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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血色染残阳(上) ...

  •   长生殿的灯火彻夜不灭,始终在未知中惶惶不安的少女曾预想过无数次谢琛回给予自己的结局,生或者死,不过择其一。
      十六岁的美好年华,曾经的欢快无忧,一朝尽成流水。
      郁宁岚的手蓦然顿在书页上,已经失去了父母与兄弟姐妹的她,不想再失去什么了,所以,阿倦,请一定要平安。
      苏倦离开之前,她曾说过,如果过得不好,请一定回来找我。
      而今,一无所有的她却是希望,那白衣的少年永远不会归来。那一段岁月,寄托了她人生道路上最灿烂的年华,她宁愿所有的时光凝滞在那一刻,永不磨灭。
      然而在一切的平静背后,这个灵秀的少女,依旧面对着命运中突兀而来的滔天巨浪。
      那一日,如往常一般在佛龛前祷告着的宁岚,却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惊起,快步走到殿门前。
      那是一列面容严肃的士兵,当先一人正是早在前几日被谢琛立为太子的谢蕴,轻袍缓带一身雍容的男子踏进香火微盛的长生殿,一眼就望见了孤单立在门前的白衣少女,面容清秀而惨淡,手指抓在门框上,目光锋冷地投向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在谢绎的描述中温暖而美好的小公主,会拥有这样冰冷而坚忍的眼神。如同在她身上看到了郁姚岚的影子一般,纵使那身影依旧稚嫩而单薄,然而那周身蔓延而出骄傲气韵,却恰恰是郁家人的特质。
      “三公主。”谢蕴一笑,身后的两个侍卫已然上前扣住宁岚的手腕,“请移驾东宫。”
      华服高贵的男子,容上的笑容赫然有一种残忍而淡漠的意味,只将手收回拢在袖中,笑眼看着苍白着脸挣扎的宁岚。
      “太子哥哥……”口中低喃的少女蓦然失神,在经历了谢绎带她亲眼目睹自己二姐的死亡之后,内心苍白而脆弱的她,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遍布全身。
      拂开侍卫的手,清瘦的女孩子一昂头:“我会自己走!”
      跟在谢蕴身后的少女,一步步踏在染血的宫道之上,即使那湿漉漉的地面看上去干净而绵长,只是曾经洒在上面的血迹,是宁岚永远都不能忘记的。
      那是郁家臣民的血,那是她皇族亲眷的血。
      东宫曾经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的童年有大半的时光在这里度过。重华对她,几乎是毫无原则地宠爱,一直到后来,太子妃司璟入东宫,这个温顺而颖慧的女子也一直用一颗包容的心去照顾宁岚。
      那些在她记忆里始终美好着的人们,现在却生死未卜,命悬一线。
      巍峨的东宫在每个人眼里有着不亚于嘉禾宫的威严,太子重华,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坊间多少好评,都汇聚在这个男子身上。
      天姿卓才,旷绝天下。
      然而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至少在宁岚的眼里,众人口中高不可攀的太子,是她至亲至敬的哥哥,如此而已。
      东宫一切如旧,几乎保持了原貌,连门前雕花镂空花纹的木门都没有变。
      谢蕴没有带她去东宫正厅,而是沿着回廊从一间间厢房前走过,时或传来相似的声音,时或是宫女内侍的嬉笑之声。
      一时间,少女心念流转之余,亦充满了莫名的惆怅与不甘。
      对于那些平凡而微小的人来说,换了皇帝,不过就是换了一群人罢了,该服侍的还是要服侍,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真正愤怒与伤痛的,也只有贵族与皇族。如此可悲的结局,却又是残酷而真实的历史。
      改朝换代之后,不过是这样一回事。
      再往前,便是东宫女眷居住之地,宁岚忽然回首顿住脚步,问谢蕴:“你要带我来,见太子妃?”
      “太子妃?”谢蕴的语气不置可否,眉尖一挑,显是对她的话表示了极大的不屑,“在下不记得,自己有立过太子妃。”
      宁岚心气一起,拂袖道:“我郁家的太子妃,不需你的闲言碎语。”
      “呵。”谢蕴冷笑,握住她的手腕拉至一间厢房的窗下,用手指一竖置在唇边,比了手势:好好听着。
      “娘娘,请保重身体。”平和而温婉的声音,是郁姚岚的贴身侍女青芜,不久之前刚被拨到东宫来照料太子妃。
      听得一声柔婉忧愁的轻叹之后,是司璟清越而略低的声线:“殿下如今生死不明,你叫我如何安心休息?”
      青芜又道:“娘娘如今不是一个人的身子,即便是太子殿下知道了,也不会高兴的。”
      “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司璟在良久的沉寂之后微微冷笑,平日里亲和的语气里含带了些许不屑与悲凉,“兴许,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青芜沉默了下去,宁岚在窗外也只能听到细微的声响。
      窗纸上女子温婉而瘦削的身影倒映出来,长发之末微微翘的发梢亦清晰可见,然而那唇瓣一开一合之间,说出的话语却让宁岚瞬间如坠冰窟。
      “娘娘,就算是倾尽奴婢的一切,都会保护小殿下与娘娘平安。”重重一响,应当是下跪之声,青芜声音朗朗,又音量极低,宁岚将耳贴紧窗户,看着谢蕴悠闲自得地立在回廊尽头,长袍翩然,赫然君子样貌。
      “青芜,你又能做些什么呢?”司璟伸手去捻着香炉里的沉香屑,眼里漫漫无神,“我只愿,他能平安,哪怕是我死,也心甘情愿。”
      大晋昔日的太子妃,如今只能被关在旧窄的小厢房内,忧心忡忡而又无可奈何。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显然是压低了声音,却仍是传入了紧贴纸窗的宁岚耳中。
      蓦然抬首的少女看到对面的男子露出清淡而狡黠的微笑,手上倏地一握成拳,眼里几乎就是倾天而起的怒火。
      快步离开的少女转身就走,飞扬而起的裙摆犹如冬日里铺着的松厚白雪,广袖之下的手指被绞成青白,直到走至后院门口,她才回首向谢蕴怒道:“你们,根本就是无耻!”
      “呵呵。”那男子持扇抵着唇笑,“若是父皇知道司璟身怀有孕,又当如何?”眼神一瞬阴冷而锋利,“那可是郁家的嫡传后裔,你说,那个孩子的未来,是生是死?”
      宁岚仰头怒视他,瘦削的瓜子脸上眼眸睁得极大,满满的都是不屑与愤怒,单瘦的身体下,白色的单衣犹然显得宽大,胸口叠起的部分随着不平的气息微微起伏,纯粹清澈的少女极力克制住自己第一次想打人的冲动。
      谢蕴带她来听这壁角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提醒她,有个司璟母子在他手上,而这个情况,作为新任皇帝的谢琛却被瞒在了鼓里。
      只是,谢蕴亦不至于会为了威胁一个庶女公主,而如此冒险。
      “那么,现在,就带公主去父皇想要你去的地方。”谢蕴一推开扇子,眉眼之间的温朗笑意豁然开朗,那眉目像极了谢绎,却比谢绎的清雅多了几分尘世之气。
      “你们,究竟想要如何?”忽然向他哽咽地喊道,宁岚眼眶通红,“把郁家玩弄于鼓掌之间,很有趣是不是?”
      没有身体上的惩罚,只有心灵上的酷刑。
      用至亲至爱的伤痛来折磨对方,因为无法知晓对方的生死存亡,所以只能每日挣扎沉浮着活下去,被寸寸的绝望与猜疑吞噬。
      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而言,一次次被迫面对亲人的死去,每日每夜都要惶惶地猜测没有见到面的兄弟姐妹们是否还活着,每一次有人闯入都会惊疑是不是要对自己做什么。
      那颗心犹如漂浮在空中,忽上忽下,充满了恐惧与烦躁。
      时间越久,精神上的忍耐性就变得越来越差。
      日日消瘦下去的少女终于忍无可忍,面对眼前这个自己可以称之表哥的男子,一字一句地道:“与其这样,我不如二姐一般,以死明志!”
      “何必?”谢蕴一笑,“阿绎对你,可是好得很。”
      “我不需要这样的施舍。”清秀的少女高高仰起的头颅上已经有了如长姐一般的坚韧与高傲,“我郁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也没有下跪求饶之人!”
      那是郁浅前说与她听的最后一句话,可偏偏这一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那般惨烈与绝望。
      谢蕴冷笑起来,笑得眉眼弯起如新月,然而那俊秀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温情可言,只意味深长地道:“也许三公主很快就可一偿夙愿,父皇,等你这一句已经太久了。”
      拂袖转身的男子大步跨出,紫金色的长袍在阳光的照耀下隐约闪烁着璀璨的金光,脸颊的棱角都被塑造得那样完美无缺,只是身后的白衣少女却缓缓从内心生出了战栗的感觉。
      谢家的人,都是这样冷血无情的么?没有同情之心,没有手足之情,同她所生长的郁氏相比,实在残酷太多。史书里写的“最恨生在帝王家”难道都是假的么?
      谢蕴带她去的,是东宫的后院,也就是平时内侍宫女居住之地,与主子的殿阁相比,这里阴冷潮湿,显然冷清不少。
      然而过去低矮的一排厢房已然不见,出现在眼前的一座平地而起的小楼。
      那楼一共三层,是仿观澜阁的主楼而建,就连顶端的飞檐都是一模一样,翱翔之凤口衔金珠。
      “进去吧。”谢蕴含笑一拱手,自己只是立在门前,却步不进,紫金的袖管一挽,俨然波澜不惊之态。
      宁岚迟疑了一瞬,见他做了一个手势,直指方才路过的卧房,当即伸手,一推而入。
      木门沉缓的声音磨在耳侧,此刻听来格外沉重,视线微暗,也依然能照出楼内的檀香木器具。
      充盈满鼻的檀香清新,夹杂了莫名的寒意。
      敏锐如宁岚却霍然定住了脚步,再不得动分毫。
      那气味如此熟悉,以至于她几乎要忍不住呕吐起来。
      那是浓重的腥气。
      是满室檀香都掩盖不了的血腥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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