惊慌失措的宁岚,谢绎随之起身,压低了声音道:“小心。”
尽管他已然尽力掩饰,终究是从前方传来了那一声“什么人?”
静思了一瞬的少年倏地踏出步子,携了少女的手,慢慢踱了出来,似是漫不经心地向着兄长道:“打扰了,皇兄。”
谢蕴眼里的光芒转眼就变得锋利而明朗,含着笑的男子,望着自己淡漠的弟弟,一字一顿地道:“二弟果真是有胆色,连父皇囚在后院里的人竟也敢私自放出来。”
“呵呵。”谢绎一敛衣摆,漫然一笑,“只怕臣弟是与皇兄不谋而合了。”他又岂是泛泛之辈,若用宁岚做要挟,他亦可反将今夜之事先向谢琛告上一状,人证物证俱在,而谢蕴除了在谢琛面前下不了台之外,在郁姚岚那里恐怕也再得不了好处。
正说话间,门被霍然打开。
满手是血的女子抱着婴孩,一脸的如释重负,只静对谢蕴道:“只怕辜负了殿下的期望。”顿了一瞬,满眼的欣喜与痛苦交错,“是个女孩子。”
连带着宁岚都软下了绷紧的神经,谢绎的手上略松,眉目里的柔色轻轻化了开来。
“我只说她可活着,如此而已。”谢蕴一挑眉,就已命内侍道,“送去辛者库。”
“殿下。”郁姚岚挡开侍卫的手,清声道,“这于理不合。”骄傲的女子眉眼里无奈而淡漠,“我从不知道,谢家的诚心竟然只值这么几日。”
谢蕴不置可否地一笑,淡道:“谢家的人是什么样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一言既出,郁姚岚当即色变,只眼神剧烈变换之间,瞧着那男子的神色,也只得一咬牙道:“殿下若愿将这孩子交给宁岚,无论何事我都可应允殿下。”
昔日冷傲沉婉的女子也终究只能用这样软弱而无力的方式来保护郁家最后一系的嫡传血脉。正如谢绎不会揭穿谢蕴的隐瞒一般,谢蕴也同样会放纵谢绎的行为,任宁岚离开,所以,这也许也只能是她最后的机会。
谢蕴目光略深,持扇的手一摇,道:“我已说过,就看长公主是否应承了。”
郁姚岚眸光静冷,蹁跹而过的瞬间,低头看着怀里气息尚自不平的婴孩,满手的血与汗。屋内的司璟生死不知,然而亲手剖开腹部取出孩子的刹那,那个女子已然是油尽灯枯。
合眸的瞬间,心念电转,脑海里闪过的是宁岚稚嫩而清澈的脸庞,以及司璟最后的微笑,美丽而决绝。
握紧的手松了又合,那清秀清冽的女子迎风而立,终是婉转道:“我应承你就是。”回首望着已离自己不远的男子,一字一句清楚地道,“我愿以身侍奉殿下。”
谢蕴扬袖,伸手挽她起身,渐道:“长公主果是真性情。”
“长姐。”宁岚已是开口急道,“这怎么可以?”
她那样骄傲而优秀的姐姐,郁家最高贵的清河长公主,如何能这样低声下气。
“我说过,选择了什么道路,就只能走下去。”回视着妹妹的女子笑得温柔而静默,“所以,一直往前走吧,不要再记着以往。”
只是,这侮辱的不仅仅是郁姚岚本身,而是整个郁家,以及郁家的半壁江山。
“不行。”还要挣扎着的少女却被谢绎一手牵回,少年向着兄长致意:“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
谢蕴轻颔首,算是允可。
郁姚岚将婴孩抱起,托在宁岚怀里,最后拥抱了一次自己的三妹,轻轻在她耳边道:“宁儿,要保重,连带着我和楚楚的那份一起好好活着。”
清秀的少女已是满脸泪水,只是含混地唤着“长姐”。怀里瘦小如幼猫的婴孩,此刻却沉得仿佛抱不住一般,压在手臂上。
“去吧。”郁姚岚转身,背向她而立。风拂开她的裙摆,微微撩动,广袖轻扬,露出指关节苍白的双手,只是侧颊而笑的女子,终究没有流下任何一滴泪水。
宁岚步履蹒跚,一步一回首,最终咬牙跟在谢绎身后,顺着人烟稀少的回廊往外走去,一直一直到最后的宫门口,心里的凄冷与孤独全部化做泪水潺潺而下,为她的过去,为她的长姐,也她自己。
满身的素衣飘带,包裹着安静睡着的孩子,谁又知道,在方才的几刻间,那些坚强的人们做出了怎样的牺牲与成全。
“宁岚。”谢绎没有回首,只是静道,“这就是败者。”
这就是失败者该承受的结局,既然选择了那个结局,就要有足够的勇气与力量走下去。
眼前霍然开朗的阳光投射而来,少年仰头望着远处,蓦然拂袖道:“自承骄傲而完美的你们,已经接受不了这样的考验了么?”
郁家皇族,只能这样负隅顽抗到最后么?否认着自己的失败,自欺欺人,做着无谓的争斗,这就是你们所需要的么?
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宁岚的目光清透而茫远,默默搂紧了怀里的孩子,将脸贴在那孩子柔嫩的皮肤上,似是喃喃自语也是似是在说服自己:“不,我们还有希望。”
宫门缓缓合上,那少年清浅温和的微笑渐渐消失在眼前,青色的衣衫落寞,只留了一束日光落在身上,照得他抬手遮挡。
宁岚见到他的最后一眼,便是如此。
一直陪伴了自己最温暖和最痛苦的岁月的少年,抬头仰望太阳,容颜如日光璨璨,青衫如烟,似芸池之波,孤单地立在砖地上,眉眼里的光泽与晴好瞬间染上了金色的光芒。
忽然之间,就有眼泪慢慢顺着脸颊滑下,终于走出宫廷的少女,慢慢向着紧闭起的大门长跪下去。
我一定会回来。
终有一日,我会回到这里,重新握住属于我的东西。
泪眼婆娑,然而那目光已如雪后初晴,慢慢绽露出剑一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