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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旗空际看 ...

  •   8月14日。泸。
      那是一株蒲公英,一株在八月的夏日里,迟开的蒲公英。低低的贴着地面的叶子,已经让泥尘给埋了一半,柔软的茎挺着一朵嫩娥黄的晚花。重重叠叠的洋菊般的花瓣上也沾了土。那土是黑褐色,暗暗的,散在那抹黄上。
      “连长你看嘿!”从一边的沟里忽的冒出个浑身上下黑糊糊,衣衫褴缕的人来。上身趴在地面上,伸手够着那花,“这地方还有花呢?!”
      沟里的“连长”也是黑脏成了泥人,抬起的脸上烟熏火燎的看不清长相,隐约的眉目英挺,笑时,露出的牙倒是在黑脸上白得显眼。
      “做什么妖蛾子?”连长拍了拍那人垂在战壕里的腿一下,“趁着鬼子没上来,好好歇着。”
      “蒲公英嘿。”那人腿蹬了下,又往外挪出半尺,“不信我摘来,连长你看看,这时候哪来的花儿?大炮一天犁了三回,老鼠都跑光了。”
      “他妈的见天的脑袋别在腰带上,你还拈花惹草的心思?”连长没辄的笑骂一句,又坐回去,从身上左摸右摸,划拉出根烟,又找火柴,没有。伸手又拍拍那人,“火呢?拿来拿来。”
      那人还在往外蹭,小心的一寸一寸的在地面上移动。“光是硝烟就把肺都洗黑了,还抽什么烟啊连长?”
      “拿来拿来。”连长伸手想拽他,但这说话的功夫,那人已经把大半大身子都从战壕上探了出去。连长急忙捞过倚在身边的中正式,趴在边上警戒。日军的单兵射击水平不低,他可不想让刚从黄埔出来的小师弟,因为朵花,脑袋上让三八大盖钻个眼儿。
      “成天的,不是火是炮,”那人伸长了手去够那朵花,不在乎的笑着,“鼻子都呛废了,还不行来点儿花香,熏陶一下?”
      “你个娘们啷……小心!”连长一句话还没说完,人一个虎扑盖到战壕外的人那人身上,抱着他就地一滚,两个人同时摔回战壕里的隐蔽部。
      一串机枪子弹追着两人,噗噗有声的在地上犁开一道深沟,土石迸溅,落满两人全身。
      是机群。
      四架战机从太阳里飞出,双机编队,机首恶狠狠的压低,俯冲。机身上大口径机枪无间断的低空扫射着。
      原本平静的阵地上猛的骚动起来,13.2MM的高射机枪与更大口径的高射炮,追逐着空中肆虐的魔影蝙蝠,碧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中,爆出一团又一团的烟焰。
      地面在颤动,那种颤动就从腹部,胸膛一直传上来,直到心脏。
      空气中多出一种哀哭般的长音,几处防空火力点被空中落下的炮弹击中,猛的爆炸就是一片狼藉的死寂。
      日军联合大队的重炮。
      被连长护在身下的那人用头撞击着地面,狠狠的一下又一下。脸上的泥土烟尘被两痕水迹冲开,露出还没经过多少风霜的白皙肤色。
      “我□□姥姥的小日本!”连长脸上被弹片划了个口子,不深,血流了半肩,看着在天空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日机,机腹上刺眼的血红圆日,破口大骂。
      见几个防空的火力点已经被清除,几架大肚子轰炸机扭扭屁股,从天空中跳出来,猛压机首,进入俯冲,准备投弹。
      一声炸响,空里爆开极耀目的火球,一架轰炸机凌空解体,残骸带着熊熊火焰四下抛飞。
      “是我们的,是我们的飞机!”
      那人手推脚蹬的推着连长,“连长,是我们的飞机!”
      那独特的双翼,大发动机罩,是霍克!!
      “是我们霍克[注2]!”

      [阅读时请莫要太过考据双方的飞机型号与相关性能……汗……]

      阎海文盯着前面一架轰炸机,那架下面还带着两枚航空炸弹。它不敢投弹,阎海文想,投弹要先进入俯冲,它要是敢俯冲,自己就能咬上去轰得它屁股开花。
      咬住它,又不能咬得太狠。小鬼子的飞机上有炮塔,里面一根枪管是朝后的。不怕它,先打掉那个讨厌的玩艺儿再说。
      阎海文心想,这架鬼子机是他的了。大队长刚才旗开得胜,就算超不过,至少也争取闹个平手不是?
      鬼子飞机加速了,想跑。
      想跑?
      阎海文脸上不自觉的露出抹笑。
      霍克机首一沉,俯冲,推驾驶杆,轻点,不能太大力气,得咬着它,咬准了,一直盯着。好!一直放在火控按钮上的食指一按,机首下方的两杆机枪刮风般的欢叫起来,吐出两串大口径机枪子弹。当然阎海文在驾驶室里是听不到的,但他想象得出。
      满意的看着前面轰炸机的炮塔在爆出火花后,子弹钻了进去,随后就腾起浓浓的黑烟。小鬼子的飞机装甲薄,这是人是就知道。
      小鬼子的飞机拐弯了。左?右?
      左!
      咬住他!
      小鬼子在前面加速,还在左拐。脱离回转[注3],划了个G形,想回过身来咬自己的机尾。动作很漂亮,很标准。
      炮塔里的烟淡了,看样子火是灭了。等着吧,我给你点把大的,阎海文在拉高机首向上爬升时,自言自语。
      推驾驶杆,提右机翼,天空在透明的驾驶仓外旋转起来。再提右机翼,这次要快。再快。
      霍克在晴空里,在下方一团团淡白的硝烟与火光的舞台上夺人眼目的开始了左半身侧滚,同时不停向上爬升。[注4]
      天空真蓝。瓦蓝瓦蓝的,机翼带起的烈风一刮,那蓝色就要破了,要淌下来,淌满一身。
      小鬼子的G形已经快要画完,阎海文一压驾驶杆,爬升到底端的霍克机首猛沉,好整以暇的俯冲下去。
      时间配合的正 ,太正了。小鬼子的飞机尾巴就在自己眼前,正好是大队长说的最佳的攻击角度:后上方射击方位角。阎海文恶狠狠的按下机枪按钮,随后急推驾驶杆,机首昂扬,像从海里跃出的银鱼,冲向头顶天宇。
      右下方绽开一团火球。航空炸弹的空爆在空气里划出圈圈无形的水波。
      天空就在头上,蓝色裹在身边。淌下来了,淌进眼睛里,流到肩膀上。
      真漂亮……

      右边大队长有麻烦了。小鬼子的三架驱逐机象是认出了这是长机,一窝蜂的要咬上去。
      阎海文加速,迎面拦下一架。
      狭路相逢,你死我活!他咬牙。来吧,小鬼子!

      最后一架漆着红日的飞机飞快的撤离战场上空,空中留下的一道尾迹像极了夹着的尾巴。
      阎海文松开按着机枪按钮的食指,手心里全是汗水,驾驶杆湿漉漉的,方才格斗时,连续做了半滚倒转闪避攻击,过大的G力与旋转速度,有着战斗时的肾上腺素支撑还不觉的,现在战斗一结束,头上汗就像小河似的淌了下来。
      深吸了口气,他飞过去加入编队。全队降低高度。
      下面的战壕一条条清楚可见,阎海文又降了点儿,隐隐约约的看到有灰色黑色的士兵在战壕里,蹦着跳着,挥着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
      他晃了晃机翼。笑了。
      睫毛上挂了几粒汗,拉起机首时,透过汗珠看到太阳与晴到让人想融化的天空,有七彩的虹光。

      降落时飞机出了点儿小毛病,刚才一挑二,估计是机翼吧,被子弹打了排洞出来。在机场多滑出去二十多米才停下,几个地勤吓得飞快的往上冲。
      阎海文挟着头盔从飞机蹦下来,肩头就让大队长狠狠的拍了一家伙。
      “杀人哪!”阎海文半点儿不见外的上脚要踹。
      “好样的!小子!”大队长乐得眼睛都眯成缝了,阎海文心说真难看啊,下次可得提醒大队长记者来的时候,千万别这么乐。这形象啊……
      “开门红!碰头彩!”大队长砰砰有声的往他肩上落着拳头,声音大,劲儿小。“第一次上天,不错!不错!”
      “那是!”阎海文终于绷不住,也乐,同时不忘低头。“小鬼子也一打就死,什么不可战胜,听他们吹!”
      大队长的脸色却隐隐暗了下,抬眼打量机场上寥寥几架飞机,无声叹口气,今天是零损伤,这飞机时坏一架少一架,前景其实是谁也乐观不起来的。
      阎海文看出他脸色有点暗,转了话题,两个人随着队伍往休息区走去。

      机场在大后方,隐隐约约的偶尔能听到枪炮响,外面是机修,地勤与后勤们忙碌的声音。因为防空的关系,窗上都贴着白纸条。
      阎海文进门抢过桌子上的茶杯咣咣就灌,灌完了回头:“哎哎这谁的杯子啊?”
      “我的!”大队长见怪不怪,把杯子捞回来去一边倒水,阎海文眯着眼睛无声的一乐。抄起贴着自己名字的另一个茶杯挤过去,“队长,顺便顺便。”
      他扬头喝水,大队长已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肩膀松弛的靠在椅背上。空中格斗是与死神拥舞的弗拉明戈,生死存亡,冷静残酷,优雅血腥。瞬间的精神与体力消耗是平地上的几倍,十倍。
      太阳很烈,晒在站在窗前的阎海文背上,渗出一片潮汗。阎海文扯开领子,就势扒掉上衣,学身边的另外几名队员一样,只单罩着件白衬衫,抻过张椅子跨上去,挤出片儿空,往桌上一趴。
      刚从生死场上下来,就算是载誉而归,又有谁能真的轻松?
      大队长看着他们,抗战数年,与自己并肩做战的几乎都已经血洒长空。现在这个当年南昌集训队的年纪最小的队员,却鹰已振翼,正天宇搏击。
      没有人知道这场仗还要打几年,所有人都知道不管多少年,也是要打下去的。
      眼前趴在臂弯里的头,只露出一片头顶的黑亮的短发,太阳洒在上面点点的碎光,跳跃到眼睛里。
      可能自己看不到胜利的那一天了,但他们之间,总有人能看到吧?
      外面忽的喧嚣起来,一名空勤人员一路小跑的奔过来:“记者!记者来了!”
      “什么?”伏在桌子上小憩的几个年轻飞行员噌的一下抬起头,包括阎海文……
      “记者,说要采访……他有战区司令的批条……”
      “大队长……?大队长?!”两个性急的已经站了起来。
      “三十分钟。”仍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挥手。“阎海文留下!”
      “27挨留喽~~”另外几个哄一声挤过他,抢出门去。
      “大队长!”阎海文窜过来抗议,不是他们这些人爱出风头,年轻的飞行员几乎全是从海外或是南洋归来的华侨子弟,现在烽火连天,家书万金,一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但是上报纸就不一样了。
      “军容!”大队长伸手指指他胸口。“伞徽呢?怎么又没了?!”
      阎海文浑身上下一通乱翻,最后可怜巴巴摊爪,“我不知道……大队长,你就先让我~~我是空军干嘛非得戴个伞徽……”
      “胡说八道!”大队长瞪他,完全拿出当年飞行教官的气势,压得面前的小学员抬不起眼睛来。“过来!”
      阎海文低头,看前面的人把伞徽仔细的别在自己胸前。阳光越过肩膀,打在手背上,上面有一道暗色的影子,是玻璃上贴的防震纸条。
      “伞徽给了我你怎么办?”
      大队长无名指受过伤,按上别针扣时动作有点儿僵,“我还有。”他有还三个,乐以琴、刘粹刚、李桂丹[注5]……他们的伞徽都在他这儿……
      “借用借用,”阎海文拍了拍别好的伞徽,“我的找着了就还你!”
      “等胜利那天再还我。”也往他胸口拍了下,说。
      “好!说到做到!”阎海文笑着,边说边扭身撒着欢的往外窜去。
      大队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太阳晒得晕得头?
      伞徽是一直到了抗战胜利之后,才又回到他手上。
      不知道算不算一语成谶。
      那天,天空也是晴朗到像要流淌下整幅的碧蓝来。蹲跪在地上,他去取那枚他给他别上的伞徽。他恨自己的手怎么在那时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让唯一遗物,应手而断。

      8月17日,阎海文驾机执行轰炸日八十八师指挥部,任务完成,于返航途中战机被敌重创,跳伞时被风吹至日军阵地。被包围后,拔手枪连续击杀日军数人后,自戕殉国。
      日军为借其宁死不辱之节操鼓励士气,遂厚加葬殓,并立墓碑,上书“□□空军勇士之墓”。
      抗战胜利后,迁葬于南京钟山。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灵旗空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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