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当时明月在(下) ...
-
在谢黎合上眼眸的那一刻,宁岚于观澜阁之内望见那滔天的大火,心神恍惚之余,紧紧抓着止柔的手的她,开始感到了前途与未来的迷茫。
白色的素服在风里飘扬而起,出落了女子初颜的小公主抿紧了薄唇,靠在窗台前。嘉禾殿的大火还历历在目,长姐姚岚那种坚定而深沉的目光,二姐楚岚骄傲和认真的神情……
“三公主。”止柔立在她身后,眉眼里的温婉一如既往,“起风了。”
“止柔,你看。”宁岚伸手指着嘉禾殿的方向,“嘉禾殿的烟与火都还未尽。”
远处缭绕如山岚云雾般的烟气萦绕在整个皇宫上空,火势似乎没有减弱的趋势,反是越烧越旺,直蹿上云霄。
目光一转的少女霍然睁开了眼眸,不仅仅是嘉禾殿的方向,皇宫各处各角竟有烟雾冒出,隐约的红光明灭不定,犹如敌人窥探的眼睛。
“止柔,我有没有看错?”拉着侍女衣袖的宁岚指着各处方向,呆怔在当场,“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人声嘈杂的声响陡然大了起来,充斥在耳边,偌大安静的观澜阁乍然如破冰之湖,波澜顿起。
止柔容色一变,匆忙从床头拽下苏倦留下的那柄流采剑塞进宁岚手中,嘱咐道:“三公主,一切要小心。”立刻合上窗户,将宁岚带到床边。
转身合门出去的侍女动作轻盈、足下生风,却不带一丝多余的声音,静若不动。
宁岚抓着流采的手仍在轻轻颤抖,静坐在床边。四周忽而吵闹无端,忽而静得可怕,无法知道外面情形的少女只能双手愈紧地握着流采,嗅着越来越浓的烟味,坐立不安。
白色的宽袍一直垂落在地,消瘦白皙的手指张紧,墨发散散地落在肩上,愈加映出那苍白如纸的脸色。
从来都被当作珍宝一样保护着的年轻公主,在一年年成长的道路上,经历最多的也不过是姐妹们的相互小吵小闹,而从未有这样恐惧过什么。
她在害怕。她怕在父亲离去之后,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亲人离她而去。
烽火四起,这个皇宫于她,不是金碧辉煌的牢笼,而是她赖以生存的家园。
门被霍然撞开,宁岚如惊弓之鸟一般立起,目光紧盯着门口。
去而复返的止柔飞身至她面前,从衣柜中抽出平日里宁岚常穿的碧色宫装,肃然道:“三公主请速速离开观澜阁。”
“怎么了?”手指已然冰凉的少女仰头问着此刻仿佛换了一人似的侍女。
止柔悲哀而温柔地笑了:“三公主,城破了。”一手按在少女肩头的止柔手心发烫,却依旧敏锐地感受到手下肌肤的战抖。
宁岚仿佛一瞬间失去了中心一般,眼神刹那涣散,手上的流采剑被下意识地握紧,苍白的脸颊上两行清泪慢慢流下。
止柔将手腕上的镯子卸下,套在宁岚手上,与镯刀一并藏进衣袖里,叮咛道:“一定要自己小心,见人能躲就躲。”
宁岚俯首看止柔的镯子,淡金色的花纹刻在深黑的镯面上,如果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夜衣”二字。
“这是……”宁岚看着她换上自己的宫装,抚摸着手上的两镯一指环,手脚冰凉。
“三公主以后会明白的。”止柔打开窗,伸手抹了窗台上的灰尘擦在宁岚脸上,又替她匆匆挽了个宫女发髻,才推她从窗口出去,轻声道,“快走吧。”
“可是这里……”宁岚还未说完,就被一连串快要踏进门的脚步声打断,止柔果断地一掌将她推出窗台,合上窗,手上已然翻出了一道青光。
宁岚跌坐在草地上,素衣惹尘,咬牙站起的少女矮身从围墙下摸索着出去,却见观澜阁大门前亦是熊熊大火。
被火光熏得不断后退,宁岚一手扶着墙,一手死抓着流采剑,然而此刻,她空有一把利剑,却劈不断无形无质的火。
身后一热,回首才惊觉整个观澜阁都如嘉禾殿一般烧得正旺,四面点火,显是刻意为之。
将剑挂在腰间,宁岚从火势下的草地里慢慢地挪向观澜阁里的池塘,偶尔有火星落在白皙的手臂上,灼得生疼,又或是燃上了白衣烧出一个小黑点来,甚至连长发都隐约冒出了焦味。
瑟缩着身体努力缩小范围的少女终于从原地爬了出去,狼狈的白衣下,满脸的泪痕,紧着腰里的流采剑,最后回望了一眼沉浸在火光里的观澜阁,纵身跳进了栽满睡莲的池塘中。
湿滑的脚下踩着池塘底的淤泥,用力屏住气息的少女眼角边已分不清是泪是水,发丝如海藻般散开,透过沉绿的池水,头顶的光线忽明忽暗,头晕目眩之余,白衣荡开在水下,尽力收紧起衣衫的少女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开始窒息的少女手上攀着腻滑的水草,手吃力地深深插进淤泥里,另一手出水够住岸边,小心翼翼地将头浮出水面,满头湿润而脏腻的感觉极为不舒服,然而面前的场景让她更是目瞪口呆。
断壁残垣上依旧燃烧的火苗蹿在眼里,昔日繁盛而静谧的观澜阁如今已大半是废墟一片,火势未减,夹杂了源源不断倒下的石柱与墙灰,焦味与血腥之气通过鼻尖弥漫全身。
“止……柔……”唇舌里发出干涩的声音,宁岚全身都是水珠滴流而下,风火交加之下,时冷时热,而那声音则颤得不成调子,根本听不出在说些什么,只感受到唇间一开一合,无以成言。
寒气霍然从耳边划过,宁岚刹那回首,已是物是人非。
谢绎衣袖翩然,一身雪青长衫立在她身后,眉眼含笑如初,沉静如水的姿态仿佛一直都未曾改变一般。
“二表哥。”低喃着的少女蓦然捂住脸颊,“连你,也是这样……”
她信赖的所有,都一个接一个地崩塌,好似她从未认识过他们一般。
伸手去牵住她冰冷潮湿的手,谢绎将外衣披在她肩上,温言道:“跟我走吧。”少年清澈的眼里没有任何的作伪,干净得如同上空的云端,眼波回转之余,温柔的语气轻得生怕惊碎了某个梦境。
宁岚抬首看她,通红的眼眸满是茫然的痕迹,衣衫褴褛,外披雪青色外衫,头发乱得理不清。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手足无措过,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希冀抑或是绝望,都没有这一刻一样茫然而不知所措。
谢绎牵着她往外走,避开还在燃烧着的火苗,从池塘的另一侧走过。两边俱是陌生的士兵,是以宁岚方才也不敢过这一条道。
谢绎一路上都没有作声,温润的气质让他生来就有一种飘逸与淡漠的感觉,然而那雪青色的衣袍迎风被拍打之时,少年舒展出眉目的秀丽仍是心旷神怡的风华。
宁岚清楚地看到沿路而来的兵马,穿着面容都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御林军,甚至连城墙上飘扬起的旗帜,也绣着大大的“谢”字,看在眼里,异常刺目。
远远望去,城墙上血渍已经风干,黑得让人发怵,宁岚一低头,就不忍再看下去,心里空落得直往下荡,就像硬生生剜掉一块一般,疼得难受,伤得鲜血淋漓。
谢绎带她去的是帝王议政的宣政殿,走上宫下白玉天梯之时,宁岚侧首也能看到玉璧上缓缓流下的血液,浑浊而鲜明,却是不知道凝聚了多少郁家子民的鲜血。
谢绎见她停住脚步,手上抖成一片,又伸手盖住她眼帘,浅浅笑道:“别看。”无法如他一般平静的少女咬住了嘴唇,默不作声地一步踏上台阶,别开眼,道:“还是走吧。”
她不知道迎接她的将是什么,也不知道真正到了那个地方会看到什么。
重华、姚岚、楚岚……以及郁家各种庶出的旁支皇族,那些与她血脉相亲的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不敢去想,也没有力气去想。
踏进宣政殿的大门,谢绎一直握着宁岚的手,不曾放开。俊秀的的少年站在殿内,牵着公主头衔已成为历史的少女的手,含笑从容。
宁岚目光扫过之余,却是看到长姐姚岚一容冰霜地立在角落,手上牵着妹妹楚岚的手,楚岚眸中烈里带恨,衣着散乱,显挣扎了许久。
“长姐。”宁岚一把被谢绎拉回来,手上的力量一加重,狼狈的少女怒瞪着谢绎,“二表哥,你做什么?”
“阿绎。”立在台阶下与谢绎一般俊秀的沉稳男子忽地开口,“过来。”
谢绎略一颔首,笑道:“大哥开了口,岂敢不从?”
宁岚被他一带,随他站在谢蕴身边,与自己的两位姐姐遥遥相对,目光里坦澈与惊慌却别无二致。
谢蕴转首侧向郁姚岚与楚岚,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道:“两位公主,规矩是一样的,只要两位公主肯拜当任天子,我谢家定以仁义为天下表率。”
依旧是华服清婉的清河长公主轻笑一声,拂袖道:“谢少爷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注目了宁岚,这位郁家的长公主一字一顿地道,“郁家没有给人下跪的子孙,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身为郁氏皇族,焉可向他人低头?”眼神锋冷的女子如战士一般,燃起昂扬的怒火,那是为了整整一个民族与国家的尊严,就算是只剩了一个人活着,也绝不可丢弃。
“五殿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事理,只是长公主,或许也当变通一下吧。”把玩着手上玉扳指的文雅少年死死按住宁岚的手,波澜不惊地含笑说着。
谢绎与谢蕴,最大的区别在于,谢蕴的锋锐与谢绎的圆滑。
“闭嘴!”楚岚怒道,“逆臣贼子,也敢与我郁氏相提并论?”
“掌嘴。”谢蕴轻轻巧巧地两字从唇中吐出,一抬眼,就是两道锋芒。
清脆的两声响,楚岚面颊通红,还欲再说什么,却被姚岚制止,略年长的女子同样是傲然一笑,道:“既然到了这里,生死就由不得我们做主了。只是,没有人能拿走我们剩下的最后的东西,尤其是,我们实在已经一无所有。”
当一切消失殆尽,所有的所有之后,只剩下自尊与骄傲的时候,除了这一点微薄的尊严,我们还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的我们,生或者死,都已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