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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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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走后,皇庭举宫上下迅速忙碌了起来。
盛秦之中,寻常百姓成婚尚且礼节繁复,纳吉请期常规习俗虽不曾亲眼见过,但来去耗时、人力物力采用,也可由此见得。
何况此时将要迎亲的,还是秦国人人敬畏的将军阁下。
而我呢,依旧隐匿在回鹿台装聋作哑,任听及此事的旁人是如何惊异不止,又如何议论纷纷,我都闭耳不闻。
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偶然困顿初醒,也精神浑然,一睡便是三天两头,极少下地。
自那后也再没有瞧见过章邯的身影,只是听凭菁华口述,说他还是时常来的。
大多在深夜里,偶尔赶早处理完公务,傍晚便来了。可惜这几样时间,恰是我深眠之处,他也不过在外头看看,不等菁华去请,看罢,便走了。
每回若此,总归是见不上面的。
倒是在一日烟雨霏微的清晨,始终错时的二人赶巧碰上了照面。
我难得身子爽利些许,抗却倦乏意,支楞起小靠椅,在暖阁中静坐,望望缥缈的冬景,还算不错。
如同某种灵犀相应,坐不过半刻,那玄黑长影踏破雾岚,信步行至小蓬门。
笼烟帘雨,霭重,寒透。
他的身形,他的走姿,他的仪态气魄,即便从二层台向下的俯角中并不分明,我也一眼知晓是他。
来者从容,斯风,腾鸿。
我不由直起身子,更用力地向那处看,又见菁华眼尖地快步上去开门迎接,我迅速躺靠回椅背,假装无事发生。
心中掐算好时间,只等菁华三步连着两步上来通报,我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回回来不了多少时便走,本宫还道这位大红人不屑得相见,堪堪的才走一遭。今儿若是见着面,指不定叫他十天半月不用交这苦差了,如此倒不如不来呢。”
晾菁华在身后,我有意刻薄他。
颇有主意的大婢女哑然失笑:
“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大婚事宜繁琐,殿下操劳不得,全靠将军一手……”
“是末将思虑不周,惹殿下不快,臣有过。”
他未得召见,步子已踏了进来,是已懂了我的玩笑话,却又对我的玩笑毫不辩驳地应了请罪的话。
目光炯然清亮。
我从靠椅上起身,蓄着平和端方姿态,提裙下楼而去,暖手炉却忘在身后扶手上。
迎上他接近的步伐,我眯着眼在笑:
“可不敢,你的手下可嫌弃本宫成日悠闲,大小事务丢与你管,正担忧你操劳过甚呢。”
他嫌我的披风薄了,反手将沾了濡意的厚氅从肩上扯下,把我裹个严实。
热意顷刻卷席。
“她若敢逾越,自会回去领罚。”
“你倒会护短。”我轻扣住他一直向下理顺毛氅领襟的手,
“她可说的是本宫一事不管,让你操劳累心,是我的罪过不是?”
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不像自己,这种情况在他面前尤为反应激烈。
我想问他是不是辛苦,想对他道一声恩谢,偏生拿话说出一股子争风吃醋的味道,真是不知所云。
“末将甘之如饴。”
他全然纵容了我的无理取闹,柔软温柔言语,包藏一颗金诚坚定的心。
把我的手按进温热围拢遮蔽的毛氅内,他顺势在氅中展臂的动作,应当是想围抱我。
但仍克制地收了势,只是低下头来,下颌尖稍势贴近我的鬓发,微微虚靠。
他是不是觉得冷?
攀上未及收回的臂膀,拥身而上,敞开披氅环抱住他的腰身,将他和我的身体围裹在一起。
在他下意识矮身来接的动作里,我的下巴得以搁在他肩窝。
“此处没有旁人,”
再抬些个,唇齿便凑近他耳畔了,
“这样害臊做什么?”
唇肉的软偶然擦触过耳垂的凉,而他,被我的行动和言语弄得不知所措起来。
“耳朵冷不冷,嗯?”我这样问他,却也没打算要回答。
张口凑在他耳边,不住呵出些许含暖的气息,试图给他带来热意。
这会子他倒是暖和得快了,一直到耳尖,烧个通红。
“怎样了?”我移脸去瞧他面色。
他惊动地把我按进怀里,似是不敢叫我看去了表情。
在我下意识想探头的空档里,他快而轻地拉开我抱他腰的手,一个搭肩,拦腰抱起,快步往门外去。
下巴还是抵靠在我额角,我看不到他的神情。
待他抱着我三两步出了门,才见外头安静站了一匹乌鬃宝马。
毛发光泽润盈,四肢健壮,耳聪目明,吐息有力,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驹。
他的臂弯稍势递劲,便将我送上马背,随后自己也利落翻身跨坐而上,在我后头,长臂圈揽。
我在他怀里难掩惊奇:
“今日如何得闲了,乘这样好的马儿,要去何处?”
“去宫中的围猎场。”
他也不多说话,扬鞭欲纵马,倒是菁华叫住拦了下来:
“快马急风的,没有手炉可怎得了?殿下不疼惜自个儿身子也就罢了,将军怎的也被一时浓情蜜意冲昏了头,忘了这桩?若是伤及殿下根本,将军只怕没处恼悔去。”
菁华边念叨,手里一刻不停,往小手炉里添两块新炭火,赶忙送来。
从来威严不倒的章邯大将军听了这等呼喝斥责,竟没曾恼火一丝,更甚者,规规整整、服服帖帖地下了马去,从属下手中接来暖手炉,才反身上来,塞进我大氅下冰凉的双手:
“是末将疏漏,殿下身骨受不得寒,千万紧着披风。”
我不答,轻声问:
“原是你我如此,便算‘浓情蜜意’?”
短鞭刺破冷空,马鸣嘶啸,离弦之箭在灰朦宫墙内疾梭,蹄音比我听过的任何乐器都要清脆——
“算。”
风声在耳畔猎猎拉远,另一阵气流迂回穿掠,马儿不像外表温驯,跑起来才知骨子里仍有未磨灭的野和烈。
一如身后那人。
从未料想平日遵规守矩的上将军,也做得出携着待字公主纵马禁庭之举,以权谋私,实属出人意想。
不必等我追问,他自然会同我讲得清楚:
“婚期将近,纳征在即,须得鸿雁一只作聘,秋雁已过,唯有皇家猎场中饲了一群不畏寒的北原琉翎雁,思来想去不若殿下选只顺眼的,末将必双手奉上。”
原是因为这个。
我仔细琢磨着,答道:
“雁子肉柴。”
“雁肉性燥,不、不适合殿下食用。”
章邯停顿片刻,才磕绊接话,
“若是馋了,末将府上有余些鹿茸熊掌一类补食。”
“鹿茸熊掌,好吃吗?既是多余,将军何不舍给我?”我厚颜向他讨要。
他倒犯了犹豫:“只恐怕……”
“恐怕什么?”
他可不像吝啬之人。
“恐怕殿下的回鹿台存不下。”
嗬!
好嚣张的口吻,好平和的语气。
竟一时挑不出错处。
*
围猎场我从未来过,也并非我这般身份地位自由来得。
如此说来,还要谢一谢章邯的“出格”之举。
原野荒冻,莽莽苍苍的围地里,圈养散落着数百珍禽,为皇胄提供了广阔的骑射场。
这也恰能解释,为何此时此刻,竟能与庭阳碰头。
“哟?本公主都跑得这样远了,还能碰一身晦气,真是奇了!”
她还是那么倨傲不收敛,以她为首,身后一众仆从。
章邯知道我说话是个酸刻的,棉里常含着刀子,想是不愿我今日同她掐架起来,坏了兴儿,瞬即将我往怀中紧了紧,低声软语:
“殿下难得高兴,我们不与她吵嘴。”
“也好。”
我从毛绒绒的厚衣里探出头来,触碰他被罡风刮得冷硬的下颌尖,就此打消了与庭阳呛声的念头,
“一路策马长驱风冷分外,瞧那栈上有小青石亭一道,何不命人围了挡风挂帘,生起暖炉,我身子便宜活泛些,再一同悠游可好?”
我这样要求,他断然是不会拒绝的。
其实他将我抱护得很好,我并不怎样冷。
我亦在他的庇护下,逐渐消磨了昔日的锋芒。
只不知这人怎么倒不会疼惜自己,寒风彻骨,难道身子真是铁打的不成?
等他一口应下,吩咐下去,我才抬眼答回庭阳上句:
“皇姐既是要玩,场子都让于姐姐又何妨,尽兴便是。”
话完,章邯知我语意,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欲走。
“哼,好大的架子。”不甘受此冷遇,庭阳莽撞地出言讥讽,
“料是从前,你也不敢这样大声说话,不过就是仗着一个影密卫上将军,婚还未成,还当自己已然翻身了?身份倒是可以抬高,骨子里的轻贝戋可难抬高!”
我眼看章邯紧攥缰革的手背青筋炸跳,连忙覆手按抚,出声敷衍过庭阳:
“我已应了人,不同你争辩,皇姐莫再纠缠。”
若放在平日,我不言语已是不错,哪里还会这般兜着,生怕当生气的人生气,不当生气的人也生起气来。
章邯反握住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捏了又捏,才勉为其难作罢,买了我的情面不出声。
“纠缠?你可是没见识过真正的厉害纠缠呢!”
庭阳大笑两声,放言道,
“历来在我大秦,婚期将近的男子须以大雁为聘,取‘来去有期,从无背信’之美意赠与未婚妻,想必你们今日也是为此而来罢。”
这我是略有耳闻的,章邯心细,不会少了礼数,我随了便是,倒不必庭阳来为我讲解。
我暗地里听得乏味,催着章邯快走,又闻她后话:
“不巧本公主也是为捕射雁子来的,偏这处又只有锦毛的琉翎雁一种,既说让我,我便只好将三十六只雁全射来,谁叫本公主只喜欢独一份儿呢~,又是谁叫你们配不得我相中的东西呢?
呵,旁人说你是高攀,殊不知你托付的也只不过是父皇陛下身旁的一条走狗罢了,是宠是辱,还不都是舔着主子鞋底的泥巴过活么?”
“章邯。”
这次我出声得极快,扯停悠悠前行的马,声沉如水。
“末将在。”
“命人仔细清点圈栏中大雁数目,提报上来,必要活拔毛、生剥皮、抽筋放血,拆骨剔肉,全部绞杀!在场杂役养饲者,如教庭阳殿下射落一只……”
我微微侧头,向庭阳飞去凌戾眼刀,
“本宫便射杀一人。”
言出,满场觑噤。
就连章邯也未曾见我如此狠辣话述,一时竟未作答。
庭阳退却半步,张口结舌地愣愣瞧我。
才是章邯一声悦耳轻笑,摔破我的不悦。
又见他抬手揉我发顶,丝毫未将庭阳的不逊谤辱放在心上,反而有些难按的愉悦之意:
“这个啊,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