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Prologu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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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尔•维勒先生：
冒昧写信叨扰，深感歉意。
请务必近日拜访卡廷街47-410号，随时恭候。
又及，与“弗洛林”号有关。
瑞秋•H•克劳渥
米歇尔•维勒皱着眉把手中的鹅黄色便笺纸翻到背面又翻回来，重新把那短短两行字读了一遍，更加迷惑不解。这不是封正式的信函，事实上，连投递方式也不“正式”，有人——也许就是这个上帝知道是谁的瑞秋——把它装在空白的信封里，直接塞进维勒家的邮箱中，夹在税单和华盛顿邮报之间。米歇尔把信封举起来，对着六月份明亮的阳光看了看，仍然找不出更多的线索。他摇了摇头，走回屋里去。
琳达正在做早餐，站在客厅里都听得见油煎黑椒香肠的滋滋声。“你拿了15分钟的报纸。”她指控般说道，转过身来，把香肠倒进盘子里。两只盘子。
“清晨空气很好，亲爱的。”米歇尔漫不经心地回答，在餐桌旁坐下来，摊开报纸，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琳达，你有叫瑞秋的朋友吗？”
他的妻子在煎锅边缘磕开两只鸡蛋：“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一封…呃……寄错的信。我等会上班的时候，嗯，顺路去邮局退掉它。”说谎是婚姻危机的信号，我的上帝。米歇尔把便笺塞回信封里，对半折起，收入衣袋中。我敢肯定这会让她神经紧张，他自我开解道，我来解决就好。
有两个词语缠住了他，一个是Florin，另一个是Cloward。弗洛林，等价于五分之一个威尼斯古金币，或者3克多一点的纯黄金。但是“弗洛林”号？米歇尔摇了摇头，皱起眉。至于克劳渥，这并不是个特别稀有的姓氏，他认识好几个克劳渥，但没有一个叫瑞秋，或许是他们之中哪一个的妻子或姐妹？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继续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今天的I-5(*01)堵车堵得非常邪门，仿佛整个西雅图的居民不约而同地决定在这个美妙的夏季早晨把车开上州际公路。卡廷街47-410号，随时恭候。米歇尔琢磨着这个句子，那个瑞秋写得一手漂亮的花体字，好像满纸优雅舒卷的巴洛克藤草纹。但是这并不足以构成促使他贸然造访陌生地段的理由。
“弗洛林”号。克劳渥。
阻滞的车流有了松动的迹象，虽然暗骂自己愚蠢，但米歇尔仍然在最近的出口驶离I-5，开向与事务所相反的方向。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这样一路退回28年前，当他还是个六岁小男孩的时候；回到“弗洛林”号，锡那大公国，以及俯瞰西班牙海岸的黄金之城。
卡廷街47-410号是栋安静的红砖房子，外面围着一圈白篱笆——大多数中产阶级的挚爱。前院修整清爽的草坪上立着个小小的花园雕塑，叼着烟斗的红鼻头小矮人，浇水用的黑色橡胶软管蛇一样盘在它旁边。
米歇尔对着后视镜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褐色头发，他看起来很完美，一个年轻有为的西雅图律师。他五月初刚过34岁生日，琳达安排了一个小型家庭派对，邀请了些老同学和米歇尔的合伙人戴维•布劳。“在单身汉有饭必蹭的原则指导下，米歇尔，我今晚会把你吃穷。”戴维笑眯眯地挤进门，把酒和花束递到他手里。“让我们继续为践踏法律而战。”米歇尔低声说，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老笑话，两个男人大笑起来，直到琳达把他们赶进客厅。
一条卵石小路弯弯曲曲地切开草坪，连接起前门和篱笆。米歇尔听见自己的皮鞋和石子敲击出细微的喀喀声。他踏上门前石阶，留意到靠墙的一排大肚陶罐里养着生机盎然的大丽花。律师按了按门铃，屋子某处响起柔和的提示乐音，他等着，双手垂在身侧，努力表现出轻松自在的样子来。
他并没有等很久，先是室内拖鞋摩擦地面的嚓嚓声，然后是开锁和放下门链的“啪！”和“沙啦”，门开了，一个大约5尺4寸高的女人站在那里，身穿白色长裤和淡蓝衬衫，杏仁色的眼睛打量着米歇尔，带着微微的忧郁神色。后者清了清嗓子，把信从衬衣胸袋里拿出来：“早上好……”
对方笑了，那笑容犹如划破连日灰霾的一道阳光，“你一定是米歇尔•维勒先生，我是瑞秋•克劳渥。请进，维勒先生，我丈夫希望见见你，他在书房里。”
“你的丈夫，克劳渥太太？”
对方看起来略微惊讶，“路西恩•克劳渥。维勒先生，我以为你知道。”
米歇尔•维勒猛地在客厅中央停住了，他终于记起路西恩•克劳渥，以及港口旁边的小公园，加拉帕戈斯群岛和俯瞰西班牙海岸的黄金之城。回忆的麻袋被剪开了一角，燕麦粒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把他填埋在金黄的小颗粒里，动弹不得。
……海并不总是蓝色的，事实上，它什么颜色都有。米歇尔从小就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总是在看海，看天空，还有翼尖染着一点黑的鸥鸟。他出生的小镇拥有一个集装箱码头，米歇尔只要骑十五分钟车就可以花一个下午呆呆地看巨大的吊臂如何抓着五颜六色的货柜起起落落。海鸥翻飞，偶尔直插入水叼起一条小鱼，但更多的时候它们满足于埋头垃圾桶中，翻找半块三文治，又或者一个犹有残屑的金枪鱼罐头。
那时候小镇还没有开始膨胀，附近留有不少未开发的沙洲，或大或小。如今无孔不入的房地产商已经在上面建起了度假村。以往招潮蟹出没的区域现在唯一能抓到的只有咯咯傻笑的游客。“过去你不是常常在那里玩么。”上一次回家过圣诞节时，母亲呷着姜片红茶，用茶匙遥遥一指海滨。米歇尔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是的，他把单车丢在又尖又硬的耐盐碱植物丛里，捡一根残枝在湿润柔软的沙地里涂涂画画。有时是简笔画，一个锡制罐头盒，黑头鸥，起伏的波浪，云，扭曲变形的克拉克•肯特；有时是词语，准确来说是名字，家族树，“乔治•弗朗西斯•维勒（爸爸）”、“阿米莉亚•兰恩•维勒（妈妈）”、“米歇尔•弗朗西斯•维勒（自己）”、“米歇尔和……”
米歇尔和路西恩，海洋和陆地的征服者。
是的，他们总是玩这个或那个角色扮演游戏，你还能找到一个比邻家同龄男孩更好的玩伴吗？他和你在沙滩上用自制的星球大战激光剑决斗，在雨天里蹲在后院开掘微型运河。某个滞闷夏日里的一只可怜的蜥蜴，作为小男孩们神秘仪式的一部分被切成碎块；他们共同的宠物，流浪的猎兔犬马克思，在他们动身寻找黄金的时候会变成勇敢的狼犬马克思。
苍白的沙州旁边停泊着他们假想中的战船“弗洛林”号，名字是船长路西恩起的，因为“听起来很酷”。来自遥远锡那大公国的米歇尔王子和路西恩王子驶过茫茫的大洋，穿越火焰，浸透海水，抵达神秘的东方。人群欢呼着向远道而来的船只抛洒花瓣，一个黑眼睛的女子款款走到跳板前面，她开口，说的竟是英语。
“维勒先生？你还好吗？”
律师眨了眨眼，海水轰隆隆地从他脚下退去，沙滩像毯子一样折起，缩成小小一点，消失了。黑眼睛变成了棕眼睛，瑞秋•克劳渥担心地研究着他的表情。米歇尔尴尬地道了歉，再三保证自己很好。克劳渥太太笑了笑，推开一扇栎木门，示意米歇尔进去。锁轻轻碰上的同时，有什么白色的东西直扑脸门，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枕头，但枕头显然不会有尖喙和爪子，律师慌不择路地闪避，差点一头撞上书架。
“够了，小东西。”
这句话好比咒语，米歇尔从鸟喙的攻击下脱身，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只巨大的白鹦鹉胜利地飞回金属架上，它甩了一下尾羽，咕哝着“腰果，腰果，腰果”。
“她喜欢你。”路西恩•克劳渥露齿一笑，从单人沙发上站起来。仍然是记忆中的灰蓝眼睛和浅亚麻色头发，只是五官轮廓要深得多。
“喜欢？它差点把我的眼睛啄出来。”
“你应该看看她是怎么对付帕克医生的——我猜她讨厌消毒水气味——她飞到他肩膀上，把嚼烂的腰果吐进他耳朵里。”米歇尔瞪大了眼睛，对方耸了耸肩，伸出手来，“好久不见，米歇尔。坐下，红茶要加柠檬片还是方糖？”
“都不用，谢谢。”从他说话的方式听来，我们像是分开了三天，而不是三十年。律师在米色沙发上坐下来，“刚才说到医生？”
“听说过潮汐症(*02)吗，米歇尔？”灰蓝眼睛的男人专心地把茶倒进滤筛里，再转移到两只骨瓷杯中，好像对谈话内容漠不关心，“患者会……我会一点一点地丧失记忆力，就像一本书，从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地往后撕，直到它…”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罢工为止，我猜这是对脑死亡的婉转说法。我总是不太会欣赏帕克医生的幽默感——茶，米歇尔。”他把印着青色蒲公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仍然垂着眼睛，摆弄方糖。
褐色头发的男人没有动，“上帝啊，路西恩。”他喃喃地说，右手抽动了一下，像是想握住对方的手，但最终还是搁回膝盖上，“这不是真的。”
“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你来，米歇尔。从文学上来说，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这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你在逐渐消失，又或者说……”他无力地打了个手势，没有说下去，攥着茶匙的手微微发抖。“腰果，腰果。”白鹦鹉歪起头，喃喃自语。“那是她最喜欢的词语。”路西恩短促地笑了一声，听起来更像哽咽。
“天哪，路西恩。”米歇尔站起来，绕过桌子，用力抱住那个浅色头发的男人。这个人的记忆被一页页地掀起，烧成灰烬。尘埃之间有个浅亚麻色头发的孩子在徒劳地寻觅金黄的燕麦粒。海豚在船尾的浪花里跳起，穿白袍的少女把花环抛到他们的战马蹄下，米歇尔和路西恩，海洋和陆地的征服者。
“代我记住它们，米歇尔。”
“我会的。”他说。这一刻显得那么不真实，他在上班时间出现在一间陌生的书房里，拥抱着28年未曾见面的邻家男孩。米歇尔听见远处除草机低沉的嗡嗡声，一份报纸啪地被丢在前门，晨跑的青年轻柔地哼着歌，世界有条不紊地运转。但在这里，四面墙壁之间，书架之间，某种气氛浓重地堆叠在他们周围，仿佛巨大而沉默的玻璃砖。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Prologue
