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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噩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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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七被酿酒胡抽了一顿之后,黄娘子拉着她往西城河边去了。
今日是初七,人日,宜远游,宜登高。但万泉县境内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不仅没有山可登,连个拱起来的小土坡都没有。
这天是年节的最后一日,过了初七,大家还是得继续回归一年的辛苦劳作。
万泉县的文县令为了给百姓们提供一个出游的好去处,召令城中所有伎户,在正月初七这一日,于西城河边举办歌舞大赛,胜者得一贯钱。
钱虽不多,对这些伎户来说,却是个扬名的好机会,大家默认了,谁能得县令老爷那一贯赏钱,谁便是今年的花魁娘子。
“七娘子,你快看那边,是去年的花魁娘子。”黄娘子指着远处一个穿墨绿色衣裳的女子。
胡七七低下头,用脚碾碎一块土疙瘩,漫不经心的敷衍:“长得很一般嘛!”
黄娘子不以为然:“你还夸她去年跳的绿腰舞体态轻盈柔美,好似春风拂柳枝!”
“是吗?我不记得了。”
胡七七再抬头看那位花魁娘子,只觉得她姿态似弱柳扶风。五官虽然不甚出色,笑起来的模样,却能令人想到春天枯树枝头长出的嫩绿,充满着勃勃生机。
她联想到自己,一颗心早已满目疮痍,只剩下这副躯壳还活着,就像是永远不会发芽的枯藤枯树。
“真是令人羡慕!”
胡七七羡慕的是花魁身上的蓬勃朝气,而黄娘子却会错了意。
“我认为你生得比她好看......”黄娘子看向胡七七,眼神充满笃定。
胡七七五官很好看,只是常年的日晒雨淋,令她的皮肤缺乏少女的白皙莹润,反而呈现出一种健康麦色。
胡七七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有人夸她,她就会很高兴。
“我也觉得你比钱寡妇好看,我阿耶眼珠子有疾才会见不到你的好。”
“别这样说,我反而欣赏你阿耶对钱寡妇那二十年如一日的痴心。”黄娘子坚决维护酿酒胡,自从四年前酿酒胡在洪水中救了她一条命之后,她这辈子便认定了要嫁给他。
胡七七感慨:“我真想早点叫你一声阿娘,盼着你们给我生个弟弟。”
黄娘子很喜欢跟她聊这个话题,但她也有自己的忧愁:“我这么大年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生孩子?”
“黄娘子,时间紧迫,你得趁早下手啊!”胡七七煞有其事的出了个馊注意:“要不然我去买一份迷药,撒到阿耶的酒水里,你趁机......”
黄娘子连忙捂住胡七七的嘴,不让她再胡说,但她却笑得更夸张。
在河边欣赏歌舞的其他女子都带着帏帽,只有胡七七和黄娘子走得匆忙,全然忘了这回事。好在今日一早,胡七七为了洒扫方便,穿的是一身男装,走出来也不算失礼。
不远处,有一位蓝衣少年被爽朗的笑声所吸引,朝胡七七这边看了过来。
虽然是穿着男装,但那娇俏的笑颜却令他想起诗经中的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蓝衣少年默默的看着胡七七和黄娘子打闹,直到黄娘子发现了他的存在,“七娘子,那边有个人看了咱们很久。”
胡七七停下来,往那边一看。
男子朝胡七七笑着走来,边走边吟诗。
“丝竹声声舞不停,忽闻远处欢语声,有美一人婉清扬,回眸相顾心彷徨。”
“他在为你赋诗!”黄娘子捂着胸口,她比胡七七更感动。
胡七七大概是对夫子的戒尺已经记忆深刻,听到诗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在点评:“他若是拿这首诗去给夫子交作业,少不了要吃手板!”
黄娘子没读过书,品不出诗的好坏,认为能出口成诗的都是读书人。
“你看看,这儿所有的男人,全在看伎坊娘子跳舞,一个个的都好似三年不曾吃过饱饭的饥荒汉……比起他们,这位青衣少年倒是与众不同。”
胡七七正要说话,那青衣少年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拱手施礼。
“小生许睿英,万泉县人士,今年十八,我父亲做过太原府司马,官居六品,因祖母去世在家守孝三年。敢问女公子贵姓?”
许睿英一开口便将家世道出,原来他父亲是正六品的官阶,难怪他能穿青衣。
许睿英见胡七七穿着褐色衣服,也早已猜到她是庶人,但她身上却自有一股雍容气度,令粗布麻衣也无法遮掩。
她的姿容虽不似牡丹那般娇艳大气,却胜过春日桃李,像是春末夏初徐徐绽放的芍药:花开半舒半卷、珠蕊半藏半露。叶尽余翠,却香夺罗绮。
胡七七冷眼旁观,他显然是仗着父亲是太原司马的身份,认为自己的魅力令人无法拒绝,这种自恋的行径真让人倒胃口。
不过,她听张先生的故事里说过。男人对女人一见钟情,要么是因为才,要么是因为色。
胡七七自问并没有一见倾心的才华。
难道她还有令男子一见倾心的色相?
想到这一点,胡七七顿觉心情大好,也不再计较他的自恋和卖弄。
她正要回话,忽然被人挡住。
是哪个冒失鬼突然跑出来了?
“许公子,他是我的远房堂弟。”挡在她身前的男子回话,语带愤怒:“难不成许公子竟有断袖分桃之癖?”
胡七七一时愣住——不怪她没有立刻认出来自己的未婚夫,因为在她印象里,狄仁柏就是个高高瘦瘦的竹竿,永远低着头走路,而且还走得飞快,她跟在后面追都追不上。她看见他背影的次数,永远比正脸多。
“这……”胡七七定了定神,刚要说话,见狄仁柏回头:“闭嘴,你不许说话!”
胡七七心情很微妙,就好像被人当场抓奸,尤其她和狄仁柏之间还未解除婚约,她只好老老实实闭嘴。
“狄兄,我很抱歉!”许睿英脸色灰青。
原来是他看走眼了吗?
居然把少年错认成女郎,还被人家的兄长抓了个正着,且这位兄长又是相熟之人。
许睿英恨不得立刻消失,最好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许兄应该很忙,天色不早,我也要带堂弟回家了。”狄仁柏向许睿英拱手致意,表现得客气有礼。
“这样啊,那我们改日再约!”许睿英头尴尬得头也不敢抬,逃一般离开。
胡七七心有不甘,想要追上去解释,“喂,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狄仁柏轻轻扫了她一眼。
“没,没什么......你怎么跟他说我是你兄弟?”胡七七不满狄仁柏多管闲事。
“别忘了你我已有婚约。”狄仁柏火冒三丈地看向胡七七,语气极为严肃,如同质问犯人:“又或者你打算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好让整个万泉县的人都知道,我被人带了绿帽。”
他天不亮便去县衙应卯,中午才下值回家后听仆人交代了父亲上胡家退婚的事,又听说她被酿酒胡打了一顿,担心她会心情不好,才出来寻她。
狄仁柏原想带她去东市上买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哄她开心,未曾想一来便别的男子与她搭讪。
未婚妻长得美,狄仁柏既觉得开心,又觉得头疼。
他们即将退婚,她与别的男子说话,怎么是给他戴绿帽了?
胡七七对狄仁柏的愤怒简直匪夷所思,“狄兄长,你父亲前脚刚去我家退婚,你后脚便来坏我好事,你们父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狄仁柏理亏在先,立刻解释:“退婚只是我父亲的主意,我从未答应。”
胡七七并不以为意:“婚姻大事,你自该遵寻父母之命。”
愣在一旁的黄娘子见狄仁柏来了,不好再打扰,对胡七七说:“你们先聊,我去大榕树下等你。”
胡七七点头,目送黄娘子离开后,继续质问:“还有,将我过继给刘功曹家,是不是你的馊主意?”
狄仁柏爽快回答:“不是!”
“好,那就是狄夫子的主意。”胡七七对他的敌意,稍稍减了几分。
狄仁柏这次出来找她,主要想跟她表明自己的心意:“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你我盟婚约之初,并不知我日后会高中,而我当日却已经发誓,日后无论做了多大的官,你都始终是我的夫人”
胡七七才刚看他顺眼了几分,却又听见这样的话,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谁要当你家的糟糠!我并不想过继给旁人当女儿,也不想害你被打那一百板子。你我成亲,对两家都没好结果。”
这小娘子还未过门,便已会替他考虑,狄仁柏很感动,语气更柔顺了几分。
“你可以不用再担心这些。我在遍阅律典,发现我们两家这种情况,并不算触犯律例。所以,我已经给女皇写了奏折,请求她能准许我们成婚。只要能得到女皇的批准,将来谁都无权反对。”
胡七七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她对眼前的这位书呆子充满了怜悯:“那就等女皇奏令下来再说。”
大周疆域辽阔,人口兴盛,像狄仁柏这样的小县丞只怕是数都数不过来,如果这些小县丞们上传的奏章若女皇陛下都要亲字揽阅批复,那她还有时间睡觉吗?
狄仁柏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于是好言与她商议:“刚才我已说服父亲答不再提退婚的之事,你也也不许再提此事。”
胡七七迟疑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难道她还想跟自己退婚?
狄仁柏眼底乌云凝聚,“根据律典第三百六十五条,女方悔婚者杖六十,婚约照旧。”
胡七七冷冷的笑了一声,这可真有意思。
刚才还温和细语,一句话不如他的意,就开始变成官腔官调。
胡七七更加笃定,她和狄仁柏不是同一路人,这婚她悔定了!
胡七七喜欢酿酒,喜欢卖酒挣钱,只有把钱攥在手里过日子,才能令她踏实、令她安心。
所以,狄夫子第一次到胡家来退婚的时候,她差点高兴到喜极而泣。
在胡家,酿酒胡完全不管生意,她自己一个人当家作主。嫁去别人家,她就是别人的妻子,必须得老老实实任人拿捏,谁愿意过那样的日子?
狄仁白见胡七七表情变得冷漠,不愿意再跟自己说话,他已知自己说错了话。他想做点什么挽救一下刚才是过失,于是打算带她去东市逛一逛,给她买点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他问胡七七:“你是跟我走,还是要继续同黄娘子一起看歌舞?”
这不是废话吗?
她为什么要跟他一起走?
胡七七当即回答:“我当然是要跟黄娘子一起!”
狄仁柏没想过会被拒绝,即使心中有些失落,也只好跟胡七七道别,送她到榕树下与黄娘子汇合
有了这番转折,接下来的时间,胡七七再也无心欣赏歌舞。
黄娘子看她一直心不在焉,自己也没什么兴趣,于是便拉着她回家去了。
二人刚走到平安坊大门的时候,胡七七便看见所有街坊邻居都围在自己家门口。
胡七七走过去,拨开人群,想问他们在看什么。
养鸽的赵大爷看见她,沉重地道:“节哀顺变!”
一旁的钱寡妇也哭得极为伤心:“七娘子,你怎么才回来啊!”。
两个官差守在家门口,拦着街坊们不让进去,但他们却不拦胡七七。
胡七七稀里糊涂的看了一眼这两个官差,径直走进家门。
刺鼻的咸腥味传入鼻子里,胡七七停住脚步:地上留着一滩血,而酿酒胡躺在血泊里。
胡七七感觉有人拿铁锤往胸口重重的砸了一下,钝钝的疼。
她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待身体慢慢有了些力气,胡七七跪着往前爬,她嘴巴微微张开,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阿耶,阿耶啊!地上凉,你躺在那里做什么?”
可是,酿酒胡的手早已凉透,手指头也变得僵硬。
胡七七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明明早上出去之前,阿耶还中气十足的抽了她一顿。
今日初七,是人日,她还准备用羊肉包饺子给他下酒。
她家阿耶怎么会死呢?
这一定是场噩梦。
如果她再也没有阿耶,那以后她酿酒挣的钱,给谁花呢?
胡七七流不出眼泪,只流出来两道血印。
恍恍惚惚中,她眼里的世界变得扭曲,紧接着是漆黑一片。
胡七七闭上眼睛,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