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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所谓结局 ...

  •   时节是暮春,春华稍衰而夏花未盛的暮春,一场横雨狂风断断续续连侵了三四个月,却在公主车驾入城的前一天奇迹般止住,隔一宿出门,地上水迹已渐渐收尽。
      公主不是本国的公主。周夏二朝各自东北西南已对立百余年,公主是对立政权大夏送来和亲的公主,虽是嫡出,却自幼祭祀侍神得过了最佳婚龄在本国想必已嫁不出去。对于大周来说,以皇室贵胄出降塞外牧人非无先例,但接受外族女子并将之早早册立为皇后、乃至大开正门恭迎,则是本朝所不曾有的。非但史无前例,且是于礼不合。无奈礼法虽大,掌礼者仍是大不过天家。礼官既拗不过君王,则只能谨遵身为臣子的本分,依令筹备了。
      城是周的帝都、汴京城。公主车驾入城时,城郊那些前几日还不计后果地漂亮着的芍药并桃李杏花之流早已支持不住,纷纷收敛颜色各异的花瓣甚于滚落泥污,倒像是为下一场盛大的花事筹备。封丘门地处汴河北岸,暮色下商山起伏的姿影依稀可见,像一匹巨大的兽蛰伏在皇城之侧随待扑起,沉沉绿阴间隐有戒备之意。
      三日前城中便令停了早晚二市。自正门新圣门至大内正南宣德门的一条御街更早就已戒严。路旁朱紫玄三色贡绫步障在前夜即布置妥帖。每封步障高一丈宽一丈六尺五,步障与步障间立单个膂力强健的禁卫内等子,头戴金花锦帽身着同色绸衫。这道人与绫的屏障自朱雀门一直绵延至皇宫正南拱宸门,在随往观礼的幼小嘉言心中留下永难磨灭的印象。
      他最记得的还是那长长的驾前仪仗。一百对街道司的英建青年执银桶洒以金波御水,谓之“水陆”,又有数不清的珠翠环绕的宫娥持以琉璃玉柱掌扇灯前引,整条街被照亮如同燃烧,暮色中恍若是千万太阳在难分难辨地燃烧。他呆呆地仰头看着,直至身边的娘亲轻轻朝他头上击了一掌才低下头,但足令那夜灯火以浩荡之姿在他记忆里萦绕多年。
      随后便是漫长到令人屏息的夏朝仪仗队,一对对整齐行进是仿佛连马蹄上也闪着亮光。事后他才后知后觉是三千前卫、三千后卫与中卫的大夏禁军,放任这样庞大的作战部队入城实在是危险的事。但在当时谁都忘却了这场联姻的政治意味而只惊叹于陌生上位者的尊荣,乃至纷纷猜测起那将至未至的异国公主。原本跪的整齐的人行中霎时弥漫出一阵蝇哼似的低语,赖礼部诸人时时从旁喝令方不致失控。
      嫁妆抬过愈显珍奇,那一口一口镶金嵌玉的巨大檀木箱上闪过股股鱼鳞似的细细光纹;待数十匹由西域诸国贡奉、又由夏皇钦点作为陪嫁的数十匹身披红缎的高大骆驼昂首抬蹄地掠过眼前,则又激起压也压不下的一阵惊呼。
      但当那柄黄金九曲罗伞下的车辇自天际驶近,文嘉言的记忆在最关键处仍是一片模糊。隐约是光华织就的一团,仿佛连古老的皇城都无可与之比肩,已超出了人所能记忆的极限,所谓记得,只能是消蚀、解构、下降。
      早在提亲之际,朝中以文嘉言祖父、赞侯文冠为首的主战派就已沸腾。文冠不无得意地指出,夏朝的昭元公主虽则尊贵,其生母白皇后却崩得不明不白,白氏一族备受打压式微已久,公主本人亦是长于宗庙,是皇室枝微末节之人,况此女心机深沉颇有城府,曾代父执政达四年之久。娶妻若此,不啻纵虎入室。最后不无恶意地状似无心略及昭元公主年华既长,难配帝王之尊云云。
      昭元公主、秦长白。那一年正正好是花信年华。
      卿士之间争执难定,周高宗楚知非循例问及鬼神与自家宗庙,得出“卜吉筮不吉”的自相矛盾结果,《尚书》言曰“作内吉,作外凶”,意思是国内事好说国外事难成。这个解释只更激化了卿士之间矛盾,将原先的政治问题升级成了学术问题,即帝王的婚姻是否算是国事,随后又外延为’帝王是否有家事‘这样的认识问题,奏折像酒幌一样招摇。楚知非则趁机遣使将婚事彻底定了下来。
      后世无数史学家所扼腕的、万里长城自毁于一旦。
      后世人有太多理由来发掘,但当时,人只是自然而然地顺从了某种命运的安排。如同公主车驾入城,连最具敌意的老臣都为之一震——谁能料想,夏人竟以天子之礼送公主出降。

      齐国昭元襄公主,母端懿皇后。外降周末帝楚氏讳知非,仁宗时为太子,随德宗亲幸望春亭饯之。厌翟车敝不可乘,以金根车代之。公主出降,以天子之礼者,唯襄主一人。
      ——《新夏诰·世家第一》
      那一日,昭元公主来到汴京城,一呆就是八年。其间她为周诞下二子,而宽厚如楚知非者,竟也纵许她干预国政。
      八年后,夏的铁骑踏破了汴京城。

      直至四日后,文嘉言方随母入宫拜见新后。
      第一日成礼,次日还祭拜宗庙,三日遣返夏使景咸淳作象征意义的归宁,直至四日,新后才在紫宸殿接受皇族贵胄的朝贺。
      文嘉言那日正被素来穿不惯的新衣搅得满心浮乱,那正宫高大幽深连初霁新阳也照不进半点令他每每想来尚心下发寒。二十四岁的皇后端坐在宫人之中、众人之上,小嘉言痴痴仰头凝望,连跪礼都忘了。
      母亲忙要亲罪,他却被莫名免礼尚且不自知,只呆呆看着红宝石抹额下、那对纯黑的沉静的眼,来自与中土迥异的陇西血统,斜斜飞向两鬓,长长的真是美绝了。

      再见即是八年之后,其间兴废百态不一而足。他娶妻生子,丧家亡国。
      他顺从地随甲士前行。深秋风愈萧瑟,宫道旁衰草连天枯黄。凤凰台上一年年无人入,辟芷蘅萝渐爬了半墙,经霜露侵染、斑驳疏离,在风里摆荡无依无靠。文嘉言疲惫地看着,忽然回忆不起多年前的一个暮春。
      自那日她归宁,高宗思妻心切,命筑凤凰台时时西望。不料妻子不走皇后御行的新圣门,转道带兵去了宣祐门。
      木制长梯年久稍旧,却毫无皱起损折之意。
      就像昭元公主,妆容俨然,玄裳紫衣,容颜略有憔悴却半分衰老之意也无。时光刻意略过了她,又或者是她从未活在他们的世界里,一年一年,紫宸殿内、凤凰台上,对她都是无差别的漠然。他静静看她,仿佛看着一个人在她身上死去又复活。
      高台旁,晚菊若千堆雪。
      她神色漫肆,非哭非笑,容颜光华依旧神情却苍老的不像个皇后像个老和尚,教他提不起精神来恨她。高宗闭宫携子自焚,火光透了半边天,宫人多自缢相随。
      战事牵连,人多猎禽而食。丧偶雁声阵阵在风中破碎阁中迭宕连连,惨烈非常。
      仿佛什么都停了,尽管风还让那玄紫衣衫飘飖半举。他侧过头,不去看她。
      “他最后见的是汝。”他陌生听着,不语,跪坐。
      “汝可有言,交付本宫?”
      他头回听她这般自称,觉得新鲜,仍不语,仍跪坐。
      她突然笑了起来,这是她最真实最仿佛触手可及的一个笑了。不待分明冷笑苦笑,秦长白已扭过头去,看着那轮浓烈得令人绝望的落日余晖,重新是漫漠语气:“本宫问汝,汝不答。汝可有言是要问本宫?”
      他早已记不清自己在那样高压下不加拣择地说过什么,但记得长久的静默,她似有似无的呼吸,浓墨重彩似的眉眼在夕阳下氤染出一种暖色,掉过头去看向阁外,白皙柔软的半边耳廓与流畅的颀颈线条几乎令他自悔失言。她瘦削秀丽的半侧的面庞与几只散雁一起,寥落印刻在巨大的橙红火黄的落日、与他的心版上。
      他一步步走下台时,突然有一瞬间的神志清明,是仿佛神说神知一样读懂了空气无声的流动……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面,至少是她对他们的单方面诀别。
      他们、诸周旧臣和……楚知非。
      他模模糊糊的想起,他们相爱过吗?

      襄主少颖悟,有奇志,其生平诸要事载旧夏书,兹不录。元安九年,疾崩未央宫,仁宗大恸,毁哀过誉,以帝礼葬之先周废宫,从遗如嘱。
      ——《新夏诰·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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