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真昼》飞樱

5、第四章

　　卡姻开始变得时而失眠、时而沉入某种使她恐惧的梦魇里。然而那日的梦魇却再没有来临。

　　卡姻终于放松了一些精神上的戒备。她想，也许身旁有亚曼拉、还有巴斯特的戒护，她实在无须紧张那梦魇的纠缠。

　　深夜，满月透过天窗，斜映在阁楼床前的地板上，投射出一室光怪陆离的暗影。

　　卡姻，卡姻。
　　
　　谁？谁在呼唤我？
　　
　　我杀了你，我要让你无法获得永恒的生命，永远无法……再回来纠缠，我的女儿！
　　
　　祭司大人，此人力大无穷，挣扎得很厉害啊……
　　
　　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奴隶！也敢妄想！神不会保佑他的，将他手脚捆绑了，丢在深坑里，然后填土！伟大而万能的尼罗河呵，会淹没他的躯体，带走他的心脏，让他永生永世，都不得复生；我会让他相信，我的女儿终于醒悟到自己的不智，默许这一切的发生；就让他孤独地带着他那些罪恶的念头被抛弃，一起永远沉睡在黑暗的地底！
　　
　　卡姻！我诅咒你，诅咒你的狠毒与无情！你忘记了你在阿蒙神前所起的誓，我诅咒你即使获得永生，也必将为此而受到神的惩罚——忘却，是悲伤的罪！
　　
　　卡姻？卡姻？
　　
　　卡姻冷汗涔涔，陡然翻身坐起，无法置信地紧盯着身畔的男子。他笑意盈盈，慢慢自床上坐起身来，亚麻床单滑落他□□的胸膛，虚虚掩在他腰下。他的语气缓慢而轻柔，他的眼神深不见底，他的笑容灿烂得可怕。

　　卡姻，你终于记起来了？你终于记得，忘却，是悲伤的罪？
　　
　　她浑身发抖，无比恐惧而悲痛。

　　亚曼拉，不是我……我并没有……那都是我父亲……
　　
　　他悠然打断了她语不成句的辩解。

　　我知道，那都是你父亲的错。所以我父亲替我报了仇……呵，多公平呵。当年不可一世的祭司大人，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被他活埋在沙漠里任由风干的卑贱奴隶，居然是奈纳斯将军的……私生子？看着自己的爱猫被制成跟我一样的木乃伊，卡姻……
　　
　　他拖长了声音，语气里有一抹嘲笑的意味。
　　
　　看着自己作了这样大的牺牲，父亲却终究不免一死……告诉我，卡姻，你，可曾后悔了么？
　　
　　我……我并没有背弃你……是父亲自作主张……卡姻语气微弱地说着。梦境里似真似幻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真切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

　　……我不相信你。卡姻。你没有经受过那样的疼痛，被埋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没有空气、无法喘息，咽喉像被人死死扼住，胸腔中的心脏却仿佛早被掏空……没有希望，没有去路，即使一直挖一直挖，还是只能等死……你不会懂得！你不会懂得……我，真想让你也懂，真想让你也尝尝这样绝望的滋味——
　　
　　卡姻的颈子陡然被扼住。

　　不，不要，她想让他听她辩解……她的本意并非如此，然而玉石俱焚，一场身份地位悬殊的遭逢，却演变成了两败俱伤。他死了、她的父亲也死了，连无辜的巴斯特也横遭了牵连，被她背弃，被她献祭……最后她所能记得的事情，就是依然阳光炽烈的夏季正午，她站在岸边，沉静地望着逐渐漫上来的滚滚尼罗河水，逐渐将自己淹没——

　　然而这一切，面对他怀抱了几千年的怨恨，忽然间都无从可说。也许他向她要求的，并不是一个解释或一句澄清，而是受苦，既然当初要选择一同沉沦，神的惩罚就该一同降临。或者他只是一个替身，是来代替巴斯特向她复仇的，虽然时隔数千年，她依然能够记起当时自己的一对纤纤双手，颤抖着放在巴斯特的脖子上，颤抖着加力，直至在周围数十双虎视眈眈的监视眼神之下，将它的脖子折断时的感觉。当时，她并没有想到那个被征发前往金字塔工地的人，早已沉睡在数丈深的地底；而巴斯特，就是她要为此所付出的代价——

　　她不再挣扎，静静垂下双手，唇角甚至微微浮现了一丝笑影。

　　对不起，亚曼拉。对不起，巴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